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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不要回来。
千万不要想着回宫,逃得越远越好。
我只能眼睁睁地把你送走,你可以恨我,无论你在哪里,只要还在人世,就一定要好好活着。
信读完了,明伊呆呆地发愣,兀自流泪。天寿到外面回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那里左右为难。一个美丽的女人抱着书信愁肠百结,恐怕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痛的情景了。
当天夜里,房间里的煤油灯朦胧黯淡,灯光把女人的身影镶嵌到窗纸,影子若隐若现地跳动,彻夜不息。
天寿翻来覆去,整整一夜未能入眠。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汤药罐前。本来就元气大伤的身体再加上悲伤,如果昏厥过去可就糟了。她哭得那么伤心,说不定早就离开了。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想到女人可能已经离开,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竟然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失落感。
天寿端着药碗站在门前,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
“我可以进去吗?”
“请进。”
女人既没有昏倒,也没有离去。门那边传来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平静。
明伊起身迎接天寿。她换了一件民妇的裙子和小褂,可能是大师送给她的。盘到头顶的头发和露出的额头都很端庄。嘴唇破了,肿得很高,上面的血迹依稀可辨,然而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却怎么也遮盖不住。
惊慌失措的天寿手里端着药碗却不敢坐下,也不敢正眼看她,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徘徊不定。
“请坐吧。”
天寿这才磨磨蹭蹭地坐到地板上。血汗斑驳的被褥已经不见了。
“您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心中的感激之情。”
明伊好象要行大礼。天寿猛地站起来。
“您千万不要这样。”
明伊默默地给天寿行礼,诚惶诚恐的天寿也跟着回礼。
“我没什么可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请您原谅。”
“你要抓紧时间恢复元气才行,你的身体和心灵一定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您的恩情我会牢记在心。我先告辞了。”
“现在就走恐怕为时尚早吧。”
“我不能留在这里继续给您添麻烦,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里?”
明伊隐隐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点准备也没有,怎么……”
“有什么好准备的,有路走路,没路就找路呗。”
“一个女人家,身体又不好,路上会很危险的。”
“反正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既然无所畏惧,两手空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
天寿满怀恐惧生活了十四年,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如今他听完明伊的话,不禁哑口无言,不知道她是洒脱还是自暴自弃。难道恐惧不是人的本能吗?还是先拦住她再说。
“既然你相信自己一无所有,那就更危险了。人心险恶呀。”
“您对我的担心连同先前的恩情,我都会牢记在心,没齿不忘。”
说完,明伊毅然决然地上路了。
天寿呆呆地站着,再也没办法阻止她了,只能目送女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小辫子上的紫稠带在碧绿的山色中红得耀眼。
“第三个女人,她杀了你……”
道长的声音阻止了天寿的脚步。
“为了苟且偷生,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独自离去?”
女人不是因为有事才离开的,她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第二个女人,你救了她,她却因你而死。”
就这样让她走,说不定她会遇上灾难丢掉性命。她身无分文,而且无处可去,漫漫长路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想到这里,天寿沿着女人走过的道路追赶,动作灵巧而安静,仿佛女人的影子。天寿打算就这样如影随形远远地跟着,直到女人找到安身之地。
明伊来到距离自己晕倒的峡谷不远的地方,深深地鞠了一躬。揣摩一下方向,她隐约看见了王宫的屋顶。行礼之后,明伊心里无限失落,久久地注视着王宫的方向。她身上的小褂十分简陋,根本不象是个出远门的人。这时候,一阵风吹过。天寿正在不远处偷看,他的心里也刮起了猛烈的风。
天寿原以为她就此不动,没想到她很快就上路了。风越来越猛烈。天寿嗅出了雨的气息。
没等他们走出这座山,天色就黑了。而雪上加霜的是,偏巧就在这时候下起了雷阵雨。明伊加快了脚步。脚下道路泥泞不堪,穿着宫中小鞋走起路来相当吃力。漆黑的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走出很远了,仍然没有人家。
好象是让树根绊住了,走在前面的明伊摔了一跤。但她哼都不哼一声,默默地站起来,擦了擦衣袖。
倒是天寿差点儿没叫出声来。看见明伊的一只鞋子陷进泥水中,他多想亲手把鞋从泥水中拔出来,为她穿上。想到这里,他的手指颤抖起来。他真想立刻跑上前去,背起她来,一口气跑到山下。然而天寿并没有这样做。每次他想冲上去时,道长的话都会响彻在耳畔。
“第二个女人,你救了她,她却因你而死。”
明明可以帮忙,却又不能这样做,只能眼睁睁地在一边看着,这比无力帮忙更让人痛苦,天寿平生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雨没有变小,也没有更大,依然生机勃勃地下着。明伊的身体在黑暗中颤抖,同样身处黑暗的天寿甚至感受到了她的颤抖。
好象是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明伊久久地观察周围,最后终于找到一棵橡树,下面有个深陷的鸟巢。仿佛这棵树可以把这个瑟缩的女人拥在怀中,为她挡风避雨。天寿这才放心,便找个看得见明伊的树丛钻进去了。就这样,天寿睁着眼睛过了一夜,雨声渗透进树叶,天寿的身体和心灵也跟着湿透了。
第二天早晨,东方初白时,明伊就急着上路了。
走在前面的女人,还有跟在后面的男人,两人都是整整一天没有吃饭。天寿的行囊里倒是带了不少炒米面,但他不能一个人吃。他逐渐放慢脚步,为了不让敏感的明伊察觉,他只能靠捋湿树叶来解渴。
“这个女人到底要去哪里呢?”
从方向上看,不是南方,好象是通向江原道的路,就算那里有她的故乡,以她现在这个样子回到父母家中也是不合适的。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固定的目的地。
水声越来越大,很快就出现了一条小溪。明伊在溪水中润了润喉咙,然后脱下鞋袜,好在脚上的伤并不很重。既然小溪里有这么多的水,那就表示附近会有村庄。天寿环视渐渐变黑的山色,只等明伊起身了。
溪水与河水交汇的地方,有一家灯火通明的小酒馆。推杯换盏的男人们看见明伊独自进来,不禁都把目光瞟向她。如果不是她那傲然的目光,人们很容易把她看成是卑贱的女人。
明伊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打量着热气腾腾的汤泡饭,但她拉不下面子,不能白白向人乞讨。明伊观察着老板娘的表情,天寿趁此机会找到了通向厨房的后门。
明伊找了个空座位,呆呆地坐下。老板娘端上来一个托盘,放到明伊面前。
“请慢用。”
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粥和一小碟酱油。酒馆里很少有这种食物,但是明伊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些。
“谢谢!可是我现在手上没有钱。”
“您不用掏钱。”
老板娘闷闷不乐地回答,然后转身就走,连句客套话都不肯留下。
天寿站在厨房的门槛处,等着明伊。
“我已经按您的吩咐做了米粥,付钱吧。”
老板娘伸手要钱。天寿付给她的饭钱绰绰有余。
“今天让她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早晨离开的时候,到村里皮匠那儿给她买双结实的皮鞋,并带点儿吃的。千万不要提起我,如果她问,你就随便撒个谎。”
“明白了。”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消耗在路上。白天,天寿影子似的跟随明伊。日落以后,天寿不露声色地保护明伊的安全。他跟在她的身后,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发现障碍,天寿就先绕过去帮她开路。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走到没有桥的河边,天寿搬来石头垫在脚下。遇到山贼时,他以一挡十,不在话下。天寿默默地为明伊保驾护航,而明伊虚弱的内脏也逐渐恢复了元气。
终于到达利浦江边,对面就是江原道了。利浦码头有一条两旁都是小酒馆的街道,来来往往的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明伊选择了其中一家,天寿还没来得及行动,她先跟老板娘攀谈起来。两人说了大约三四句话,明伊就跟随老板娘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个托盘。
“老板娘!给我们每人来一碗米酒。”
几个急躁的男人刚进酒馆就吵着要酒喝。老板娘就把明伊推向他们这边。
天寿怒火中烧,但他还是决定先看看形势再说。明伊把饭菜放在那些男人面前,正准备转身离开。
“去哪儿啊,过来。”
“这丫头,模样倒是不错。”
“给大爷倒杯酒。”
“大哥让你倒酒,没听见吗?”
看来这些男人不会善罢甘休。明伊犹豫半晌,终于把酒瓶握在手中。突然间,天寿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天寿不问青红皂白,抓住明伊的手腕就要离开酒馆。这时候,那几个男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
“滚开!”
“这家伙想死想疯了。”
不等话音落地,男人的拳头就飞了过来。然而天寿的速度更快,对方挨了一拳,立刻退到后面。眼看其他人就要冲上来,天寿掀翻酒桌拔腿就跑。
“那家伙逃跑了。”
“抓住那小子!”
男人们追了出来。天寿紧紧拉住明伊的手,眨眼便消失在人海中。
等到彻底摆脱了追击,天寿突然发现明伊的手还抓在自己手中,他赶紧松开手转过身去。
“你不能做那种事。”
“……”
“你的手就不是做那种事的手。”
明伊没有回答。天寿转身发现明伊正在默默地流泪,他猛地转过身去,心脏疯狂地在跳动,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便摇晃着胳膊大步流星地走了,他好象生气了。
明伊站在那里,望着与天寿之间逐渐扩大的距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向天寿追去。情况出现了逆转,现在走在前面的天寿,明伊在后面跟随。天寿迈步如飞,明伊紧追不舍,两个人的心中都在暗暗用劲。
炎炎的烈日之下,两个人默默无语地赶路。石头滚动,树枝随风摇曳,若有若无的鸟鸣声偶尔传来。
越过陡峭的山坡,到达山顶,眼前呈现一片广阔的平地,没有树荫的山脊两旁,萱草和剪秋箩正在茁壮成长,脚下层层叠叠的山脊越来越模糊,一直延伸到天边。
经过山脊时,天寿没有回头看一眼。尽管他心里焦急,但他知道如果自己回头看了,那他这辈子都无法离开这个女人了。
终于到了下坡路,天寿拔腿就跑。对于女人的腿脚来说,下山似乎有些吃力,她每走一步,都会传来石头滚动的声音。天寿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自己的脚下,还是来自女人的脚下,但他还是疯狂地向前奔跑,一直跑完山路,到达平地。转过弯来有一条河,没有渡口的岸边,有位老船夫靠在船上打盹。
“快走吧。”
天寿催促船夫,船儿徐徐前进。阳光照耀,水面仿佛绽放无数朵小花,闪耀着熠熠的金光。天寿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原来波浪也在他心中绽放无数小花,痛苦地荡漾。
“我的心情怎么会这样?我的这份心意会变成杀害这位美丽姑娘的匕首……我只能把她埋藏在心中,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淡忘。”
直到这时,天寿才回头看了看。蓦地,他的心脏仿佛跌落下来,砸中了自己的脚背。明伊没有上船,就像路标一样直挺挺地站着,正朝天寿这边遥望。明伊无比凄凉地站在那里,仿佛她是世界上第一号的可怜女人。
天寿心底突然涌起阵阵悲伤,说不清是为自己,还是为明伊。他从船夫手里夺过船桨,向着明伊使劲划去。
船夫大声叫嚷,天寿充耳不闻。
“因……因我……”
天寿站在明伊面前,气喘吁吁,话也说不完整。明伊望着她,眼角情不自禁地红了。
“你因我而活,也将因我而死。”
天寿一口气说完,然后观察明伊的脸色。
“所以,你和我在一起是件危险的事。”
“我的生命早已不属于我自己。”
明伊望着天寿的脸色说。
“请你一定要收留我。”
“我说过,你会因我而死。即使这样,你还是愿意跟随我吗?”
明伊不再说话。她平和的目光就像水波,静静地飘向天寿。
村庄里到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