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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从来不让她知道这个地方的……”
“那么为什么一定要见呢？几年时间都过了，为什么又急在这一时呢？你本来就遭遇了伤心事，这一见她万一又造成了打击，你能受得了吗？”
李童的话触动了姗姗的心事，她不禁热泪长流，她实在舍不得很多：母亲、朋友、文学等等等等。她害怕自己动摇了，“不，没有事的，我一定要见她去。”她说。
李童劝不住她，便说：“那么我和你一起去。”
姗姗不答应。李童没有办法，和姗姗一起下楼来，说：“那么你一定要小心哦，不管有什么困难，都不要想得太多了。别忘了还有这么多朋友在想着你呢。我也出门一下，你回来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来陪你。”
姗姗点点头，两颗巨大的泪珠随着她的动作摔下来，砸在地上。姗姗本来想交待几句什么，害怕自己忍不住哭了，只好紧闭着嘴走开几步，拦了一辆出租车，奔报恩大厦而去。报恩大厦一边在装修，一边也有一些写字间已经出租了出去，总的来说人很少。姗姗乘电梯来到二十八楼，这一层左支右拐的走廊两旁全是冷冰冰的混凝土门洞，姗姗昏头昏脑地找了半个多小时，怎么也找不到上楼顶的梯子，却在一间空洞洞的房子里找到了吴翠花。她在一个没有安装玻璃的窗台上，背靠着竖壁，腿伸直放在横壁上坐成一个直角。透过巨大的窗洞，便看见一百多米远外的另一座比报恩大厦还高的楼房，背景是在雾气中变得迷迷蒙蒙的远景。
姗姗一眼就认出了她是吴翠花，但是和记忆中的吴翠花相比，两者又相差得太远了。那时的吴翠花长着一张标志的鹅蛋脸儿，曲面平滑多姿，皮肤晶莹细腻，尤其是两只大大的圆圆的眼睛和一笑就出现的两只小酒窝，连女人见了也喜爱。她的头发很多，经常烫成波浪型铺在脑后和两耳边，下垂至肩，额上蓬松蓬松的，相映起来，脸就像卧在黑丝绒里的一只雕了五官的羊脂玉。她身材匀称高挑，算得上一个美女。而现在的她，头上包着一张看不出颜色的毛巾，两个眼角的肌肉陷进去，脸成了葫芦型了。因为背着光，脸显得幽暗可怕。她穿着一件蓝色的有大块大块污渍的羽绒服，因为拉链坏了，用一根绳子在腰间拴着。敞开的领口里显出一件看不出颜色但能看见破洞的毛衣，套一件蓝色男士旧牛仔裤，里面鼓囊囊的不知穿了些什么。套两只男士皮鞋，两只都破了缝，一只是棕色的，一只是黑色的。随着风往屋里吹，姗姗闻到一股浓浓的臊臭味道。
“来了？”吴翠花问。
姗姗认出了她，为她的破落形象大吃一惊。
“你这是怎么了？”姗姗不由自主地问。
“你觉得很奇怪吗？”
“你没有住在老房子了吗？”
“你老子把我干出来了，”吴翠花幽怨地说。
“为……”姗姗说出了一个字，就住了口。对一个自己恨了几年的人表露同情是很不适宜的，虽然他心中充满了怜悯。这怜悯并不是因为吴翠花是曾经和她朝夕相处的人，对于任何一个这样的人，姗姗都会怜悯的。再转念一想，想到了自己，以后除了几个要好的朋友会为我流几次眼泪之外，还会有谁同情我、怜悯我甚至想起我来呢？这么想着，心中的恨意便荡然无存了。
“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
“故事？什么故事？”
“三个月以前，我就被你爸爸赶出来了。他还把我的胳膊摔断了，我没有钱进医院，也没有人帮我，就只能让它这样断着。肿了，黑了，里面的肉一定全烂了，到现在还只要一动就会痛得钻心。我这一辈子就这样完了，没法过下去了……你知道这两三个月以来我是怎么过的吗？拖着一只断手，随时都会痛得晕过去，晚上没有地方住，就在这一栋楼里面过夜。保安起初撵我，后来都不忍心了，任我在这儿住了。房间没有窗子，我也没有被子，一夜一夜的时间睡不着，我都是背靠着暖气包坐过去的。白天，我就找饭馆要饭吃，起先人家同情我，还给我，后来都厌烦了，要不到饭的时候，我就整天整天的挨饿。现在我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我不想活了，早就不想活了，活不下去了……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办呀。我给陈投币打电话，每一次他只要是听到了我的声音，就挂了，他不和我说话，我也不知道上哪儿能找到他，找到他也没有什么用，他都把我从房子里赶出来了呀，还能给我什么呢？我后悔呀，那天晚上没有告诉他那个男人是谁，告诉他了，会有好戏看的……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今天早晨挣扎着出门，捡到了两元钱，我多想用这两元钱买两个馍馍呀，但是馍馍吃了还会饿，我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呢。我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钱是设么样子了……我用这两元钱打114查到了你的电话号码，就给你打电话了。我必须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姗姗不由得听进去了，心也完全软了。
“告诉你我跟一个男人之间的事情，”吴翠花盯着姗姗说。她的眼睛白得发亮，使姗姗有些紧张了，她接着讲述这个男人怎么样见到她，怎么样接触到她的身体，怎样和她上床，后来怎么样发展，对其中的细节、感受描述得非常详细，然后简略地讲了他们怎样被陈投币发现了，被赶了出来。
“你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吗？”吴翠花问，她无声地坐了个微笑的表情。
姗姗已经猜到了是谁了。她知道郁青去找过吴翠花，现在终于认清楚了郁青找女人都是为了什么，知道自己受了他的欺骗了。这么说来，在他房间里有一个女人也不是偶然的寻欢作乐，也是有企图的了。姗姗来不及细想，“不知道，”她说。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你，恨你妈，恨那个男人，更恨陈投币。我年轻的时候用身体服侍他，几年以后就不理我了，把我像没有用处的狗一样扔在大街上。我痛苦呀，你不会知道这种痛苦的，但是我也要你尝到一点……我没有本领拿陈投币怎么样，我就只能在他的女儿身上报复，让他的女儿也像我一样痛苦，尝尝被男人背叛了的滋味……那个男人就是你的未婚夫，郁青，郁青呀！哈哈哈哈！”
吴翠花仰头大笑，声音尖洌凄凉，姗姗听了毛骨悚然。笑声中忽然见到她的身体一扭，眨眼间整个人就消失了，却还能听到笑声传来，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但还是那么苍凉，仿佛是宇宙的声音，从时间的隧道里幽幽传来的。
第四十三章
姗姗“啊”的一声惊呼，扑到窗边，踮起脚往下看，还能看见吴翠花的身体在往下掉。但是她立刻就落在大街边了，“噗”的一声闷响稍后传来。
姗姗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该想什么。直到一声呼唤惊醒了她。
“姗姗！”
这一声响亮而焦急的声音使姗姗毫无意识地回过头来看，只见李童和她的男朋友蓝火一起向她奔了过来。李童一把把姗姗拉了两步远，用力摇着她的双臂说：“姗姗，你这是干什么呀？”
“她从窗口上跳下去了，”姗姗说。
“姗姗，你在想些什么呀？你遇到了什么解不开的事情给我说呀，不是还有这么多人帮你吗？”李童说着哭了起来，一边用力摇着姗姗的胳膊，好像她还睡着一样。姗姗看见李童很伤心很焦急，两只眼睛里都淌满了泪水，脸上泪痕道道。她从刚才的惊吓中醒过来了，明白了李童是误以为她要跳楼。她感动极了，也来不及分辩，抱着她大哭起来。
李童见她哭出来了，倒放心了，可是她自己依然忍不住哭，她们的哭声惊动了附近的保安，保安走进来，望着他们不知所措。
姗姗哭累了，渐渐住了声。蓝火央保安借个地方休息，保安想了想，居然答应了。他领着三人乘电梯下了几层楼，来到一道门前，把门打开，叫他们沙发上去坐。他殷勤地找来两盆热水，分别端给姗姗和李童，叫她们洗脸。二人连声感谢。洗完脸，李童抢着把两盆水倒了，回来笑逐颜开地说：“姗姗你可把我吓坏了，以后不许有这种傻想头了哦。”
姗姗已经平静了很多，但是感觉四肢无力，口干舌燥。她向保安要了水喝着，却并不能解决什么。她问蓝火：“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李童代他回答说：“我看见你出门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完全是僵的，眼光也直直的，害怕出问题，你打的来了之后，我也就打了一个车跟来了。我害怕一个人力量太单薄，中途打电话把他也叫来了。他比我先到，在楼下等我。我们进楼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你了。我们知道你已经上楼了，很急，还是他聪明，猜想你一定会上顶楼来。我们在顶楼找了很长时间，总算找到你了。”
姗姗冲蓝火赞许地笑了笑，想了一会儿，对李童说：“其实你们猜对了，我本来就是……唉，我从昨天晚上就决定了。说起来，可以说是从小就决定了的……这个你们是知道的，但是你们不懂。刚好她叫我到这儿来，我就想过这是命运的安排了，害怕我不够勇气，所以鬼使神差地把吴翠花也牵出来了。谁知道她先跳楼了，她这一跳，我就迷糊了，不过现在我清醒了，像吴翠花一样的人，也是有追求有目标的——当然她的追求性质不好，——我还能就这样完了吗？我也有还没有了结的事情呀。我是不会再走这条路了，你们放心吧。”
李童惊奇地问：“你说谁呀？谁跳下去了？”她简直以为姗姗还在臆想之中。
保安和蓝火也非常惊讶，二人几乎与李童同时发问。姗姗简单地讲述了吴翠花和她之间的关系，——这一类跟陈投币有关的事情，姗姗自从和陈投币断绝了关系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任何人讲起过的，李童了解一些，另外的两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也讲了她今天跳楼的经过。刚讲完，保安室的电话就响起来了，保安接了电话，嗯呀了几句后说：“有几个人正在我的办公室，他们知道情况。”然后把电话挂了。不一会儿，便有三个警察走了进来。
原来警察就是发现了吴翠花的尸体而来的。他们一一询问了包括保安在内的四个人，并分别作了记录，又叫他们带去查看了跳楼的现场。然后几个人一起走下楼来。在楼下，吴翠花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只留下一大滩血。现场周围还拉着警戒线，两个警察守在里面互相张望。线圈外面围了不少人，闹闹哄哄的，人人都在找人讲述自己看到的难得的坠楼景象，使得这个阴冷而且有些零星雪片的天气也显得活泼了起来。姗姗默默地看着，心中感慨万千。
三人回到姗姗所在的白马大厦，走上楼去，却见到罗瑶站在姗姗门口。她见到姗姗，立即惊叫起来：“姗姗你上哪儿去了？我半天都没有找到你，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了呢。我都已经打了110报警了！”
原来罗瑶早上离开以后，越想越觉得姗姗神色不对劲。她心想，姗姗虽然今天有李童陪着，但是李童今后也有自己的工作，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她于是想到了去找邵龙钟，让他来唤回姗姗生活的勇气。她只听姗姗说过邵龙钟的办公室在石油勘探队家属院里面，但并不知道详细。她把车泊在家属院停车场，在小区里面转了大半天，好容易找到了邵龙钟的办公室，却发现大门紧锁着，门上却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姗姗，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那个地方，偏东北方向有一个垃圾桶，下面有我留给你的东西。你看见这一张纸条以后，立即去取出来。
纸条上面留了邵龙钟的名字，还有日期。罗瑶算算时间，这张纸条已经是两个月以前贴下的了。她想把纸条揭下来，然而不知道使用了什么胶水贴上去的，很牢，揭不下来。罗瑶给姗姗打电话告诉她这一张纸条，打了好几次都没有人接。她心里感到了不祥，着急起来，于是记住了纸条上面的内容，亲自来到她门前。她又是按门铃，又是打门、打电话，里面一点人活动的迹象都没有。她本来也怀疑是李童带着姗姗出门了，想来又没有出门的理由，情急之中似乎又闻到了一股煤气味道，她吓坏了，赶紧抱了警。电话刚刚打完，姗姗、李童和蓝火就从电梯间里走出来了。
“你们真是太好了，”姗姗痴痴地说。
她把三人让进屋里去。一会儿警察就按门铃进来了。姗姗耐心地跟他们解释了误会，并道了歉。好在警察并不说什么，只嘱咐检查一下煤气系统，就走了。
罗瑶坐了一会儿，继续去开出租车。蓝火经营着店铺，这时候也赶回去了。姗姗便向李童详细讲述了发生在她和郁青之间的故事。李童是见过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