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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着,现在经罗春霖一按摩,每次不待摩遍全身,就呼呼的发出鼾声,极酣美的睡着了。每夜必俟陆小青按摩得睡着了,罗春霖才睡。恰好睡到天光一亮,罗春霖就起来替陆小青按摩。按摩的手段,仿佛魔术。分明精神抖擞眼睁睁睡不着的人,经他一按摩,就自然睡着了。疲倦到了极点昏昏欲睡的人,经他一按摩,顷刻之间,便见精神焕发,无纤微睡意。陆小青夜间被他按摩得睡着了,天明非待他按摩不醒来。是这般调治了一个月,陆小青的食量也增加了。遇着有趣味的事,或听了有趣味的话,也觉着高兴了。罗春霖才传他几下拳脚工夫。这种治疗虚弱的方法真妙,只有一年多的时间,陆小青已变成一个极精干极活泼的青年了。陆凤阳夫妇感激罗春霖自不待说,只是陆小青虚弱的身体,经罗春霖一年工夫就调治的壮健了,而陆凤阳夫妇本来康健的身体,这一年来倒日甚一日的衰弱了。少年人的虚弱有治法,老年人的衰弱无法治,从得病不到半年,夫妇都相继去世了。
陆家世代务农,陆凤阳到中年以后,自己才不打赤脚下田做工夫了,请了十多个长工,由陆凤阳指挥耕种。若是陆小青不改业读书,陆凤阳夫妇虽死,农事也还能继续下去。既是从小就寝馈在读书里面,对于农事一点儿不知道。年纪又轻,又没有叔伯,这们大农家的门面,当然不是他所能撑持得住的。陆凤阳夫妇的丧葬一了,陆小青便将田土招佃户耕种,辞退了十多个长工,迎接罗春霖来家,专心一志的练武。这也是合该罗有才的本领应得传人,陆小青刚得了罗春霖的真传,罗春霖就一病死了。陆小青家中虽有些遗产,然因没有妻室,又没有其他骨肉亲人。便懒得在家撑持门面。他从小原是读书望科名发达的,只因身体虚弱之后,与他相关切的人,都力戒他不可再近诗书,罗春霖也不许他再用心思脑力。在书里面受了痛苦的人,又已改变了途径练武,对于诗书文字,自然不愿意再亲近了。科名发达的心思,因此也就没有了。他自有生迄今,终年困守在家,不曾到外面游览过。于今一户热烘烘的人家,转眼就只剩下了他一个孤单的人,在家也太觉得寂寞寡欢。他心想:我从恩师练了这一身武艺,若仍和往日一样,终年拘守家园,不但单身寂寞,生趣全无,并且也太没有出息。曾听恩师说过,欲求艺业精进,必须多与名人逸士交游。所以古时有本领的人,无有不出外求师访友的,我现在娘死父不在,一身无挂碍。一无叔伯兄弟,二无妻室儿女,再不于此时出外求师访友,更待何时?主意既定,便将陆凤阳遗传的产业托付一个公正族人经管,独自带了些盘缠,出门游览。
长沙省城他虽跟着陆凤阳到过几次,不过那时还是在小孩子时代,糊里糊涂的,只知道比浏阳乡下人多,热闹而已。至于省会五方杂处,交通便利的地方,实为奇才异能之士荟萃的场所的道理,是不懂得的。并且那时正是沉迷于书,便懂得这道,也不知道去访求请益。这番特地为求师访友出来,所以从家里出门,就直向长沙进发。自他家到长沙省城,只有二百多里路。若是平坦大道,至多不过三日的程途,只因那一带地方,曲折多山,山路极不易走。寻常人行走起来,总得走四五日。陆小青没有急切到省的心思,只缓缓的随着脚步走去,正是八月间天气,白天还很热燥,行行歇歇,一日只走三四十里山路。遇着清爽些儿的饭店,就停歇不走了。是这般一连走了四日,这日是中秋节了。一面走着,一面心想:今夜是中秋佳节,须捡一家四周风景好的饭店歇下,夜间弄些酒菜赏月。虽在客中,也不可太辜负了良宵。
陆个青虽有这般雅致,不过一路走来没有一家风景稍好的饭店,乡下的饭店,必相隔十乡里,才有三五家连在一处,有饭店的地方,便是一个小市镇,一错过了这市镇,又得多行十多里。陆小青在将近黄昏时候不曾落店,再走不到十里,天色便己快要黑了,打算加紧些脚步,赶到前面市镇上,不问四周风景如何,只得歇宿了。正急急的走过一座山岭,忽见山底下有一所很高大的庙宇,虽天色已经向晚,看不出房屋的新旧,然那雄壮的形势,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庙里钟声梵乐,热闹非常,使人一听就知道庙里正做功德。陆小肯闻到这种声音,不知不觉的触动了他一桩心事。
是一种甚么心事?他想起他父母去世的时候,请了红莲寺十几个和尚做道场。那夜用许多张桌子,搭起一座高台,方丈和尚上台放焰口,不知怎的那台搭的不牢实,方丈和尚正抓着馒头往台下扔的时候,突然“哗喳喳”一声响,高台倾倒下来,方丈和尚已有五六十岁了,那台一倒,大家都吓的大叫起来。以为老和尚倒栽葱跌下,必跌得头破血流,不死必得重伤。谁知在台下年轻的人倒有好几个被台压伤了,老和尚却安然立在地下,连惊慌的神色都没有。
于是一般人都说,这是陆家的福气好。若把老和尚跌死了,红莲寺的和尚是断然不肯善罢甘休的。因为红莲寺是一个很大的从林,寺产极丰富,寺里常住有百多个和尚。那方丈和尚法讳知圆,知识高妙,品行端方,在红莲寺住寺了二十年,寺里的清规是再严没有的了。知圆和尚是喜与人方便,寺里每年有三四千租谷的出息,谷价比一般富户便宜十之三四,只是不许买了他的谷,搬运到几百里之外去,也不许数十石数百石的整买。知圆和尚说:“这人能一次买数十石谷,不待说是有钱的人。有钱的人,不应该争买穷人喜买的便宜谷。至一次能买数百石的。自然是谷贩。
我与其卖贱价给谷贩赚钱,穷人一般的得不着好处,这钱我何不留给自己赚呢!“每年到青黄不接的时候,附近数十里小农家,都可以到红莲寺借谷。秋收后一石还一石,并不取息。要借钱做种田资本的,也是一文息钱不要。乡绅官府都因知圆和尚这般慈善,又有才学,无不欢喜与他往来,他倒轻易不到乡绅家去。至于县衙府衙,更是殷勤迎接,他也不肯走动的。他时常向人说:”我们出家人,只一走动衙门,结交官府,便不愁不造出种种的罪孽来。既是名心不死,何必出家做甚么呢?“红莲寺的和尚,不问年龄老少,在寺里的名位大小,没有一个不循规蹈矩的。有时在路上行走,遇着妇女,和尚总是远远的就低下头来,拣宽阔的所在立住等候,必让妇女走过了才走,从来没有敢多望一眼的。有妇女到寺里烧香,知圆派定寺里招待的和尚,年龄多在六十以外。俗人想出家的,往旁的庙宇里受戒都容易,惟有在红莲寺出家,真是比登天还难。不问这人在俗的时候人品如何好,学问如何好,身家根底如何好,要想在红莲寺受戒,可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寺里的伙食,粗恶到了万分,便是当乞丐的也吃不来。这还在其次,最使人不容易遵守履行的,就是那戒律细如牛毛,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有一定的规则。偶一失错,处罚极严。
那怕在俗时是个很有身分很有名望的,或出家时的年纪已很大的,也和责罚小孩子的一般责罚。
连受到三次责罚,就得被驱逐出来。因此出家人能在红莲寺受戒的,不但俗人都特别尊敬,便是游方到各地寺院里挂单,各寺院的当家师,都得拿他们当高僧迎迓。知圆和尚平日是不出寺门,去拜访他的也不肯轻易接见,惟有请他讲经,或死了人请他做道场,他说这是度人的大事,从来毫不推诿。因他有这们多难能可贵的地方。四周几县的人,异口同声的称他为活菩萨。
若这夜因在陆家放“焰口”跌死了,休说红莲寺的和尚不肯善罢甘休,就是远近的地方上人,也都要责备陆家不小心,非还出他们的活菩萨不可。当时既不曾跌伤,有的说是陆家福气好,合该不遭人命,有的说这不干陆家的事。像知圆和尚这样的活菩萨,本应该有百神呵护,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岂有这般慈悲好和尚,会得这种惨结果的道理?陆小青当时也立在台下,看了只觉得太奇怪:知圆和尚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仰天向后倒栽下来,照理应该头先落地,被太师椅压住。
既不然,也应该随着桌椅倒下,躺在倒塌的桌子旁边,何以分明看见倒栽下来,落地却直挺挺的立在离倒塌的台很远呢?并且知圆和尚年纪已有五六十岁了,平时举动虽没有老态龙钟的样子,然地方上人都知道他是个文弱书生出家的。因他初到红莲寺当住持的时候,年纪才得三十零几,简直是一个斯文人。他自己说二十岁进了学才出家,可知不是个强壮矫健的人。陆小青为此不由不觉得奇怪。不过那时因父母去世,心里方在悲哀,只要老和尚不曾跌伤,便是万分侥幸。一时须忙着救护台下压伤的人,这种觉得奇怪的思想,仅能在脑海里面略转一转,立刻就消减了。几年来偶然想到这上面,仍觉得是一件不可解的事。
他也曾拿这事与年老及自谓明白事理的人研究。年老及自谓明白事理的人,反大笑说道:“你怎的忽然这们糊涂了,这是很容易了解的事。一因知圆和尚是个有道德的高僧,应有神灵保护,不使他跌伤。二因‘放焰口’是赈济孤魂野鬼,那些来受赈济的孤魂野鬼,感知圆和尚的德,见知圆和尚有难,正好齐心合力的拥护,以图报答。有了这两个原因,台就搭的再高些,也不至于把他跌伤。还有你父母的英灵,更不能不竭力把他扶住,如果跌死在你家,你是逃不脱的一场人命官司。你父母念你年轻,没有帮手,如何能遭得起这种人命官司?所以只好在暗中将知圆和尚扶住,好好的脚先下地,不使跌倒,假使不将知圆和尚扶得离台远远的站住,仍恐怕被倒塌下来的桌椅跌伤了。你想,若不是有这们多鬼神在暗中保护,五六十岁的老和尚从一丈多高的台上倒下来,能有那们平安无事么?你要知道这些话,不是我们凭空捏造出来说的。当时我们围住知圆和尚问,何以好好的站住,一点儿不曾跌伤?知圆和尚就说:‘想必是有鬼神护佑,若不然,骨肉都已跌碎了,哪里还留得下性命。’”陆小青听了这些议论,口里不能反驳,心里总觉得鬼神在暗中保护的话太没有凭据,只是自己仍想不出有凭据的道理来。这事搁在心里几年了,此时听得寺里做功德的声音,所以不知不觉的把这桩心事触动了。
当下,陆小青心里寻思道:“我不曾到过红莲寺,只听说从我家到长沙去,须走红莲寺门口经过。我小时候虽走过这条路,然那时不关心,不知这庙是不是红莲寺?此时天色已经昏黑了,若是红莲寺,我何妨就在这里借住一宵。听说红莲寺的和尚,都肯与人方便。孤单客商错过了宿头,及穷苦文人在外游学,到了这地方,无钱到饭店歇宿的,去寺里借宿,无不容纳,并有很整齐清洁的被褥,次早还留吃一顿早餐。每年这笔接待俗客的费用,却不在少数。那十几个曾在我家做过佛事的和尚,或者还能认识我,即算不认识,说起来也应该记得。”陆小青旋寻思着旋向山下走。不知这庙是不是红莲寺?且待第七十三回再说。
第七十三回 值佳节借宿入丛林 度中秋赏月逢冤鬼
话说不一会,陆小青绕到了山门前面,定眼细看山门上的匾额,幸依稀辨认得出,果是“红莲寺”三个大金字。上面两边角上,还有两个小些儿的,就形式猜去,大约是“敕建”二字。山门大开着不曾关闭,望见里面佛殿上灯烛辉煌,无数的和尚都身披袈裟,手持法器,念经的念经,拜佛的拜佛。那种又华丽又庄严的气象,使人在远远的望着,就油然生敬重三宝之心,不敢冒昧闯进去,扰乱他们的佛事。只得缓缓走进山门,拱立在佛殿下等候。
虽隔几年没见知圆和尚了,然此时还认得出他正领率着众和尚拜佛。众和尚己有看见了陆小青的,但是都在一心拜佛,没一个肯作理会,只当不曾看见的一样。约莫经过了一顿饭久的工夫,功德才做完了。知圆和尚自走进佛殿里面去了,其余的和尚也都各归各的素房,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陆小青暗想:这才真是整齐严肃,怪不得远近的人,同声称赞红莲寺的法规好。不过他们都各自散了,我若再不上殿去,随便拉住一个,说出借宿的话头,一会儿都走散了,教我去那一间寮房里找谁呢?一这们着想,便提步往佛殿上走。
就在这时候,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和尚,从众和尚中走出佛殿,迎面向陆小青合掌念了一声佛,现出极谦和的神气问道:“居士从哪里来?有何贵干?”陆小青连忙打拱,答道:“请恕冒昧,我是打从此地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