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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行善的,和务农安本份的人家,不问如何富足,他们也是不去劫取的。有时不曾探听明白,冒昧动手劫了来;事后知道劫错了,仍然将原物退回去。平日所劫来的财物,总有一半,用在周济贫乏上头;所以江湖上称他们这种强盗,也加上一个侠义的名目。
那时两湖的绿林,没一个不知道甘瘤子,也没一个不敬服甘瘤子。所以罗山的大水盗,大家呼为焦大哥的焦启义,和彭四叫鸡,劫了常德庆的镖银;甘瘤子一去讨镖,立刻便全数退回。
至于彭四叫鸡对护船兵士说的那派话,不过是自己要顾面子,有意把常德庆的本领提高,才显得自己被断掉一条臂膊,不是败在没本领的人手里;后来甘瘤子去说,包知道既有甘瘤子出头,镖银不全数退回,是不行的;只反说看那刀的分上,退还一半;看甘瘤子的情面,退还一半。
这是他们江湖上做顺水人情,结交有本领人的一种手段!丙然,常德庆就这回的事,对于焦启义、彭四叫鸡一干人,很发生一种好感,成了不同道的至交。
于今且说常德庆这日,治好了陆凤阳之后,作辞出来,心中甚是高兴。暗想:“这番练气派人的错处,给我拿了!炳哈!你们练气派人,常自夸义侠,能救困扶危,不侵害良善;却用梅花针打死伤这么多农民!平、浏两县人相争水陆码头,与你们当剑客的,有何关系?无知农民,又岂是你们当剑客的对手?一霎时,教无辜农民竟死伤几百,问心如何能安?道理如何能说得过去?但不知这事,是那一个没天良人干出来的?我且把这人查明出来,再由师父出头,邀请江湖上豪杰,评评这个道理。”
常德庆走到金家河,装作叫化的,挨家窥探。只听得家家户户谈论的,都是说万二呆子,倒有一个这么英雄的义子,能替我们平江人争气。我们这回,本来已是输的不可救药了;亏得这义拾儿来找万二呆子,不知他使的甚么裨通,只见他将衣一掳,两手一扬,那些浏阳蛮子,自会一个一个的纷纷倒地。听说罗队长已亲到万二呆子家,看这义拾儿去了。
常德庆听一般人的言语,大都如此。正想去万二呆子家,看这义拾儿究是怎么一蚌人物?
忽见迎面来了一大群的人,走前面的,是几个壮健的农民;中间一个体格魁梧,气象英武的汉子,年纪约在五十以外;右手挽一个丰采韶秀,态度雍容的美少年;旋走旋说笑,很露出得意的神气。后面跟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也是农民模样,相貌慈祥和蔼,一望就知道是个很老实的人;笑容满面的,和最后几个壮健农民说话。
常德庆做个全不在意的,立在旁边;心里已料定那五十多岁的汉子,必定是一般人口里说的甚么罗队长;美少年必就是使用梅花针的人:这老头不待说,是万二呆子了。
立在旁边,等一群人走过,即回身缓缓的跟;不一会,跟到一所庄院,一群人都进庄院去了。
常德庆看那庄院的形势不小,约莫有七八十间房屋;四周树木丛密,团团围住,和一座木城相似。进庄门的一条道路。用小石子铺;两旁并排栽数十棵伞扒一般的桧树,倒很是一个富厚人家的气派。
常德庆心想:“这么一个书生模样的美少年,倒看不出他有这么狠毒的心肠!看他的气度颜色,不必打听就可断定是昆仑练气派的弟子!不过,我曾听得师傅说:吕宣良乎生只有两个徒弟,年纪都有六七十岁了;吕宣良并不许他的徒弟再收徒弟:这小子决不是他这一派的弟子。我何不趁此去试试这小子的本领,看是怎样?”想罢,即一偏一点的,向庄门走去。
才挨进庄门,便见义拾儿在前,罗队长在后,满面堆欢的迎了出来。义拾儿朝常德庆拱拱手,开口说道:“小弟虽是肉眼,却能认出老哥是个非常人物!请不必再以假面目相向二小弟今日借花献佛,敬邀老哥进里面,痛饮三杯!”
常德庆见义拾儿这般举动,心中老大吃了一惊!正待再装出不承认的样子,那罗队长也走过来一揖到地的说道:“我本是一个俗子,不识英雄!承杨公子指示。才得拜识山斗!倘蒙不嫌简陋,请进去胡乱饮几杯薄酒。”
常德庆知道再隐瞒不住,不进去,倒显得胆怯!得也拱了拱手道:“知道两位在赵家坪,替平江人建了大功,将浏阳的小百姓,杀了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浏阳那些该死的小百姓,不知回避,应得受这般惨劫,死的不齿!我特地前来贺喜,也正想讨一杯喜酒喝喝!”说完,进了庄门。
杨、罗二人让常德庆踱进厅堂,堂上已一字摆好了两桌筵席。罗传贤推常德庆首座。
常德庆指杨天池哈哈笑道:“他才是应当首座的!我有何德何能,敢当这般敬意?刚听老兄称呼他杨公子,他尊姓杨,我是知道了;还没请教台南,是怎生个称呼?”
杨天池听了常德庆这种轻慢的话音,和见了这种疏狂的态度,心里很有些纳闷,不知常德庆是种甚么来意?在路上遇见常德庆的时候,虽曾看出是一个有本领人乔装的样子;却想不到是和昆仑练气派有宿怨,特来寻仇的。
只因杨天池在清虚观,年数虽不算少;但从不曾听自己师父,说过与崆峒派有嫌怨的话。
并且崆峒派的董碌堂,败于吕宣良之手;在崆峒派人,以为是莫大之耻辱;而在昆仑派中人,并不当作一回事。吕宣良救桂武夫妇出来,鹰翅拂伤了廿二挨驰;甘瘤子更以为是有意来欺侮崆峒派人;在昆仑派人,也没人将这事放在心上。所以杨天池绝末想到常德庆,是存心来和自己作对的!既是没想到这一层,便以为常德庆的轻慢疏狂,是其本性;江湖上有本领的人,性情古怪的很多,不足为奇。
当下仍是很客气的,直说了自己的姓名,和这番助阵的原由;并表明自己因没有杀人的心思,才用梅花针。原只打算使浏阳队里,略略受点儿轻微的伤;不料自己这边的人,得胜就反攻起来,一些儿不肯放松;及至自己去抢锣来打,已是死伤的不少了!
常德庆听了,又仰天打了一个哈哈道:“这只能怪浏阳人,人不中用!杨公子一时高兴,和他们开开玩笑;他们就承当不起!而且死伤的数百人,至今还没一个知道是受了公子爷的恩惠呢!”
杨天池一听常德庆这般言语,估料足想来替浏阳人打不平的;登时脸上气变了颜色,答道:“你是那里来的?怎追般不识抬举!你公子爷便杀死几百人,与你何干?由得你当面抢白我!你姓甚么?你有本领,替浏阳人打不乎,尽避使出来;你公子爷惧怯你,也不算好汉!”
常德庆并不生气,仍是笑嘻嘻的,把头点了两点说道:“了不得?好大的口气!鲍子爷心里想杀人,莫说几百个,便是几千几万,也只怪那些人命短!鲍子爷又不曾杀我,自然与我无干!我是一个当乞丐的人,怎敢说替浏阳人打不乎,在公子爷面前使本领?公子莫怪!乞丐那有姓名?更如何识得公子爷的抬举?”
罗传贤见二人说翻了睑,心里也有些恨这叫化,竟像有意欺侮杨天池,专说些挖苦讥嘲的话。虽曾听杨天池说这叫化,是有本领人乔装的;但看了这形容枯槁,肢体不完的样子,并不大相信杨天池没看走眼。以故同杨天池出来迎接的时候,直说出自己不认识,因杨公子是这么说,才肯出来迎接的意思来。此时见杨天池发怒,也正色向常德庆道:“彼此都是初会,大家不嫌弃,客客气气的,也算是朋友结交一场。”
常德庆不待罗传贤说下去,已双手抱拳,打了一拱道:“领教,领教!澳日再见!”说时一转眼,便不见这叫化的影子了。
罗传贤吃了一惊,忙回头向杨天池问:怎么?只见杨天池横眉怒目的,同堂下大喝一声道:“贼丐休得无礼!且睁眼看清我杨某是何等人,再来捣鬼!我和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甩不认真较量!你若真要替浏阳人打不乎,须得光明正大的,同上赵家坪去!”
杨天池喝声才毕,就听得那叫化的声音答道:“好的?我也明人不做暗事,三日之内,我邀集江湖豪杰,约期和你说话!我姓常,名德庆。”说到这里,音响寂然。把个罗传贤,惊得呆了半晌,才问杨天他道:“这叫化不是个鬼怪么?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他的影子,却又听得他的声音说话呢?”
杨天池道:“并不是鬼怪。他想用隐身法,瞒过我的眼睛;出我不意,飞剑杀我。既被我识破,得把
话说明。此时是确已走了。我这回本待在我义父家里,多盘桓两日;刚这常德庆,既说明三日之内,要邀集江湖上豪杰,向我说话;这事来得太希奇,我不能不作准备。承先生的情,下次再来叨扰,我此刻不能在此耽延了!“
罗、杨二人出外迎接常德庆的时候,万二呆子避在旁边屋里,此时才出来;听了义拾儿说要走,心里舍不得,杨天他低得用言语安慰了一番;别了罗传贤;送万二呆子回家;方急匆匆回到清虚观。
这时候的柳迟,还不曾进清虚观。清虚道人正收了向乐山做徒弟,才带回观中。清虚道人收向乐山的一回故事,凡是年纪在七十以上的平江人,千有八九能知道这事的。
在下且趁这当儿,交代一番,再写以下争水陆码头的事,方有落。
向乐山是平江人。兄弟三个,他最小。他大哥向闵贤,是罗慎斋的学生。学问极其渊博,二十二岁就中了进土。罗慎斋极得意他,看待得和自己儿子一般。二哥向曾贤,年纪比乐山大两岁,就山同闵贤教二人读书。
这时曾贤十岁,乐山八岁,八股文章都成了篇,并做得很好。向闵贤便带两个兄弟,去考幼童。县考的时候,曾贤、乐山都取了前十名。在平江县应过县考,就在岳州府应府考。那时岳州府的知府是一个贪婪无厌、见钱眼开的捐班官儿;投考的童生们,不送钱给他,无论你有多大的学问,莫想能取前十名!
这知府在岳川任上,照例是富厚之家的子弟,按财产的多少,定这前十名的次第。巴、平、临、华四县有才无财,受了委屈的童生们,曾起哄闹过一次。无奈知府的神通广大,一些儿不曾闹出结果来。
向乐山家里贫寒,兄弟们又都仗有一肚皮的学问,一则无钱可迭,二则不屑拿钱去买这前十名。所以发出榜来,前十名仍旧是一班阔人的子弟占了!在曾贤、乐山两蚌,年纪轻,名心淡,就没取得前十名,也不觉得怎么难过!惟有一般怀才不遇的,一个个牢骚满腹的;和向闵贤有交情的,都跑到向闵贤寓所来,争发出生不乎的议论。其中有一两个性情激烈的,酒酣耳热,就狂呼像这种知府,应该大家去将他打死,方能替我四县有才的童生出气!
这几句醉后狂言,说出来不打紧!向乐山在旁听了,小孩子的头脑简单,就以为这种知府,是不妨打死的!当下也不和他大哥说,只将他二哥向曾贤,拉到外面,悄悄的问道: “刚他们那些人说的话,二哥听了么?”
向曾贤道:“他们不是骂知府吗?怎么没听得呢?”
向乐山道:“他们都说这种知府,应该打死。我们两个何不就去打死他,又可以替四县人出气,又可以显得我们兄弟比别人家强!”
向会贤的性格,和向乐山差不多,都是胆量极大,一些儿不知道畏惧。便点头答道: “去打他不要紧!但是他住在衙门里面,门房不教我们进去,如何能打得他呢?”
向乐山道:“我们进去打他吗?那怎么使得?我们站在衙门外面等他,他出来打我们面前经过,我们就好动手了!”
向曾贤摇头道:“不行,不行!他出来,总是坐轿子,四个人抬:前前后后,还有好多人同走。我们只两个人,又没有兵器;那里打的过他们人多?不是白迭给他们拿住吗?”
向乐山笑道:“二哥怎么这般老实?他生轿子,又没有门关,轿子两边,都是玻璃,一打就破。他们若知道我们站在那里,是去打知府的;有了防备,我们就打不,得白给他们拿住!出其不意的去打他;他坐在轿里,不能避让,一石头就打个正!我最会打石头,又打的远,又打的中,我两人手里,一人拿一块石头;只等知府的轿子一出来,对准轿子里,两块石头,一齐打去;打在他脸上,就不死也得受伤!”
向曾贤连连点头道:“这法子倒也使得!我们去和大哥说,要大哥也去,他的力比我两人大些!”
向乐山慌忙止住道:“便不得!大哥知道了,决不肯教我两人去!二哥还想他也同去吗?这事只我两人去做,甚么人也不能给他知道!万一传出了风声,事还没做,知府已有了防备,不是遭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