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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穿过舞池,从我们面前走过。开门时,门外的强光照进来,我看见走出去的是三号那个客人。
我陪的客人连忙站起来,追出去,三号的客人一脸愤怒,他在找老板和老板娘。
我今晚才看到我们的老板娘,她使我想起蒋门神和蒋门神的妻子,客人跟老板娘说,他的小姐不见了,小姐丢了。
我在心里直想笑——小姐丢了。
老板娘勃然大怒,她问那些门卫:“杨蕾呢?看见杨蕾走了没?”
“没走。”
“好!她没走!”老板娘换一副脸,“你先进去吧,大哥,对不起,我马上就找到她,叫她给你陪礼道歉。”
三号客人余怒未消,悻悻地说:“在哪儿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姐,一进去,就媚媚的,又要烟,又要饮料,把人当猴耍呀,给一百块钱还嫌少,非要两百,动都没动她,小费一到手,人就没影儿了。”
老板娘义愤填膺,“她还找你要小费?好!我叫她一分不少地退给你,还得了!天天告诫她们,不准要小费,不准要小费,还要!得了吧!”
一边说,一边又换了脸,“走吧,大哥,先到里面坐,我马上就找到她,叫她给你陪礼道歉。”
我和我陪的客人也劝他,我很自然地就拉了他的手,“走吧,大哥,我先陪你跳一曲,好不好?”
三号客人板着脸,对我的殷勤也悻悻然。“哼!什么狗屁玩意儿,要不是同情我陪的这个家伙,我才不理你呢。”
老板娘也亲自推着他,把她的丰满的身体贴上去,“走吧,大哥,先坐进去。”连推带扛,把客人弄进包厢。
我们坐进去没多大一会儿,那个杨蕾就回来了。
“行啦!到老板娘那儿去告我状。”杨蕾靠在包厢门口,声音很大,“你说我找你要小费,你好好说,到底是你给的,还是我要的,你真是不凭良心!你摸摸你的第三颗扣子,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好好说,你好好说,你到底动没动我?你到底动没动我,你摸摸你的第三粒扣子,你凭良心说,你说,你到底动没动我……”
“快进来,小点儿声。”三号客人在低声讨饶。
我陪的那个客人也怕得要命,“小姐,小姐,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来,来,坐下来……”他去拉那个杨蕾。
杨蕾胳膊一甩,理直气壮地,“我就是要好好说,你说,你到底动没动我?不就是一百五十块钱吗?真是可笑,没见过,还要我给你退回去,真是可笑……”
“小点几声,小点儿声……”
杨蕾似乎觉得自己很伟大似的,说话不紧不慢,“不就是一百五十块钱吗?那五十块钱还是你让我买饮料的,真是,丢死人了,五十块钱,买一包烟一罐饮料都不够,是你说的,别人请客,不好意思点那么多,给钱让我自己去买,你给了多少?二十块,买一包摩尔烟,一瓶酸奶都不够,丢死人了,我没有买到,你才又给了我三十,是不是,你摸摸你的第三颗扣子,看我说错了一句没有?还说动都没动我,你好好说你动没动我,真是无情无义,无情无义……”
杨蕾很像是在演话剧,她旁若无人地大声背诵着她的台词,她的那些——让人羞于出口的台词。
“你真是不凭良心,无情无义呀……”
她很有情感的咏叹着,我听见三号客在小声求饶,“好好好,姑奶奶,我对不起你行吧?快,进来坐,进来,坐下来再说……”
“不行!你今天一定要给我说清楚,你到底动没动我,你说,你到底动没动我?”
我屏住呼吸,我有点儿害怕这种女人,看得出,我陪的这个客人,他比我还怕。
一号客这时候露面了,他的语气很威严,“你在这儿胡搅什么?滚!没见过你这种不要脸的女人,简直是一点儿脸都不要,你在这儿干什么?滚!”
他的口气一强硬,马上就把杨蕾的气焰给打下去了。看来,这年头,人人都是吃软不吃硬,包括我自己在内。
二号和三号客这时候群起而攻之,“是呀,是呀,哪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滚……”
我和一号的小姐赶紧拉杨蕾,“算了,算了,走吧走吧。”把杨蕾拉出去。
我陪着杨蕾出去,老板娘看见了,开口就骂:“你个婊子的,咋这么不要脸呢?告诉你,你在”王中王“的所有台费,一分钱你也别想拿了,你现在就滚,把刘老板的一百五十块钱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马上门口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也跑了过来。
“怎么?没听见?吐出来,然后给我滚,以后,你再也不准来我这里,你想砸我‘王中王’的牌子?简直是……太不要脸了!”
杨蕾起初不想拿出那一百五十块钱,可能是看到情形不对,她乖乖地,把钱掏了出来。
老板娘一接过钱,跟着就又骂:“滚!以后不要叫我再见到你!”
杨蕾走得有些狼狈,她前脚走,老板娘跟后又骂:“婊子养的,我看她只能到火车站去,鸡,十足的鸡……”
我看着嘴唇翻动的老板娘,发觉她也很可怕。
马按:“这就是风尘。她们跟老板商讨分成的比例,不愿干了,立刻转到另一家。
这个行业是流动性最大的行业,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小姐却换了无数个新面孔,‘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门口永远是闪烁的灯火。“
4月25日 星期五 睛
“王中王”的生意真是好,一连三天,我都没有空过台。
汪静今晚也坐了台,我们没有在一起。今晚,我坐的又是“大衣柜”。
我陪的客人,他们一起来了两个,都是铁路上的,一个在铁路招待所,一个在铁路大酒店。我陪的是铁路招待所的这个。
铁招的这个,不潇洒,也不英俊,穿的是铁路制服,皱皱巴巴。铁酒的那个,西装革履,领带笔挺,即英俊,又潇洒,还风度翩翩,一表人才。陪他的是一个妆化得很浓的少妇小姐,后来报台时,找才知道,她叫兰兰。没有姓,就叫兰兰。
没有陪铁酒的那个,我略略觉得有些遗憾,好在,理智告诉我:你来这里是干什么?
你又不是为了找一个喜欢的男人或者情人,你又不是为找情人……
陪谁都一样,在那两个半小时里,一个是客人,一个是小姐,就两个半小时的交道,一个花钱,一个赚钱。
不过,花钱的花的多,赚钱的却赚的少。
铁招的这个人很健谈,是个舞场老手,他的内在跟他的外表截然不同。交谈中,我知道他是承包了整个招待所,他自己有舞厅,但他从不在自己的舞厅里跳舞。铁酒的那个人是酒店餐厅部的经理,酒店没承包,可以想象,铁招的这个人一定比铁酒的那个人有钱得多,可是谁知道?谁能真正相信他说的话?
不过有一点儿我可以相信,他的确是舞场老手,他跳舞、说话,都显得很自然、很大气,即设有卖弄,也没有拘谨,更没有像有的那些人,没有钱,却装出很有钱的样子,却以为钱能买到欢乐,买到笑,买到一切的一切。
他像长辈对晚辈,像大人对小孩子,像过来人对一个涉世不深的青年人那样,他起初问我,多大了,在哪儿上班,为什么要来跳舞?
我信口开河,流利地撒着谎,我说我十九岁,中专毕业,因为分配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所以我一直在家待业,待了两年,想到自己应该赚点儿钱,而伴舞,又能赚钱,又不需要走后门,所以我先伴舞赚钱,等钱赚够了,我再找一个正当职业。
“那你晚上伴舞,白天里做什么?”
“玩啦,睡睡懒觉,逛逛街,时间嘛,还不好混,一眨眼儿,一天就完了。”
“嗯……”他笑着,直摆头,“这样可不行。”
“你要是我女儿呀,我早就……”
“早就怎么了?”
“早就一巴掌给你打好了。”
“那你打我吧。”我把脸凑过去,“我做你的干女儿,好不好?”
“那可不行!那可不行!”他摆摆手,最后说了一句话,可真让我生气——我女儿睑皮可没这么厚——他说。
我脸皮厚?哼!哄你玩儿的,谁给你做女儿?哼!
我在暗中撇嘴,他却谈起了他女儿,他说他女儿和我同岁,在武汉上大学,还说他女儿今天从学校回来了,他充满父爱地谈了一会儿他女儿,说:“今晚我要早点回家,陪陪她。”
“她一个人在家里……我看看几点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提机,“唉哟,快九点半了。”
她的女儿真幸福,令他这么地牵肠挂肚。我不无嫉妒地说:“哦,让她妈妈在家里陪她不就行了!”
“她妈妈?哎呀,别提了,你不知道哇,我那老婆,一上麻将桌,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他开始打电话,给他的女儿。
正是“良宵”,灯关了,音乐也微弱得像是停了。我想听听他跟他女儿说什么,但是隔壁的包厢里,却传来了更吸引人的声音。
“……别急嘛,你叫我一声‘妈’。”
“妈妈,妈妈。”
是铁酒的那个人,和他的小姐。
小卡座“叽叽丫丫”,小姐“咯咯”地低声地浪笑。
“唉哟……哦……乖儿子。”
“……”
我听得脸红心跳。
铁招的这个人,拿着手提出去了,我准备跟着他一起,但人家是在打电话,我像个跟屁虫似的,也不知人家讨厌不讨厌。这样犹豫了一下,等我再拉开“穿衣柜”的门时,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机房里有一点点光,根本照不到这里来。
我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又重新拉开门,回到原位。
“人家都说会玩的玩嫂子,不会玩的玩婊子,哎呀,真是!”
这是铁酒的那个人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铁酒的这个人,我起初见到他时,我觉得他……好有风度,好有魅力,没想到,他原来……这么坏!这么下流。
小卡座又在“叽叽丫丫”,连木板隔成的墙,也被他们弄得“吭吭”地响。
小姐似乎很陶醉似的——做为一个结过婚的女人,我完全能够想像……
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听见。我真想敲敲墙壁,提醒提醒他们。
真是色服包天,真是够大胆的了。
“哦……哦……好乖乖……哦哟……哦哟……快了吧……哦……哦……”
“浪妇!浪妇!我X死你!哦!哦!哦……
我听得气不敢出,我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
虽是过来人,虽是结过婚的女人——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他们似乎很快乐,很满足,似乎……我觉得我自己的呼吸也急促了,不知道应该是厌恶他们,鄙视他们,还是……还是什么?我是应该厌恶他们鄙视他们的,但是……我摸摸我自己,我发现我自己……我觉得羞耻,很羞耻。
终于,他们结束了,我听到系裤子的声音,听到皮带扣儿和钥匙相碰的声音,听到“哧溜”一声,很微妙的、很容易让人感到温馨的拉拉链的声音。
“啪!”是开打火机。打火机的光从他们那里漫过来,我听到了,更微妙的一种声音,我猜测,是铁酒的那个人,在清钱。
果然,我又听到了拉链的声音,这种拉拉链的声音,不同于衣服上的那种塑料拉链。
我看见许多小姐们,都是那种包,包很大,拉拉链的声音,也很响。
我仿佛听见了,一张长方形的纸片,无声地落进那个大包里的声音。
“谢谢!”
还谢!谢什么?谢他给你钱?还是谢他给了你肉体的快乐?
她的肉体真快乐吗?真快乐吗?那么她的心呢?她的心?跟一个陌生的、认识只有几十分钟的男人,会快乐吗?
会叫?
那么她跟她的丈夫呢?
我没有太注意过那个小姐,只知道她结过婚,年龄很大,决不在三十岁之下。
好不容易,“良宵”完了,灯光亮起来,灯光亮起来,强劲的迪斯科也开始了,我的客人回来,服务员也跟进来,服务员跟进来是找他买单,我看那单上的钱数——四百八十元,我三个月的工资。
就两个人,才玩了一个多小时。
“怎么这么多?”没用我一分钱,我却十分心痛,要知道,四百八十元,我能干多少事情呀。
“可能是他们那边点的东西多,没什么。”
这时,服务员把零钱找回来,他也没说不要,收下装进兜里,又拿出两个一百元,抽一张给我,“这是给你的。”
“不好意思。”
“应该的,做你们这行,也不容易。”
我真的不好意思要他的钱,一个晚上,人家像长辈那样,爱护你,给你讲人生的道理,花那么多钱来这里,又没沾你一点儿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