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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古籍出版社初版《日文四篇》,此文最初发表于一九六四年六月张爱玲从不对通俗小说存有偏见,她在这篇书评中说得好:这一类的故事,虽乏文学上的价值,却是很好的娱乐品。对近代翻译巨擘林纾的译笔,少年张爱玲的评语是华丽精练,后来钱钟书先生也认为林纾的中文文笔轻快明爽,比哈葛德的英文文笔高观碍多引自钱钟书《林纾的翻译》,载一九九年九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初版《旧文四篇》,此文最初发表于一九六四年六月1。少年张爱玲和中年钱钟书所见略同,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张爱玲批评的第二部作品《无轨列车》比较冷僻,作者林疑今系林语堂之侄,后来以翻译海明威的作品而闻名。《无轨列车》是林疑今继《旗声》之后创作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一九三五年十月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要不是少年张爱玲注意,治文学史的人根本不可能提到它。这部长篇从五卅运动写到一九事变。尽管体裁很特别,但要在如此纷纭广阔的背景上展示几对青年男女的不同遭遇和爱情纠葛,作者显得才力不济,顾此失彼,以致人物形象苍白,结构支离破碎。张爱玲对小说陷入时下都市文学的滥调里去深表不满,对作者一味模仿穆时英也不以为然。她自己后来另辟都市文学创作的新路,专注于她最熟稔的名门世家遗老遗少、太太小姐复杂人性的开掘,与《无轨列车》这类作品的失败恐怕不无关系吧?
至于丁玲,少年张爱玲认定在当时的女作家中,她是最惹人爱好的,这话不仅仅出于张爱玲本人的偏爱,也是对丁玲前期创作实事求是的评判。张爱玲谈丁玲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同样要言不烦,颇有见地。她既大胆指责《梦珂》文笔散漫枯涩,中心思想模糊,又充分肯定《莎菲女士的日记》的时代意义和艺术特色,对莎菲性格的分析归纳,也是切中肯綮的。张爱玲对丁玲的作品一直很留意。后来在回答记者问时说过:丁玲的初期作品是好的,后来略有点力不从心引自伎作家聚谈会》,载一九四四年僚志》第十三卷第一期,这是对丁玲后期创作很委婉的批评。这个观点与这篇书评实际上是一脉相承的,很值得丁玲研究者深思。
毫无疑问,在这四篇书评中,《(若馨)评》写得最用心,最细致,也最有文采。《若馨》 一半是根据事实,一半是凭着想像凑合写成的 引自张怀素《若雾)自序》,载一九三七年三月甘五日《目光》第六期l,共九万字,由作者自费印行。小说真实而生动地描写了少女若馨的初恋,她与华蓝之间纯洁的爱情因双方家长横加干涉而告终,两人都不幸成为旧礼教的牺牲品。张爱玲对同窗好友所写的这部具有轻俏美丽的风格的爱情故事倍感亲切,备加赞赏。她并不讳言小说还存在一些不足。但她正确地揭示了于平淡中见真情是这部小说最大的长处。强调小说获得成功恰恰因为这里并没有离奇曲折、可歌可泣的英雄美人。也没有时髦的以阶级斗争为经,儿女之情为纬的惊人叙述。惟其平淡,能够自然,十六岁的张爱玲就已悟出了这条艺术创作的真谛,委实不易。
不矫饰,不故弄玄虚,用自己独到的方式写平凡的人和事,也是张爱玲自己后来在创作中刻意追求的艺术境界。总之,少年张爱玲这四篇书评虽然都是印象式的短章,不可能作深入的剖析,更多的发挥,但篇篇涉笔成趣,别有情致。作者在批评里放进了自己,放进了自己的气质,与作者的批评对象达到了某种契合。显示出她早熟的艺术敏感和鉴赏力,以及她在文学批评上潜在的杰出才能。可惜她后来没有有意识地朝这个方向发展。直到七十年代写出厚厚一本《红楼梦魇》,张爱玲才在与典文学批评领域里大放异彩。
在名家辈出的中国现代作家中,像鲁迅那样不悔少作的只是极少数,大部分人都悔其少作。鲁迅的态度固然值得钦佩,对已经抵达更高境界的作家来说,悔其少作也是Ⅱ:常的和完全可以理解的。然而,以研究者这一方面说,总企图抹去历史的尘埃,尽可能全面地掌握被研究对象的作品,以求更清晰、更完整地重现他们的创作历程。被研究对象的创作只要变成自纸黑字,就发生了社会影响,就是一个客观存在,不管它是早期的还是晚期的,成功的还是失败的。由此看来,发掘被研究对象不尽成熟而又长期埋没的少作也是题中应有之义,钱钟书先生曾称之为发掘文墓手自钱钟书《从、軎、鬼)和(在人生边上)重印本序》,载一九八三年月福建人民版社初版《人、兽、鬼淤、卞之琳先生曾称之为鞭尸三百引自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载八月香港三联书店增订版滞虫纪历》,意思都差不多,研究者和被研究对象之间产生矛盾,往往原因也在于此。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或许这次情况会有所不同。诚然,张爱玲在《存稿》中对《霸王别姬》和《牛》挑剔甚严,但她到底还是敝帚自珍,否则,她尽可能对这两篇较稚嫩的少作只字不提。但愿笔者这次发掘能对张爱玲研究的深入有所裨益。(原栽香港《明报月刊》1989年1月号)
夜风丝溜溜地吹过,把帐篷顶上的帅字吹的豁喇喇乱卷。
在帐篷里,一支红蜡烛,烛油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淌满了古铜高柄烛台的浮雕的碟子。在淡青色的火焰中,一股一股乳白色的含着稀薄的呛人的臭味的烟袅袅上升。项羽,那驰名天下的江东叛军领袖,巍然地跽在虎皮毯上,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撑着膝盖,右手握着一块蘸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沙地画着。他有一张粗线条的脸庞,皮肤微黑,阔大,坚毅的方下巴。那高傲的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从嘴角的微涡起,两条疲倦的皱纹深深地切过两腮,一直延长到下颔。他那黝黑的眼睛,虽然轻轻蒙上了一层忧郁的纱,但当他抬起脸来的时候,那乌黑的大眼睛里却跳出只有孩子的天真的眼睛里才有的焰焰的火花。
米九石,玉蜀黍八袋,杂粮十袋。虞姬!他转过脸向那静静地立在帏帐前拭抹着佩剑上的血渍的虞姬,他眼睛里爆裂的火花照亮了她的正在帐帏的阴影中的脸。是的,我们还能够支持两天。我们那些江东子弟兵是顶聪明的。虽然垓下这贫瘠的小土堆没有丰富的食物可寻,他们会网麻雀,也会掘起地下的蚯蚓。让我看从垓下到渭州到颍城,如果换一匹新马的话,一天半也许可以赶到了。两天半虞姬,三天之后,我们江东的屯兵会来解围的。
一定,一定会来解围的。虞姬用团扇轻轻赶散了蜡烛上的青烟。大王,我们只有一千人,他们却有十万
啊,他们号称十万,然而今天经我们痛痛快快一阵大杀,据我估计,决不会超过七万五的数目了。他是伸了个懒腰。今天这一阵厮杀,无论如何,总挫了他们一点锐气。我猜他们这两天不敢冲上来挑战了。哦,想起来了,你吩咐过军曹预备滚木和擂石了没有?
大王倦了,先休息一会吧,一切已经照您所嘱咐的做去了。
她依照每晚固定的工作做去。侍候他睡了之后,就披上一件斗篷,一只手拿了烛台,另一只手护住了烛光,悄悄地出了帐篷。
夜是静静的,在迷漾的薄雾中,小小的淡白色的篷帐缀遍了这土坡,在帐子缝里漏出一点一点的火光,正像夏夜里遍山开满的红心白瓣的野豆花一般。战马呜呜悲啸的声音在风里远远传过来,守夜人一下一下鼓着更绕着营盘用单调的步伐走着。
虞姬裹紧了斗篷,把宽大的袖口遮住了那一点烛光,防它被风吹灭了。在黑暗中,守兵的长矛闪闪地发出微光。马粪的气味,血腥,干草香,静静地在清澄的夜的空气中飘荡。
她停在一座营帐前,细听里面的声音。
两个兵士赌骰子,用他们明天的军粮打赌,一个梦呓的老军呢喃地描画他家乡的香稻米的滋味。
虞姬轻轻地离开了他们。
她第二次停住的地方是在前线的木栅栏前面。杂乱地,斜坡上堆满了砍下来的树根,木椿,沙袋,石块,粘土。哨兵擎着蛇矛来往踱着,红灯笼在残破的雉堞的缺口里摇晃着,把半边天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红光。她小心地吹熄了蜡烛,把手弯支在木栅栏上,向山下望过去;那一点一点密密猛猛的火光,闪闪烁烁。多得如同夏天草窝里的萤火虫那就是汉王与他所招集的四方诸侯的十万雄兵云屯雨集的大营。
虞姬托着腮凝想着。冷冷的风迎面吹来,把她肩上的飘带吹得瑟瑟乱颤。
她突然觉得冷,又觉得空虚,正像每一次她离开了项王的感觉一样。如果他是那炽热的,充满了烨烨的光彩,喷出耀眼欲花的砌的火焰的太阳,她便是那承受着,反射着他的光和力的月亮。她像影子一般地跟随他,经过漆黑的暴风雨之夜,经过战场上非人的恐怖,也经过饥饿,疲劳,颠沛,永远的。那叛军的领袖骑着天下闻名的乌骓马一阵暴风似的驰过的时候。江东的八千子弟总能够看到后面跟随着虞姬,那苍白,微笑的女人,紧紧控着马缰绳,淡绯色的织锦斗篷在风中鼓荡。十余年来,她以他的壮志为她的壮志,她以他的胜利为她的胜利,他的痛苦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独自掌了蜡烛出来巡营的时候,她开始想起她个人的事来了。她怀疑她这样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他活着,为了他的壮志而活着。他知道怎样运用他的佩刀,他的长矛,和他的江东子弟去获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仅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渐渐轻下去,轻下去,终于死寂了。如果他的 壮志的话 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妆,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黯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 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绝了她十余年来沐浴着的阳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梆。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
她又厌恶又惧怕她自己的思想。
不,不,我今晚想得太多了!捺住它,快些捺住我的思潮!她低下了头,握住拳头,指甲深深地掐到肉里去,她g4,4,的,尖下颏的脸发青而且微颤像风中的杏叶。回去吧,只要看一看他的熟睡的脸,也许我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她拿起蜡烛台,招呼近旁的哨兵过来用他的灯笼点亮了她的蜡烛。正当她兜紧了风帔和斗篷预备转身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
佚山脚下的乱兵的营垒里传出低低的,幽闲的,懒洋洋的唱小调的歌声。狼选,很远,咬字不太清晰,然而,风正朝山上吹,听得清清楚楚的楚国乡村中流行的民歌《罗敷姐》。
先是只有一只颤抖的,孤零的喉咙在唱,但,也许是士兵的怀乡症被淡淡的月色勾了上来了吧,四面的营盘里都合唱起来了。《罗敷姐》唱完了,一阵低低的喧笑,接着又唱起《哭长城》来。
虞姬木然站着。她先是略略有些惶惑。
他们常唱这个么?她问那替她燃蜡烛的士兵。
是的,那老兵在灯笼底下霎了霎眼,微微笑着,我们都有些不信那班北方汉子有这般好的喉咙哩。
虞姬不说话,手里的烛台索索地乱颤。扑地一声,灯笼和蜡烛都被风吹熄了。在昏暗中,她的一双黑眼珠直瞪瞪向前望着,像猫眼石一般地微微放光,她看到了这可怖的事实。
等那哨兵再给她点亮了蜡烛的时候,她匆匆地回到有着帅字旗的帐篷里去。
她高举着蜡烛站在项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体微微蜷着,手塞在枕头底下,紧紧抓着一把金缕小刀。他是那种永远年轻的人们中的一个;虽然他那
纷披在额前的乱发已经有几茎灰白色的,并且光阴的利刃已经在他紧凝的前额上划了几条深深的皱痕,他的睡熟的脸依旧含着一个婴孩的坦白和固执。他的粗眉毛微微皱着,鼻子带着倔强的神气,高贵的嘴唇略微下垂,仿佛是为了发命令而生的。
虞姬看着他不,不,她不能叫醒他告诉他悲惨的一切。他现在至少是愉快的。他在梦到援兵的来临,也许他还梦见内外夹攻把刘邦的大队杀得四散崩溃。也许他还梦见自己重新做了诸侯的领袖,梦见跨了乌骓整队进了咸阳,那不太残酷了么,假如他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