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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鹭看见何老师竟出现在自己身后,脸上不由露出许多惊讶和迷惑不解来。何舍之不等他开口,抢先问他会上的情况。陈白鹭跟他汇报会上情况,果然就忘了问何老师是乘什么车打哪个方向过来的。
陈白鹭说:“上午市府张副市长过来作过一个报告,现在正在会议室作报告的是一个叫藏西贵的人。”他问何舍之认不认识藏西贵,何舍之不认识却不想在陈白鹭面前承认,就含不清地点了两下头,然后就告诉陈白鹭自便,不必招呼他。
陈白鹭走后,何舍之在会议室一个角落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尽管市政府早就颁布了严禁在公共场所吸烟的规定,但会议室仍有不少缺乏自制力的烟枪在吞云吐雾,弄得不大的会议室乌烟瘴气,不时有人被呛得咳嗽几声。
何舍之看见在圆桌东边顶头坐着正在讲话的是一个小胖子。该胖子红光满面,头发油光瓦亮,可以鉴人,他猜想至少抹了有半斤发蜡,小胖子鼻子上还架着副金丝边眼镜,显得好像有些文化。他身上那套藏青色西服套装何舍之上午刚在喜来登商城看见过,对它的标价记忆犹新,是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比他自己身上那套也号称是十大名牌的浅灰色西服套装整整贵出二十倍不止。
他问过旁边的人,知道这位小胖子就是藏西贵,而且知道了该小胖子是本市近年来没有什么背景纯粹靠手法精妙炒作有价证券而发了横财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许是因为在座的都是名震一方的理论家,看得出藏西贵极力想使自己的发言多具一些理论色彩,但修养上的先天不足,使这种努力变成了牵强附会,生拉硬扯,让他的发言听起来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好在丰富的实践经验弥补了他理论修养上的不足,所以,惯于纸上谈兵的理论家们依旧听得津津有味,摇头晃脑。
何舍之新闻敏捷性很强,只听了几耳朵,就发现藏西贵是条很值得深挖的大鱼。他想约藏西贵好好谈谈,写篇报道。不过不是现在,他不想在这里谈,一则这里未免太乱,无法深入采访,二则,陈白鹭在这里,写出文章来少不得也要署上他一个名字,他是向来不愿跟任何人分享自己的劳动成果的。
因为有以后采访藏西贵的打算,所以他现在无须再听藏西贵的发言了。他起身拿上游泳器具想去游泳。他知道瓜州饭店有个很好的室内泳池,池水一年四季恒温,而且溶有中药,有很好的药疗作用。
何舍之走到泳池门口的时候,一个工作人员拦住了他,要他出示住宿证。何舍之找陈白鹭要了住宿证回来,工作人员一看是粉红色的住宿证就对不起,全市经济理论工作研讨会没交这项费用,所以不能享受这项服务。这时何舍之才发现从泳池出来进去的人拿的都是一种浅绿色的住宿证。
何舍之心想,看来如今搞理论的真的是吃不开了,就干脆把住宿证掖进兜里,掏出记者证给工作人员看。工作人员见他是市报记者,过去跟一个值班经理模样的人请求了一下,就挥挥手让他进去了。
他酣畅淋漓地游了许久。等他游完泳出来时,发现藏西贵的发言己告结束,一些理论家正围着藏西贵在会议室门口说话,有个看上去长得很粗糙的女人在屋里不停地拍着麦克风,告诉会议代表们今晚七点半会务组特意给大家组织了一场露天舞会,欢迎大家届时赏光,都去参加。
何舍之知道藏西贵肯定跟理论家们谈不长,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难得有多少共同语言。他走到饭店门口等藏西贵出来。果然只等了十来分钟藏西贵就出来了,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打电话。何舍之上前做了自我介绍,藏西贵听见是市报记者想采访自己,顿时显得很兴奋,连忙把手机倒在左手,腾出右手来与何舍之握手。何舍之发现他的手劲很大,攥得自己有些生疼。
“行。你下来吧。我的事完了。咱这就走。”藏西贵对着手机说了一句,啪地合上了手机。
何舍之跟他商量采访时间,问他什么时候方便。藏西贵说自己什么时候都方便,就瞧他什么时候方便,他保证随叫随到。何舍之一下就看出藏西贵是个懂得珍惜机会和善于把握机会的人。他一向很欣赏这种人,所以对藏西贵的好感油然而生。
两人谈了几句,藏西贵从饭店停车场开过来一辆德国生产的天蓝色宝马牌小汽车停在饭店门口的车道上。一些代表站在饭店门口,一边朝藏西贵媚笑,一边指指点点,议论着他的蓝色宝马。藏西贵也朝众人笑,不过,何舍之有种感觉,藏西贵的笑好像只是给他一个人看的。
蓦然间,仿佛一阵春风掠过,一个穿着黑色羊皮超短裙、黑色薄纱棒针衫,脚下蹬着一双澳洲产黑色高跟儿小羊皮靴、乌发如云般披散在身后、身材高大丰腴但却给人一种肥而不腻感觉的女人,低着头匆匆穿过人群,一猫腰就钻进了藏西贵早就敞开候着的车门。
这个女人过来时,何舍之正在跟一个代表说话,打眼看见这个女人一阵风般掠过,只瞥见一个背影。看见这个女人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儿犯迷糊,等他醒觉过来,叫了一声“丽丽”时,蓝色宝马已经轻吼一声,一溜烟地开远了。
他怔了一下,就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埋怨自己意乱情迷,看花了眼,官丽丽这会儿该在深圳,也许正在国贸中心疯狂购物呢,她怎么可能在这儿呢?
他疑惑着就问旁人知不知道跟藏西贵在一起的那女子是谁,大家都摇头不知。有一个人说,可能是藏西贵的女朋友,因为两人很亲热,藏西贵作报告时,特意在饭店开了一间房给这个女人休息。
何舍之虽不相信这个女子是官丽丽,然而心中的疑虑却挥之不去。他想了想,招手叫了辆正在等客的出租车,告诉头发早谢秃头泛着油光的司机撵上刚才开车的那辆蓝色宝马。秃头司机一听就把颗寸草不生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地让他另请高明:“我这破夏利可不是宝马的个儿。”何舍之情知此言不虚,但想到换车更来不及,就说:“试试看吧,撵得上就撵上了,撵不上就算了。”秃头司机说:“有你这句话,行!”
谁知竟不费吹灰之力就撵上了藏西贵的蓝色宝马。何舍之想大概藏西贵正忙着跟皮短裙起腻吧,才把车子跑得这么慢。藏西贵的车窗玻璃是变色的,何舍之看不见里面的情景,他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幅藏西贵只用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却在皮短裙下胡乱游行的图画。这种想像使他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
秃头司机问他要不要超过去,何舍之说不必,就跟在后面,对方上哪儿,就跟着去哪。秃头司机侧头打量了他一下,问他是不是安全局的,何舍之说不是。
“我老婆在前面车里,让开蓝色宝马的那小子勾跑了。”
他本是随便一说,谁知他的随便一句话却当真勾出了一位苦大仇深的小常宝来。原来秃头司机的老婆就是让一个款儿爷勾跑的,现在跑到南边去了,听说过得很滋润,撇下他在这城市里,母老子幼,狼狈不堪。何舍之哭笑不得,只得装出一副同病相怜的样子,跟在秃头司机后面,骂了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一路。
藏西贵的车经过环城北路,在水庄立交桥南拐,最后在顶部装饰着一只巨大的张牙舞爪的龙虾的南海渔村前面停了下来。因为离得远看不真切,只见到藏西贵挽着羊皮短裙进了玻璃大门。何舍之也跟着下了车。秃头司机不肯收他的车资,鼓励他跟那些“狗养娘的”斗到底,说这些钱就算是他的赞助。何舍之道谢后领了他的情。何舍之的原则是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老话说,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想到总算没白陪着秃头司机浪费唾沫,他心里稍稍高兴了一点儿,一面又有些惭愧,心想,我原来可不是这样的人哪,怎么现在变这样了呢。
池跟着藏西贵走进了南海渔村。
一位把眉毛纹得像两条小青蛇的小姐迎上来问他几位。大桌在中间,小桌在两边靠墙。何舍之看见藏西贵和羊皮短裙在靠东边的一张大桌子前面坐了下来。他想离他们近一点儿,又没有钱,就撒谎说,七八位吧,说着,不等小姐领座,就自行在与藏西贵相邻的一张大桌的后面坐了下来。
这时正是饭点,南海渔村高朋满座。
今天是是南海渔村的民乐之夜,为了愉悦客人,南海渔村隔三差五都有这样的活动,有时是民乐,有时是管弦乐,偶然甚至还会将个把香港当红歌星弄到台上去唱一唱。南海渔村生意红火,有的是钱,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南海渔村的经理曾经放话说,别说是香港红歌星,只要他愿意,连麦当娜他都能弄来。
何舍之进来的时候,三五个穿民族服装的人正在西面正中央的小演奏台上演奏《春江花月夜》。笙管弦歌,悠扬琴声,一切都表明这将是一个很诗意的浪漫销魂之夜。何舍之却没有这样的心情。他坐下来,听着藏西贵和那女人挤着头趴在桌上研究菜谱,他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看不见他们的面目。他们背对着何舍之坐着。
小姐送来茶水,同时送上一本精致的菜谱。何舍之随手翻了翻,发现菜谱上最便宜的一个菜是水煮花生米,标价十五元,下面一行蝇头小字注着,另加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何舍之知道自己兜里只有一张四老人,还有一些散票,加起来不会超过一百五十元。
何舍之知道钱不够,即便够也不想冤枉花在这里,便施以拖延战术,对小姐说:“等我朋友们来了之后一起点菜可以吗?”小姐说:“可以的。”就扭着胯走了。何舍之目送她,觉得这个女人虽然面目可憎,走路的姿势倒很不坏。
他听见藏西贵在他身后边一口气点了十好几个菜,最后又点了一只龙船,他听见藏西贵吩咐小姐给他们来只最大个儿的龙虾。何舍之起先以为藏西贵还另外请得有客人,等菜陆续上来,他才发现藏西贵的客人只有那女人一位。想到人家二人吃十好几个菜,自己却清茶一杯,既当饭又当酒,外还加着诚惶诚恐,何舍之不由在心里骂了一声娘。
好像有意刺激他似的,他听见藏西贵在他身后不停地劝那女人多吃多喝,劝她不要怕发胖,说她胖点儿好看,一边劝,一边油嘴滑舌,天南地北胡扯,咭咭呱呱,活像一只饶舌的老鸦儿,一边说一边还自己吱儿吱儿地笑得喘不上气来。那女人却似乎不太喜欢说话,偶尔搭一两句茬儿,声音也低得像蚊子叫,何舍之一点儿都听不清楚。
后来小姐终于把龙船送上来了,直到这时,那女人似乎才抑制不住,为那漂亮的龙船和龙船中央趴着的那只更加漂亮的硕大的龙虾喝了一声大彩。
她的声音听来有些沙哑,回音很长。
她叫道:“妈呀!好漂亮!”
何舍之听见这个声音,顿时如遭雷击。他好像浑身的骨头都让人一下拆干净了似的,差点儿没一骨碌瘫在桌下。
何舍之知道官丽丽是东北人,他还知道,东北女人除非不开口,一开口就少不了“妈呀”两字打头,就像皇帝出巡少不了有一个打伞的一样:“妈呀”两字就好像是他们的注册商标。
藏西贵卖弄到给那女人介绍何谓澳洲红龙,什么叫做一虾三吃。他的声音传到何舍之耳朵里,何舍之只觉得恍惚缥缈。他站起来,双手撑在桌沿上,身子挺得笔直地僵了会儿,掉头问邻桌望去,这一望——
好似晴天打他个霹雳。这么说吧,如果说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官丽丽的话,那么,此人就必是如假包换了。
何舍之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有一段时间,他活像一个弱智儿童似的,理不清头绪,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他懵懵懂懂,神思不属地向邻桌走去。
“对不起,先生您是想点菜吗?”
如果不是小姐见他站起,误以为他是要点菜,那么,今天南海渔村肯定会有一场热闹,说不定会出人命官司。小姐的一声问询把何舍之从梦境中拉回了现实。他有些六神无主地望着小姐。小姐让他的样子吓坏了,退后两步说:“先生,您没事吧?”何舍之强笑道:“没事。”就问小姐几点了。小姐看看墙上挂着的大石英钟说快八点了。何舍之听了,煞有介事地皱眉说:“怎么回事,怎么还不来?”就推说到门口瞧瞧朋友们来没来,让小姐稍等,回头就来点菜,然后像只被狼撵着的兔子似的,飞快地离开了南海渔村。
这时小乐队已奏毕《春江花月夜》,正在演奏《十面埋伏》。金戈铁马般的乐音,在大堂里响成一片。大堂里谁也没注意到这一幕。藏西贵和官丽丽正全神贯注地对付那只硕大无比的澳洲红龙,也没注意到身边发生的事。
当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