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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了,丁文革更加不敢动筷子了。因为孙雪对他做的猪耳朵大蒜拌黄瓜赞不绝口,说猪耳朵切得薄,辣得正合适,拌得有滋味,这个菜正是她最爱吃的。琛琛不爱吃菜,但在孙老师的调教下,把炒菠菜吃得满口盈腮,又把小胳膊抡起来,让孙老师检查是不是变成了大力水手波波艾。
丁文革吃不下饭去了,坐在桌前,举着筷子冲她们客气地傻笑,他眼盯着装猪耳朵的搪瓷饭碗,不知如何下筷子。
猪耳朵大蒜拌黄瓜是徐海燕和丁文革的大忌,丁文革好几年都没敢做这个菜了。
这事得从平度市郊的葡萄酒庄园说起。琛琛断奶那年,正是收获葡萄的季节,徐海霞和袁建华大吵一架后,袁建华为讨情人的欢心,邀请徐家姐妹俩去大泽山品葡萄酒。徐海燕自然欢天喜地,孩子暂时由张桂云照看,丁文革一大早就收拾了一大包好吃的东西陪徐海燕上了面包车。
汽车驶进用黑色扁铁花和原木建成的酒庄大门,远处山坡上,白色的别墅倒映在一汪碧水中,满山的葡萄架下,坠着紫红如水晶的解百纳、佳丽酿、赤霞珠;绿如玛瑙的薏斯琳、莎当妮葡萄挂着贵族式的清霜。别墅前的场院里,一排高大的橡树摆动着浓密的枝叶,甩出来悠扬的小提琴的旋律。那是超级小资们正在花天酒地里举办一场浪漫的婚礼。
“真是鹰冠庄园呐!”
徐海燕先下了汽车,吸了一口浓香的空气,就开始大谈她最爱看的那部电视连续剧《鹰冠庄园》,徐海燕的慧眼马上得到了众人的赏识,她成了品味的象征。
烛光品酒会设在地下酒窖里,十几只明晃晃的欧式烛台将长长的餐桌映得神秘诱人,银托盘上的崂山仙桃熠熠生辉。“薏斯琳”、“莎当妮”、“佳美”等佳酿装在高挑的酒瓶中,在众多透明洁净的郁金香高脚杯簇拥下华贵而高雅,整个酒窖里荡漾着橡木桶的清香,如入童话世界。
在座的有拉大提琴的,有画油画的,有诗人,有作家,是一群被称作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人类。
众人举起高脚杯在唇边轻摇,深嗅,慢品,无限陶醉。袁建华轻握住徐海霞的手望着她欲仙欲醉地说:“这不是‘薏斯琳’,这是一位窈窕淑女,你只有细细地了解她,才会知道她美在何处,应当怎样去爱她。”说得海霞泪光盈盈。语文教师徐海燕马上找出了更贴切的比喻,她说啤酒是液体面包,那么这些单品种年份葡萄酒就是液体蛋糕。说得众人纷纷点头,频频碰杯。
只有丁文革,举着高脚杯半天咽不下一口,他实在享受不了这种不甜、又酸得像醋一样的洋酒。只好吃了一个桃子,还很不是味道。于是,老实厚道的丁文革师傅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拉开了他带来的大包。
大蒜拌猪耳朵的刺鼻气味很快压住了酒窖的酒香,丁文革将一只装着猪耳朵拌黄瓜的搪瓷饭碗摆到了长条桌的中央,然后又像变魔术似的从包里掏出了流亭猪蹄子、波尼亚烤肠,还有一只油光光的大烧鸡。
丁文革热情地让着众人“吃!吃!”但桌边的人使劲抽着鼻子,面面相觑。
徐海燕的脸也许因为不胜酒力,也许因为她丈夫的不够水准,霎时绯红一片。“丁文革!”徐海燕大叫一声,像在课堂上点学生的名,当着众人的面,她一点不留情面地训斥她丈夫:“丁文革,你讲点情调吧,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是吃露天烧烤,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真是见识少了,现培养都来不及。”嘴上说着,手上就端起那一大碗拌猪耳朵,眼也不眨地丢进了垃圾桶。“哐”的一声,铁饭碗和不锈钢垃圾桶激烈地撞击着。
丁文革气得站起来指着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这只铁饭碗是他们厂刚发的纪念品。
那几年国营企业到处在“破三铁”,搞优化组合。丁文革厂里也大改特改,一阵子学习邯钢“模拟市场核算,实行成本否决”,一阵子学习海尔“OEC管理”,大搞“日事日毕,日清日结”,搞得热火朝天又人心惶惶。厂工会匪夷所思地发给职工每人一只巨大的搪瓷铁饭碗,并安慰职工,如此改革正是为了保住“铁饭碗”,说得丁文革们捧着饭碗心潮澎湃。如今,在徐海燕的高雅世界里,丁文革不但被摔了“铁饭碗”,他连语言的能力也丧失了。
搞艺术的文化人们忍无可忍,陆续钻出酒窖,去葡萄园观赏花天酒地去了。徐海燕一见更火了,在黑暗的酒窖里大声埋怨她丈夫败了大家兴致,恨不得让地球人都知道。此时,如果不是那个叫曲莉莉的神秘黑衣女人的出现,转移了徐海燕的火力方向,丁文革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的男人自尊因为大蒜拌猪耳朵,在酒窖里被徐海燕剥夺殆尽。
今天,久违的大蒜香味刺激了丁文革的神经和食欲,他像百年的饿殍,狼吞虎咽。吃了两碗半米饭,又吃了琛琛的剩饭,把几个盘子的菜底连汤都喝了,几个人吃得油光满面。
但孙雪很明智,吃了饭刷过碗就走,决不久留。显然,这个已30多岁的单身女人很明白,自己这种角色是得避嫌的。
父子俩把孙雪老师热情地送下楼,丁文革回到厨房又吓了一跳,孙雪刚才刷碗将厨房擦得焕然一新,象牙色的瓷砖在灯下发着温馨的光芒,而且还散发着一股洗洁精发出的柠檬香味。丁文革使劲抽鼻子闻了闻,不错,这正是丁文革心底里一直想闻的味道,在那一瞬间,丁文革感觉自己也长成了大力水手波波艾。
“这才是女人。”丁文革自言自语。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徐海燕常教导他的话一下子跳出来,这股不纯洁的念头被丁文革一拳打到窗外。对,又矮又胖又不年轻的孙雪,怎么能和光艳照人的徐海燕比,她给老丁家带来多大荣誉,撑足多大门面,谁可以与她相比。老婆出差才这么几天就产生了不该产生的念头,你丁文革真是该打。
丁文革下意识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一低头又吓了一跳,琛琛仰着脸正仔细研究他爸爸的熊猫眼呢,他问:
“爸爸,你的眼睛怎么了,是不是让你厂里的小朋友打的,那你告老师呀,我打苏文文她就告老师,孙老师让我罚站。不,不对,你得告厂长。”
儿子在替他打抱不平,丁文革蹲下来,拍拍儿子的背,竟有了些和孩子相依为命的感觉,就怨怨地说:
“好,我告厂长,等你妈回来,你别告诉你妈就行了。”
这天晚上,琛琛睡得香,还嘿嘿地乐,丁文革也睡得香,而且做了一个让他心慌意乱的梦。在梦里,他紧紧抱住一个象牙色的女人,却始终看不清她的脸,那女人幽幽的体香袭过来,是柠檬的清香,他吻遍她的全身,贪婪地捕捉那股清香的发源地,然后他就将整个身体浸到象牙色的香潭里,像戏水,又像冲浪,香味浸遍他全身,猛地将他拖进水底,深入骨髓,通体舒畅。
第二天早晨起床时,丁文革发现了一件很令他羞愧的事,他的身子底下出现一块巴掌大的斑痕,硬硬的,与床单的质地截然不同。他一阵脸热,像做了什么丢脸的事,将床单悄悄换下,顺手拿起琛琛的画笔,在挂历上打了个钩。
15天了,徐海燕出差15天了,海燕啊,你快回来吧,真想你啊!丁文革忧心忡忡地想。
海燕终于又来电话了,不是给丁文革,而是给娘家。她妈接的,一接就骂,说学校找她找疯了,撂下一班快要毕业的学生不回来,她还想不想干了;何况家里又出了这么多事。海燕还是没多说,只说还没办完事,还得再等几天。张桂云刚想接着教训她小闺女,电话就挂了。气得她跑进厨房,一刀剁下一只鸡头。
张桂云是个一刻也闲不住的女人,自从徐海霞回家坐小月子后,她就不大到医院去了,只去送饭。这都是徐治国的安排,老太太的病情没有大的反复,有他和保姆轮流在那里,也还撑得住。
张桂云在厨房里煮了牛肉又炖猪肘子,家里香喷喷的,灶台上汤汤水水,井井有条。这些东西一部分送去医院,一部分送进她大闺女嘴里,她自己老顾不上吃饭,一棵大葱一个硬面火烧就能凑合一顿。
但是,就是在这么忙乱的情况下,她也有能耐让家里纤尘不染,厨房的架子上摆满时鲜蔬菜,冰箱里整整齐齐摞着些饭盒,里面是雪里蕻、香椿芽、萝卜条等咸菜,都是张桂云自己腌制的,常年不断。
徐海霞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心情却越来越坏,吃到嘴边的东西,不是嫌烫,就是怕咸,气得张桂云把筷子碗推到她眼前,没好气地说:
“你到底想吃什么?”
徐海霞虎着脸,她现在最想吃“红烧袁建华”。
张桂云也不敢发作,怕气坏她闺女,她生完海霞坐月子的时候,为徐治国老窝在他妈那儿不回来干活,大吵一架,生生把奶水给气回去了。直到现在,她婆婆一说海霞瘦,她就翻出旧账堵她婆婆的嘴。
张桂云看看表,离到医院送午饭还早,就把老太太从医院换下来的脏衣服泡进大塑料盆里,从洗衣机的盖子上拿下来一块笨重的大搓衣板,这块木搓板是她当年让厂里的木匠用整块榉木刻成的,巨大而笨重,用了30年,现在早已被磨平了,却总也舍不得扔掉。虽然海霞早为家里买了最新潮的玛格丽特滚筒洗衣机,但张桂云总嫌洗衣机洗不干净,特别是看到漂衣服的清水白白流进下水道,而无法让她用这些水搞卫生,张桂云就心疼得要命。而一旦用这块木搓板洗衣服,张桂云粗糙的手撩着滑溜溜的水搓洗着,常让她想起贫穷但快乐的年代,张桂云乐此不疲。
今天,她在卫生间里“吭哧吭哧”搓着衣服,那块搓板已经被岁月搓去了所有的齿痕。张桂云心里委屈,本来应该一条大路走到底的好日子,怎么就疙瘩起来?手下光滑的木板突然像起了刺,张桂云将手里的衣服重新丢进水里,又到了送饭时间了。
灶上的鲫鱼已煮出白汤,她仔细灌进瓶子里,还用毛巾包起来,怕凉了;接着把保姆的饭装进了饭盒里,就匆匆赶往医院。
“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伺候老的,伺候小的,还得伺候保姆?”张桂云委委屈屈想了一路。
刚进病房,张桂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丁香花的香味,混在来苏水的味道里若隐若无。
“这是什么味儿?”她抽着鼻子问。
老保姆杏花还没等她放下包,就赶紧告诉她,徐治国刚走,还带了个女人来,女人还掉了眼泪,又指了指床头柜上的花说:“还捧了把老太太喜欢的丁香花。”
张桂云的神经一下子崩紧了。
“长什么样?”她的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杏花问。
“不高,长头发,大眼……”杏花还没说完,张桂云就插上句:“是不是说起话来像吃凉粉,滑溜溜的?”
“对、对、对!”杏花忙不迭地点头。
“这个骚×,找上门来了。”张桂云把鱼汤往桌子上一墩:“哼!我在家伺候他老娘,他还在外面……”张桂云一股火上来,二话没说,抬起腿就走。
进了家门,海霞在她屋里睡着了,张桂云一头栽到大床上,大睁着眼,仰面躺着,半天没有任何反应。身上却在哆嗦,席梦思垫子发出轻微而有规律的震颤。
家里好久没这么静了,有10年了吧,10年前,自从张桂云第一次接到匿名信,这个家就失去平衡,再没安静过一天。
张桂云从床上爬起来,从身上翻出一把小钥匙,拉开大橱的门,里面有个带锁的抽屉,她双手颤抖着打开,里面露出来几样东西:一沓纸,用衣服卡子卡得整整齐齐;一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有几根头发,还有一件发了黄的白衬衣,张桂云翻起来看了看,上面还有一块已变了色的口红印子。
然后她的眼就盯在那沓纸上,那上面的圆珠笔迹已发洇,一张被撕成五瓣又粘起来的纸上写着:
张桂云,你老公在乱搞男女关系,女人叫曲莉莉,你小心点,看好自己的人,锁好自己的门。
同是天涯沦落人
1991年2月21日
张桂云的眼泪终于“吧嗒吧嗒”滴下来。自从那天早晨在信箱里发现这张纸条后,张桂云的事业目标就开始把经营家庭,改变成经营她的丈夫。
张桂云越想越委屈,抽抽搭搭哭得伤心。徐海霞被她妈的啜泣声惊醒,她挣扎着走下床,躺久了,还是有点晕。徐海霞不声不响走进来的时候,张桂云已经来不及关抽屉了。徐海霞一眼就看明白了,她没说话,披了条毛巾被坐到地毯上,现在母女俩面对面坐着,十多年来,第一次这么近地坐在一起。
徐海霞叹了口气,平静地说:
“妈,你也不用费那些劲了,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我爸的事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