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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他每次提起城里人来都要骂八辈儿。许小虎的这句话又是在心里说的,嘴里可没敢。许彩霞见他没有接这茬儿,还以为侄子已经顺从了。
我忙,你姑父更忙,他待会下班回来还要休息。家里可没人陪你。她从包里掏出来二百块钱,都是崭新的票子,拍在许小虎面前。看都没看侄子,说,你吃饱了就回去吧。
许小虎梗住了,一嘴火腿肠塞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他的脸胀红起来,他的脖子伸了几伸,但又低下头去,到底什么都没说。许小虎那一会儿非常想英雄一回,他不要那钱。或者他接了那钱摔在地上,大声对他姑姑说,他再也不登她的门了!
许小虎什么都没有说,他用指头夹了钱,随意地塞在上衣口袋里。二百块呢,而且都是崭新的票子。还没等他站起来,姑姑已经把门拉开了。
许小虎出了姑姑家的门,自然是不会回家去的。村里哪个人不知道,他的姑父是阳城最大的官儿。他第一次单独出来走姑姑家,本来是有两个打算,如果可能,尽量让姑夫给安排个工作。如果工作暂时安排不了,怎么说也要风风光光地在城里耍一耍。完了再怎么着也要让姑姑把他和爷爷一样,用轿子车送回去。这话他来之前,已经在村子里放出去风了。现在他在姑姑家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姑姑赶出来了。这可是他的亲姑姑!他还不如他爹,回去连骂人的理由都没有了。
许小虎花了二十块钱进录像厅看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黄色录像,看得想入非非。出来天已黑透了,找了一家干净的馆子,点了四个菜,一瓶白酒。他有钱,除了姑姑给的二百,他口袋里还有爹和爷爷给的,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五百多块,够他花上两天的。吃饱喝足,许小虎本来是准备找一家条件好的宾馆住下,好好睡一觉。想一想,觉得不划算。跑那么远的路到城里来,大好的夜晚,怎么能平白给睡过去?
许小虎出了饭馆就叫了辆出租,他大咧咧地躺在后座上不说话,单等人家来问。
先生到什么地方?
许小虎偷偷笑了。想,妈的,有钱就成了先生。
给先生我找一家洗脚城,要大的,气派的。他学着电视上老大的口吻说。
那就是“洋子”了。
我不管什么子,只要让先生我爽一回,那就成。
许小虎到了地方才知道,“洋子”不是女人的名字,是店名。他进到店里,煞有介事地看了一圈,然后威风八面地说,我来了半天,怎么不见人伺候?
女老板连忙从里面走了出来,看看是这样一个瘪三,就止住步问:
先生要洗脚吗?
是啊!给找个小姐侍侯本先生。对了!他点着老板说,一定要长得好的!
女老板差一点被许小虎的口臭和酒臭熏得背过气去,若不是为了挣钱她立马就得把他轰出去。凭那满口土得掉渣儿的口音,一听就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爬出来的。这种人,就算口袋里有几个钱,不用猜,不是偷的就是抢的。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连这种乡下瘪三都得接待!她嘴上笑着称呼先生,心里却把许小虎的祖宗尽数都给糟蹋了。
许小虎花了五十块钱让小姐给他洗了一次脚。这要是让他爷爷知道了,不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才怪,就连他爹也肯定是舍不得的。一亩地种一年才能挣几个钱?还不够他洗一次脚!可许小虎舍得,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我花了五十块钱,可我让城里人给侍侯了一回,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侍侯,是洗脚。在乡下,女人只有给自己的男人才洗脚。他许小虎暂时还娶不了城里的女人,他却能拿钱让她们洗脚。洗了还不算,还要把个臭烘烘的脚抱在怀里捏弄,这感觉是五十块钱能换得来的吗?
给许小虎洗脚的,是个长得很不错的女孩。做这份工作比做别的行当能多挣一点,其实也多不到什么地方去,干一个月多上一百二百的就不得了了。为着这一百二百的,就有人争着干,这些小姐们也是个顶个被老板从人堆里挑选出来的。
许小虎既然花了五十块钱,就得享受到五十块钱的服务。他对这小姐自然是没有半点客气。一会儿轻了,一会儿重了,一会儿又嫌人家弄得不是地方。你们城里人不是干净吗?你们城里人不是看不起我乡下大爷吗?老子有钱,老子就是要让你们侍侯!你生气去吧!
其实这女孩儿哪里是城里人,只不过进城时间长一点,表面上脱了乡气。她其实是个地地道道的穷乡僻壤里的孩子。她摸到城里来,能找到这个工作,已经吃尽了苦头,洒了多少眼泪和汗水才立住了脚。等她们熟悉了城市,她们才知道在这个城市里要想生活下去得靠什么。所以,她们进到城里什么都不学,专门学习城里人的漂亮,她们得把自己包装得像城里人一样漂亮,让人闻不到土味儿,才有可能挣到钱。难怪许小虎们会认不得她们了。其实,她们也是羞于被许小虎们认祖归宗的。她们的眼睛像长着刀子一样,一眼就能看到人的骨子里去。如果你是城里人,她们就会把你伺候得像亲爹一样;如果你是个乡下人,非愣要充城里人,他们就会变着法儿折腾你。她看许小虎那再怎么打扮都掩饰不住的鳖样,就知道他没几个臭子儿,还愣在这里充大爷。她早把握住了不同类型的客人。越是有钱的,越和气,而且不露富;越是没钱的,越是咋咋呼呼的,好像口袋里的钱撑得要往外蹦一样。吃亏的常常就是这号人。让姑奶奶我侍侯你,你还不配!
许小虎说轻了,小姐就往死里捏,还问他,这样行吗?许小虎说,嗯,还行。其实他疼得钻心,但又没法说出来。说重了,她干脆就不用劲,只当给他挠痒痒。许小虎并没有进过洗脚城,他那一点东西全是从电视和录像里学来的,哪里是这个小姐的对手?而且他到这里来,本身就不是享受这个的。周旋了不大功夫,他就开始跟人家调情了。
小姐,待会儿下了班陪咱爷们出去玩玩怎么样?
本姑娘只会洗脚,不会陪人玩儿。
许小虎拍拍胸脯说,我请你吃饭。
我自己挣钱,从来都不吃白饭。
操!都干了这个了,还装什么正经啊?
什么叫都干这个了?什么叫装什么正经啊?我们这有营业执照,还有公安局的许可证,是凭力气吃饭,不是下三烂的地儿。
小姐不软不硬的几句话,把许小虎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想了想,觉得这样败下阵来,挺窝囊的,就转个话题说,你认识不认识这个市的市长。
不认识。
真不认识?市长啊?
市长我就得认识?我认识他干吗?他又不给我发工资!
我可认识他啊!他得意地说。
哦。我看你是他的秘书吧?
许小虎没听出来小姐是在挖苦他,接过小姐的话头说,操!秘书算老几啊?他的秘书得给我开车门!
小姐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她懒得和他说,看他那醉醺醺的样子就懒得多费口舌。许小虎看她不说话,以为是被他吓唬住了,更加放肆了,他把脚蹬在小姐的胸上。怎么样?陪我过夜,不会委屈你吧?
小姐把他的脚拨拉开,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出去了。许小虎等了一会,迟迟不见回来,刚想发脾气,发现外面进来两个粗壮的汉子,他还不傻,突然意识到惹了祸。来人并不和他搭话,一人拧住一条胳膊,像拖一条狗似的把他拉到门口,一下子就
搡了出去。鞋子是跟在后面飞到脑袋上的。
许小虎的酒全吓醒了,他抓起鞋子就跑。跑了几步,看看并没有人追。再仔细看那店门口,小姐和刚才那两个人,立在门口看着他跑,一个个都笑弯了腰。
他以为人家会打他。他哪里知道像他这样的小玩闹,是打都不值得打的。
许小虎傻了。
许小虎到旅社住下后,用凉水冲了个澡。清醒过来的他,不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觉得憋得热血在周身奔涌,让他想大喊大叫。他今天吃亏是吃大了,要比挨顿打大多了。在他姑父当家的城市,在她姑姑说一不二的城市,他竟然会遭如此大辱,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站在窗前,看着脚下这座灯火辉煌而又冷漠的城市,许小虎流下了屈辱的泪水。
吃了亏的许小虎睡了一觉就把昨天的事全给忘了。也许他没有忘,他比他爹那一辈人更沉得住气。
早上起来,许小虎来到楼下的餐厅吃早餐。看到服务小姐那低三下四的样子,再想想昨天晚上受到的屈辱,他刻意让自己尊贵起来。一会儿要人家上茶,一会儿让人家替他拿筷子。他就大咧咧地坐在那里让人家侍侯着,专拣肉多的吃,素菜豆腐看都不看一眼。吃饱喝足了就到商店里逛了一圈,给爷买了个挠痒筢子,给奶奶买了一个用石头做的敲骨锤。还想买点什么,突然想到还没有去洗澡呢。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他爹向人家炫耀在阳城洗澡的事情。这就使他觉得,不洗一回澡就好像没有进城一样。
许小虎掏了二十块钱买张票,进了一家豪华洗浴中心。
因为是上午,里面满共没有几个人。池子里刚放的水还汪汪的绿着。许小虎把自己完全浸在水里,惬意地呼出一口长气。他想起他爹最爱说的那句话,他妈的,都说城里人爱泡澡堂子,龟孙子才不爱泡!
这吃饱喝足,懒洋洋地蜷在水里泡一泡,是他妈的舒坦!
许小虎做出很老练的样子,眯上眼睛养了一会。到底是沉不下心,偷偷睁开眼睛去打量别的人。这一看心里就又坦然了不少,人进到这里面通通都得扒了皮,一个池子里泡着,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分出个高低贵贱了。不止是舒坦,还有塌实。
这家是个桑拿浴池,弄个大水池子其实只是照顾一些年纪大的顾客,他们喜欢泡在里面养神儿。原来他想着洗澡无非就是泡一泡,搓搓灰就出来了。但他看到有很多人并没有跳到池子里,而是裹着一条毛巾到一个门时刻关着的小木头房子里去,然后又浑身汗淋淋地出来了。许小虎不好意思打听这城里的澡到底该怎么洗,他就用眼睛看着别人。别人怎么样做他就怎么样做,他泡了一会儿,就出来钻到那个房里去了。进去之后,他才知道为什么人家会出那么多的汗,简直就像他们家炕烟的烟炕。他想,爹那会儿想必是没有这个东西,怎么从没有听他说起过。一会儿工夫,就热得透不过气来了。再看别的人,一个个依然神闲气定的样子。他妈的,看来干这事儿也得慢慢练习,往后还真得多来几次。蒸完了就跟着人家出去冲水。有水的龙头都有人占着,别的还有许多空着的都不出水。他仍旧是不问,站在那里等。等人家洗完了,他赶紧过去,却是一滴水也出不来。他看到又有一个出来的,往空着的龙头下面一立,闭上眼睛,口里咕哝着什么,立刻就有水从上面流下来,并没有看见他动什么开关。咦!操他妈!这倒怪了。他们不动手,口里却咕哝着,一定是有什么口令的。许小虎猜不透是什么样的口令。也不好问,等人家都冲完走了,横了心往一个空管子下一立,闭上眼睛。刚念了一声老天保佑,让水来吧!水哗地一下就下来了。真他妈的灵!许小虎试着往外挪了一步,水立刻又没了,他低头看了一下脚底下,发现脚下面有个圆铁板开关,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这城里人还真有他妈的两下子,就是能耐!
泡了,蒸了,冲了。再看看人家,躺在一张皮革床上让人搓。搓灰的那个人看来也是乡下来的,二十来岁的样子,极认真地搓弄躺着的那条汉子,从脸部开始,浑身上下连脚指头缝里都搓干净了,然后又劈劈拍拍地为他打了背。许小虎看着过瘾,想想自己掏二十块钱,也不能白来一趟,就大模二样地躺下,也要人搓。人家搓的人用手比画着,五块!
开口想骂,我他妈进来已经买了二十块的票。想一想,还是忍了。五块就五块,不能丢人现眼。当年他爹泡了一回池子,回去炫耀多少年,要是再像他这样蒸一蒸,让人搓一搓,还不知道会牛成什么样子呢!
洗完了,弄干净了,往外面的床上一躺,动都不想动了。看见有人趴着让人舒舒服服地按摩,终于是不敢喊了。再怎么少说,让人拿捏一下恐怕又得十块钱。
正想睡去,突然看见有三个人裹了毛巾翻扑克牌,一下子又来了精神。在他们东许村,他打牌可是高手,脑袋瓜转得快,能算出别人手里的牌,老是赢家。许小虎也学着他们,裹了毛巾凑过去看,那几个人也不烦。原来是玩“斗地主”,输一次五块。
这是许小虎的拿手好戏,就忍不住隔三差五地给人家指点。有一个就让他说,老弟,玩会儿吧?
许小虎犹豫了一下,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