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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了,邵越反复向乌云认错,乌云这时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人虚软得就像一缕飘在半空中的云。关山林后来恢复得很快,乌云那时就跑去向邵越认错。乌云抓住邵越的衣角说,小邵我不该吼你,小邵你别记恨我。邵越说,我怎么会记恨你,倒是你别记恨我才是,首长伤成这样,全都怪我,我是应该寸步不离的,当时怎么就离得那么远,悔都悔死了,别说你吼我,就是打我一顿也是应该的。说着眼圈就红了。乌云急得直跺脚,说,你看你说的是什么,你难道容易吗?你这样说就真是记恨我了!两个人就愣在那里,竟一时没有话说。
关山林活过来了乌云也就活过来了,而且活得有了主张。医院的医生后来发现这位年轻貌美的女兵原来也是一位同行,学的是药理,护理做得也不错。她把医院派来的护理员赶走了,坚持自己亲自照顾关山林,从换药打针到喂水喂饭,她都一个人干。白天她整天都待在关山林身边,陪他说话,给他唱歌。她的歌唱得好极了,她唱歌的时候窗外的鸟儿都不会叫了,支着脖颈歪着头在那里听,听迷醉了就一只只往树下掉。走廊里医生护士全都把脚步放得轻轻的,生怕碰着了她的歌声。关山林困了乏了的时候,她就住了口,任他睡,自己则守着床头,手里做些杂活,不停地看他,目光中充满了温柔和疼惜。到晚上的时候她也不离开病房,就在病床前的地上铺一床军用呢毯,夜里就睡在那里,只要关山林有一点儿动响,她眨眼就爬了起来。医院知道这样熬着不易,医院也是有护理员的,伤员又是解放军送来的重要人物,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探望,走时还要反复留下要紧的话。医院就提出仍由院方来护理伤员,邵越也三番五次要替换乌云,乌云就是不干,任谁说也是白说。乌云又是个好性子,见了谁都是一脸的笑,见了医生喊大夫,见了护理员喊大姐,连医院的勤杂工她都客客气气地说话。医院的人就感叹,说,这哪里是官太太,分明是菩萨下凡。
乌云当然是不再哭了,看着关山林一天天好起来,一张脸总是笑眯眯的,像日头下的牡丹一样,开得灿烂无比。有一天趁着没有人的时候,她就坐在床头,偷偷笑着抚弄关山林下颔的绷带。关山林说,你乐什么?乌云先不说,后来就趴在关山林身上,一脸认真地说,知不知道,我是重新捡回一个你呢。乌云这么说,其实不知道自己已是消瘦了,憔悴了,圆圆的脸蛋尖了下颔。关山林自然看得出来,说,乌云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看你都瘦多了。乌云喜滋滋地说,我瘦不打紧,只要你快点儿好起来。关山林说,我这也不打紧,又不是头一回挂彩,只要死不了,照样带兵打仗。乌云本来想说她已让他吓死了,日后再别提挂彩的话,但话到了嘴边却变了。乌云叹口气,说,现在什么也别想,先养伤,等伤养利索了,你再去带你的兵打你的仗。关山林说,要还挂彩呢?乌云脸白了,但仍然硬撑着,半天才说,任什么都行,只要人活着,我就知足了。
关山林的伤势恢复得很快。邵越洋洋得意地对医生吹牛说,我们首长不是一般人,我们首长只要死不了,活起来比谁都旺盛,我们首长呀,他是属马的,经折腾!医生说,难怪,给他做手术时,看他一身的伤,整个人像是打烂了又重新缝合起来似的。邵越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说,这回你们开眼界了吧。
关山林身上的重伤有四处,腹部、肋部、肘关节和颞颥处,因为手术做得干净,愈合得很快,到冬天的时候,伤口处就长出了新肉,全部结了痴。关山林的伤还没好彻底就开始吵着要出院,可是组织上不批准,组织上要他把伤彻底养好了再说。冬月间,九师奉命南下,去打平津,九师离开沈阳南下入关的时候吴晋水来医院探望关山林。关山林说,老吴你帮我向组织上说说。吴晋水说,我说有什么用,为你挂彩的事,我在组织面前头都抬不起来,司令员前几天见了我还带搭不理的。关山林说,你就说说,你现在帮我担待点,等日后你挂彩了,我也替你担待。吴晋水说,老关你狗日的咒我呢。关山林说,你到底说还是不说?吴晋水摇摇头说,不说。关山林就发火道,我知道你狗日的心眼,你是想把我甩了,没我这个师长,你一个人在九师当王爷图痛快!吴晋水也不恼,膘了坐在一旁替关山林烤棉裤的乌云一眼,笑眯眯地说,我当然是一个人,我怎么不是一个人,你这倒是两个人呢,你两个人在这小屋里一关,要多亲热有多亲热,一辈子的热烙话任捡着说,你这是什么样的神仙日子,我若是去替你说了,你还能做这样的神仙?我不说,你不谢我,反倒恩将仇报,你自己说说你有良心没有?关山林见没有希望,气得不理吴晋水,躺到床上蒙头不再说话。
那个时候东北全境解放,部队已接到指示,秘密入关,完成对平津地区的包围。关山林人不在部队,没有消息来源,但毕竟是领兵打仗的人,凭着对局势的分析和军人的直感,也知道又有一场大仗在酝酿之中了。有一天关山林趁乌云去洗衣服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散步,在院长办公室里看到有几份沈阳出的报纸,其中一份刊登了一篇题为《中国军事形势的重大变化》的新华社评论员文章。关山林没读过书,是参加革命之后才扫的盲,识字不多,报纸却是磕磕巴巴读得通的。那篇文章里有一段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段话说,根据人民解放军的优势力量,原来预计的战争进程会大为缩短,原来预计从1946年起,大约需要五年时间,现在看来,只需要从现时起,再有一年时间,就可能将国民党政府从根本上打倒。关山林读完那篇文章后背上流下一汪热汗。这篇文章无疑证实了他的判断。现在已经是1948年的年末,如果以一年计,在今后的不长时间里,解放军必定会在全国各个战场连续发动大的进攻战,仗是会越打越大了。关山林在院长室里闷闷不乐地坐了很久,等回到病房时,乌云已急得满世界找了他好一会儿了。乌云一见他就问他去了哪儿,也不说一声,也不叫人陪着,害得人到处找。关山林像是没听见,上床拉过被子蒙头就睡。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关山林吃着吃着突然把筷子甩了,说,不行,我一定得回部队去!没有我,这仗他们打不成!乌云很奇怪,问,打什么仗?没有你怎么了?关山林看她一眼,说,你别问,这事你不懂。关山林也没胃口吃饭了,披上一件棉大衣就出去了。乌云见状,连忙也搁下碗,跟着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你去哪儿?你去哪儿?
关山林开始策划回部队的事。
关山林这人是犟牛的性子,一旦拿定主意,上天的事他也做得出来。乌云见他的架势,知道他要做什么,就说,你伤还没全好,你别给组织上找犯难的事。关山林拿眼瞪着她,说,什么找犯难的事?我一个带兵打仗的,我回部队是正经事,你少给我掺和!又说,我告诉你,你嫁给我做老婆,那是组织上要我帮助你进步的,你要有革命觉悟,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你支持我,你就是革命的老婆,你要拉我的后腿,你就不是革命的老婆,你就不革命了!乌云还是头一回看见关山林冲她发脾气,关山林说的又全是道理,当下再不敢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关山林把他的计划一步步地做到底。
关山林的头一步是找院长,连说好话带摆架子地要出院。院长给关山林做了检查,伤口确实是愈合了,只是这种火器伤,即便好了也需要有个调养过程,否则弄不好就有复发甚至伤口绽裂的可能。院长说得修养一个时期。关山林说养就到部队上养去,在你这儿我是病号,在部队上我是首长,我那光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省得在你这儿,一个丫头片子都敢折腾我。院长吓了一跳,说,长官,你这话重了,你是解放军,敝院虽说不归贵军领导,医务人员职业道德还是有的,怎么会出现折腾你的事呢?关山林一本正经地说,你们那些护士给我扎针,尽往疼处扎。院长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不免好笑,想解放军这么大个官,一发炮弹把人都炸得没有形了,人抬来时一只脚已经迈入了阎罗殿,手术做了七八次,血流了一大盆,硬是哼都没有哼一声,却怕打针。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能笑出来,只说,你要走,回贵部去,也行,只是你们的上级有交待,说一定得把你彻底治疗好,没有他们的认可,我不能放你走,我放你走吃罪不起。
关山林做到了这一步就完成了他最先的预谋,接下来就是对付组织上。关山林原来想假借院方同意出院的话来说服组织上,但是局势发展很快,他所在的纵队已经离开沈阳入关了,此刻正在围困北平,联系是决不可能的。东野总部倒是留有后方办事机构在沈阳,于是关山林就去找总部,人家说,这事我们管不了,要么医院直接送你回部队,医院不同意你就得待在那里,擅自离开医院就和逃兵的性质一样。关山林说,医院同意了。对方洞悉一切地一笑,说,那你还找我们干什么?你不用找了嘛。关山林被揭穿了,脸上挂不住,发火道,你怎么这样跟我说话?你才参加革命几天就摆资格!你是坐在这里,要是在我的部队里,我早一枪毙了你!
关山林没有讨到通行证,气呼呼地回来了。但关山林不罢休,罢休就不是关山林了。关山林有另外的办法。他把邵越招到房间里,神秘兮兮地关上门,落了锁,然后要邵越坐,然后又十分亲热地和邵越拉家常话,拉得八杆子打不着边。邵越后来发觉不对,就说,师长你别兜圈子了,你有什么话就说,你这样不白不黑的闹得我提心吊胆,心里没有着落。关山林就嘿嘿地抠着光脑袋笑。关山林说,小邵你去帮我找医院。你去找医院,就说组织上要你把我接回部队上去。邵越说,这怎么行,这不成了撒谎吗?关山林说,这怎么是撒谎?这要分情况,情况不一样,就不能一概而论。再说,有的谎还是可以撒的嘛。邵越说,那不行,你这说法没道理,我从没听说过有的谎不能撒,有的谎能撒。我不撒谎。关山林朝邵越移近了些,觐着脸说,小邵我平时待你怎么样?我平时待你不错吧!三打临江那会儿,你说你想打仗,我不是也让你去了吗!你想打仗我就让你去,我不也撒了谎吗!邵越说,那是那,这是这,不是一回事。关山林虎了脸,说,你别那这的,你就说你去不去吧?邵越坚定地说,我是党员,党员要坚持原则性,不去!关山林霍地站起来,把大衣一摔,说,你原则个屁!你知道什么是原则?部队眼看要打大仗了,我一个当师长的,在这里好吃好喝地养肉,我这叫什么原则?!关山林发着火,看邵越还在那里坐着,就说,你给我站起来!邵越刷地站了起来。关山林上去一脚就把椅子踢倒了。邵越委屈得眼圈都红了,说,你,你这是耍军阀作风,你不是师长!关山林在屋内大步转了一圈,然后站定在邵越面前,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好,好,你说的,我不是师长,那你给我走,从现在起。我不要你了,我换人!关山林说罢,摔门就出去了,留下邵越一个人在屋里落泪珠子。邵越落了一会儿泪珠子,把脸擦干了,就去找关山林。关山林已在那里乒乒乓乓地收拾东西,那副架势是有没有谁批准他都立刻要走人。邵越斜身站着,嘟着嘴说,首长,我去说。关山林头也不抬地说,你说什么?邵越说,我说组织上要我把你接回部队上去。关山林哼了一声,说,你爱说不说,你说我走,不说我也走!邵越说,我说。关山林停下来,转过身来看邵越一眼,脸上立刻就有了笑,走过去扶住邵越的肩,亲热地说,小邵你这就对了,你这就对了嘛!你这样做就是好同志、好兄弟,你就理解了我的意思,我看你是很理解人的嘛。邵越本来就很委屈,一听这话,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关山林说,小邵你别哭,你哭什么?你说了就对了嘛,你对了还哭什么?邵越一边哭一边抽搭道,那你还是不是师长,你说你是不是师长?关山林说,怎么不是师长?我怎么不是师长?我不是师长,我还能是什么?邵越说,那你还要不要我?关山林听后呵呵地笑着说,我怎么不要你?我当然要你,谁说我不要你了?我说了吗?这不是扯淡嘛!
关山林完成了他逃兵的所有计划,拿到了医院开出的出院通知单,当然还有一大包生肌和消炎的药。没有人阻止得了他,实际上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医院是地方老百姓,管不了他;总部的那些年轻的政工干部太嫩,他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乌云是革命同志,是老婆,应该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