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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山门,他看到了他久违了的那辆大林肯轿车在春天的阳光下发出诱人的黑亮光芒。他的侍僧告诉他这辆车先送了悟住持去的纪念馆。那里省政协主席赵为民,省政府秘书长庄洪生,老同志稽昌明、李霄等人已先到了。他点了点头,默默地向林肯轿车走去。
林肯大轿车缓缓地驶向山门前的宽阔水泥大道。上午的阳光很好,将山中的景物照得无比明媚,山道的两旁是高大的古柏苍松和水杉,夹杂着一丛丛火红的枫叶。天很高、很蓝、很爽朗,给人以金色秋天无限生机的感觉,使他对这个充满生机的秋天又生出无限的留恋之意。林肯车缓慢下滑,来到了一片绿草茵茵的开阔地带,他眼前出现的是人头攒动的场面。他想,慧空大师铜像揭幕仪式的会场到了。
喧嚣的场面,五彩缤纷的景色,空中吊着的硕大气球,气球下悬挂的标语,都使他感到眼花缭乱,他看到仪式的场面非常的宏大,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会场的中央是一片红色黄色组成的高级僧侣团队。黄色的海青、红色的袈裟显得火红样的热烈,右边是前来参加庆典的俗众,五颜六色的服装多姿多彩,左边则是身穿缁色法衣的普通僧众。会场的大红地毯与绿色的草坪,相映成趣,红绿分明,对比强烈。人群的上方悬挂着一方一方彩色的佛教小旗帜,迎风招展。会场的中央是一座二十八米高的雕像,雕像周身裹着红绸。他想这就是手持禅杖,身披袈裟的慧空大法师雕像了。雕像的正前方是“五莲山抗日战争史料陈列馆”,那是一幢二层钢筋混凝土结构,中西合璧式的重檐歇山式大屋顶建筑,深绿色琉璃瓦屋面。屋顶后面建有现代铝合金门窗,檐口部分仿木斗拱,红漆圆柱,梁额彩绘。外墙用深黄色磁砖砌筑,坚固美观,屋檐下挂着一条大红横幅“五莲山抗日战争史料陈列馆开馆仪式暨慧空大法师雕像揭幕典礼”。主建筑底部的一层平顶承台已变成了主席台。四周为云纹白玉栏杆,承台东西两边分别建有人字形楼梯。
他的林肯大轿车缓缓停在纪念馆前停车坪上,已先有一列奥迪轿车停放在这里。当他在沙弥的搀扶下走出轿车时,早有身穿缁衣的僧人手持黄色绫罗宝盖趋前迎接。宝盖周围是他熟悉的同僚部属,一个一个向他合十行礼,他一一还礼作答。宝盖后面跟随着两列手持宝幡的僧人。这时法号长鸣,他拄杖缓缓登阶,也许是在药物的支撑下,也许是周围环境气氛的热烈,他的精神反而感到特别好。他看到了一位身穿黑色西服,扎大红色领带,胸佩嘉宾花饰的白发老人,健步迈下台阶,向他迎过来,老人身材高大瘦削,脸庞清癯俊朗,整个眉眼都含着亲切的笑容。
了悟大和尚那刮得铁青的胖脸几乎是凑近他的耳畔朗声说:“大师,这是新任省政协主席赵为民。”
他“噢,噢,噢”地点了点头,就发现赵为民书记身后跟着一批穿深色西服扎各色领带的政府官员。他听说政府要员们扎的领带十分讲究,就有如佛门身披的袈裟,斑斓锦绣袈裟,大红袈裟,此衣分为三品九种,从下品九条到上品二十五条,象征着僧人的不同等级,他身披的斑斓锦绣袈裟就是上品二十五条。赵为民身为主席扎大红领带,他的部属们只能扎黑、蓝等黯淡色彩的,免得抢了主席的镜头,这样的规则不见诸章程,却一定是官场的定规。扎红色领带的赵为民书记双手合十向他施礼,他竖起单掌以示还礼。因为他另一只手拄着杖。赵书记趋前搀住了他。他就这么被了悟和赵为民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上了主席台。
跟在赵主席后面的矮胖子,他看了眼熟,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那人叫了他一声“智仁大师”,那带点沙哑声音,使他仿佛回忆起来,他是省政府的秘书长庄洪生。庄秘书长穿着藏青色的合体西服,灰色领带打得很周正,只是脸色有点发青发黯,脸上有些浮肿的感觉,眼睑下垂,眼袋显得很明显,头发已全白了。他恍惚觉得这位政府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年龄还不到六十岁,就显得有点未老先衰的感觉。这使他又想到了他的夫人,那位太太气十足,自称已皈依了佛门的区委李慧敏书记。她捐的那35万元功德款,这款使寺院蒙羞,使他在即将皈依西土的礼佛生涯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污点,这污点居然以功德碑的形式将李慧敏居士的芳名镌刻在一批诚心礼佛者的名单中,就像一锅大米饭中混进的一粒老鼠屎,使这锅香喷喷的米饭也变了味,想到这儿他的心中就笼罩着一片乌云。他不想搭理赵书记身后这个矮胖子,也只是淡淡地冷冷地将单手竖了竖以示答礼,继续目不斜视地随着赵为民和了悟的步子踏着红地毯拾阶而上。这红地毯铺得真长,他一步一步向上,像是在攀登着一座圣山,圣山上还有许多熟悉的眼睛和陌生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他知道自己是名人,凡名人就得接受众生的膜拜和仰视,他只有一步一步向上,尽管很艰难,很累,他只能像一匹被盛名驱使的老马挪着步子向上。他看到那些熟悉的眼睛,是他抗日战争时期金莲寺保卫战中的同修弟子,军界叫战友的那几个。他的兄长智圆李霄将军和兄弟智空高洪波局长,他们已须发全白啰,所谓皓首白髯垂垂老矣。看到他们两位老兄老弟,他心中真的很激动,也很满足。在他想象中,李霄应当是九十高龄了,高洪波也有八十好几了。金莲寺保卫战中的四壮士前几年走了智悟宫铭先副参谋长。四壮士仅剩三人。他与李霄也有二十多年未见面了,最近一次见面,是在自卫反击战刚刚结束后的那个夜晚,李霄那时已出任军区政治部副主任了,却哭丧着脸悄悄一个人上了山。这家伙甚至连警卫都未带,上得山来,就打发走了驾驶员,吩咐第二天傍晚来接自己,便一头扎进了方丈室,颇有点像四十年前那次上山的情景。他在方丈室接待了这位老朋友。老朋友告诉他,自己的爱女光、明、亮、彩中的彩儿在前线牺牲了。他明白老李讲的前线是眼下正打得势如破竹、高歌凯旋的那场自卫反击战。战争是要死人的,老李的儿子李炜光上前线他是知道的。难道他的小女儿,视若掌上明珠的李炜彩也上了前线?这老李也真是的。的确是老李惟一的女儿牺牲了,这个女儿长得很像他的老伴李洁民,聪明伶俐,秀外慧中,是将军呵护有加的掌上明珠。少女时代正是将军罹难之际,她去了农村。将军解放了,作为将门之女,她走进了部队,原本她已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但在将军的鼓励下参了军,而这一去就未回来。老伴的辞世多半与爱女的牺牲有关,送炜彩到部队老伴就不同意,部队去了前线日日担心的是炜光的生死,将军知道炜彩是在电影队,电影队一般是在后方的,谁知这丫头又逞强地要求去了前线。今晚夜访山门,显然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作为军人,将军不能在部下面前流泪;作为父亲,将军不能在儿子面前流泪,将军只能到他这个佛门朋友前发泄发泄心中的悲伤。
人有时是需要发泄的,尽管这人也许在世人面前表现得如同铁人那样坚强,而其实是有七情六欲的,压抑久了就变得有几分虚伪。
那天晚上,将军一点不虚伪,哭得泪人儿似的,昏天黑地,双肩耸动,涕泪双流。他只是默默在那儿打坐,手中数着念珠,心中默念着《大悲咒》,超度老友爱女的亡灵。
等将军哭够了,发泄得也差不多了,他才面无表情地开导将军。他不称为将军,也不称他为老李,而是仿佛冥冥中的佛在呼唤他的法名“智圆”。智圆你是共产主义者,是理想主义者,当年寄生佛门,是为了你心中那个神圣的抗日理想。佛所追求的彼岸世界也是大光明世界,极乐世界也是理想的世界,都是一种信仰,为信仰而活着的人是有追求的人。因此,不管是马克思主义还是佛所追求的普世主义都是为了度现世的一切苦厄,求来世或众生的和平幸福。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运用智慧,对烦恼的觉悟就是菩提,对生死的觉悟就是涅槃。所以有“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的说法,运用智慧,一切挫折、艰难困苦,都不能伤害人反而是正知正见的良师益友。从烦恼中觉悟,从生死溶解中解脱,使人的内心世界获得解放,不管是唯心还是唯物的主义在现世中都应当是相辅相成的。唯物主义承认一切现实的苦难,而唯心主义的佛学则是对现实苦难的理解和超越。这就是世界观,价值观、道德观与方法论的结合。不同人对幸福、痛苦、生死的理解是不同的。令嫒为捍卫国家尊严,抢救战友而舍生取义,在佛教上说是舍身护法也叫涅槃,虽死犹生,虽死犹荣,是大解脱已达佛陀境界,是追随我们的师父慧空去了。有什么值得哭哭啼啼的像是小媳妇呢?你是大丈夫,何必做妇人状,人死不能复生,惟承认现实,超越现实,追求心灵的解脱那才是正道。
那晚他们彻夜长谈,抵足而眠。次日将军兴致勃勃地旧地重游,参观了寺院,去了七十二烈士冢,拜谒了慧空法师灵塔。傍晚下山时,将军的心情又明朗得如同晴空了,心态仿佛又无挂无碍得如同赤子,这就是军中才子李霄,一个性情中人。后来将军为女儿、自己和已故的妻子在烈士冢买了一块墓地,这墓中葬的其实只是女儿当时的衣物,在这次建立抗日战争史料馆中提到李霄将军时,他特别吩咐了悟和尚要加上李霄将军爱女李炜彩的照片和事迹。
一声响若洪钟的“智仁大师”惊醒了回忆往事的他。他看到了,另外一位坐在李霄将军身边的老者,板寸头上冒着星星白发,清癯的面庞刻满了皱纹,花白的寿眉下闪烁着的双目炯炯有神。了悟向他介绍这是太阳湖根据地创始人原省委书记稽昌明老先生,他向稽昌明合十行礼。稽昌明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见到了高洪波局长,一头浓密的白发,一张白皙的面庞,身上始终透着儒雅的学者气息,听说这位师兄,刚刚动了膀胱癌的手术,看来气色不错。
他上了主席台,坐在了李霄和高洪波的中间。在他落座的瞬间,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这身影在主席台的第二排很鹤立鸡群的样子。这人是省出版印刷局副局长秦东方,秦东方双手合十向大师致注目礼,大师颔首微笑以示作答。看到这人又使他想起那本倒霉的《智仁法师传》,书就是被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查禁的。电视台还播出了秦东方亲自送回的那14万元钱的镜头。这家伙出尽风头,他却因此在僧众中留下了不好的影响,想到这事,他心中就有点隐隐作痛。这时,高洪波递给他一本名为《古寺风云》的长篇小说。高洪波告诉他这是自己新近创作出版的反映金莲山抗日僧侣大队浴血抗战的长篇小说。小说中有慧空和他们这一班师兄弟的形象,希望大师不吝赐教。
他只是笑笑道:“老兄有所不知,贫僧近年精神大不如前,恐怕不久于人世了。难得师兄有如此雅兴,将五莲山这段历史演绎成文,传之于世,贫僧一定拜读。有弟子了悟也为贫僧写了一本《智仁法师传》,可惜不曾注意,便成了非法出版物。”
高洪波道:“那书是出得不错的,印制质量、文笔都无话说,只是出版方式未曾注意,查禁了有点可惜呢。”
“感谢贵局秦副局长手下留情,未曾收缴,只是叮嘱不要再卖了,送送人还是可以的。”智仁有点感叹地说。
“我们参加这次盛会的人,每人都获赠一本呢。”高洪波晃了晃手中获赠的那本《智仁法师传》笑着对智仁说。
说话间仪式主持人庄洪生秘书长宣布典礼开始了。了悟和尚报告慧空大法师铜像和抗日战争史料陈列馆筹建情况。了悟在讲话中对自己的师父,一代高僧,慧空法师的衣钵传人智仁大和尚礼赞有加,这使他因为《智仁法师传》一书被查处而感觉到的不快有所缓解,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当庄洪生宣布,请德高望重的五莲山耆宿智仁大法师宣读他的演讲稿《慧空大禅师与现代佛教的繁荣和发展》一文时,智仁对着庄秘书长摆了摆了手,他实在已经没有精力去演讲这篇洋洋万字的长文了。他知道主持人这么宣布既是出于礼节,也是某种形式的需要,因为他们也知道他得了不治之症,只是在苟延着生命而已。然而,这种形式是需要的,他们需要他,他也需要他们,几十年风风雨雨已形成了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既有这种关系存在,表现这种关系的表面形式就是要坚持的。他心中的“他们”,应当是了悟和佛教协会的某些同修们,庄洪生只是他们的传话筒。他观庄洪生,今天的典礼主持得有气无力,此人印堂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