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民慢馒放下筷子,笑的很难看,从耳朵到胳膊全红了。张大民不动声色,目光坦然,心里很紧张,手心儿和脚心儿都在冒汗,尾巴骨也隐隐作痛,有点儿坐不住椅子了。本想说三合板隔断北边的事,怎么说到公鸡踩蛋儿上去了?张大民语重心长地看着三民,给三民挟了一片半生不熟的腰花儿,觉得自己顾不了那般许多了。
“三民,你觉得幸福不幸福?”
“挺幸福的。怎么了?”
“不管多幸福,眼里也不能没别人。”
“我们怎么了?”
“大家都是过来人。吃过猪肉,见过猪跑,也跟着一块儿跑过,谁瞒谁呀!可是,为什么我们能做到的,你们就做不到呢?”
“你们做到什么了?”
“我们从来不叫唤!”
张大民很压抑,嗓音猛了些。三民木呆呆的,似乎没听懂,嘴唇上挂着一片腰花儿,就像刚刚咬掉了一块舌头。小饭铺静了片刻,不多几个人都朝这边看着。张大民有点儿不自在,压低了嗓音,眼睛却盯着别处。
三民,我得正正经经告诉你,这么叫唤,不符合国情,也不符合咱的身份。您要在外国有一大别墅,别外国了,您就是在郊区弄一小别墅,您和您媳妇都可以随便叫唤,你们把手拢在嘴上大声嚷嚷也不碍事,高兴么,舒服么,嗓子眼儿痒痒么!可是,如果七、八口子挤在一间半破屋子里,我看咱们还是得慎重。我和你嫂子已经挺过来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张大民的目光追着一只苍蝇,飞飞停停,最后很不情愿地落在三民的脸上。三民的脸发紫,嘴唇更紫,有点儿缺氧。他闭着嘴,牙疼似地皱紧眉毛,挟起一片炒腰花儿看了看,又放下了。
“哥,你别激动。我还没激动呢。我们的情况你了解吗?每天上床我们都互相叮嘱,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千万小声点儿,你知道吗?我趴在那儿像趴在一块豆腐上面,脑袋上顶着一碗水,屁股上也顶着一碗,好像一动弹水就洒出来了。我们容易么!我们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我们又不是木头,控制不住了哼哼几声都不许吗?”
“那也叫哼哼?真会哼哼!”
“哥,你别激动。”
“只许你们哼哼,不许我激动?你们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还不许我激动?我们也是人,我们不是木头,我们都有耳朵,我们倒想不激动,行吗?人家让吗!小姐,再来一盘炒腰花儿,别洗,越臊越好。”
“哥,我不吃了,我够了。”
“我吃!我的肾还没补呢!”
三民不说话了,捂着脑门儿叹气。张大民一边吃一边激动,一边激动一边算着花了几个钱,越算越心疼,越心疼越激动得受不了,胳膊和手抖得厉害,下巴也跟着抖,筷子说什么也挟不住东西了。
回家的路上,张大民几次想吐没吐出来。
回家就上床了,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他口中念念有辞,听不清说什么。李云芳推他问他,他一概不理,继续嘟囔。月到中天的时候,他推醒了李云芳,想说什么半天没说出来。月光映着他的额头,表情非常痛苦,好像他整个肚子里的东西都被人挖走了。
“你怎么了?”
“云芳,亏了。”
“亏什么了?”
“他们多收了一盘腰花儿钱!”
“闹了半天你算账呢!”
“怎么算怎么不对,多收了我7块钱!”
“我给你7块钱。睡吧。”
张大民还是睡不着。三合板隔断的北边静悄悄的,静得让人不放心,好像有人故意跟他捣鬼似的。他又一次推醒了李云芳,小声说你听你听,神秘兮兮的样子令人恼火。
“听什么?什么也听不见。”
“这就对了。云芳,这说明花钱花得值,我们一点儿也不亏。我不心疼。他们多收两盘炒腰花儿的钱,我也不心疼。我们花钱买的是什么东西,他们谁也不知道,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明白。多花7块钱又算得了什么呢?云芳,我真的不心疼。我就是有点儿堵得慌,这儿,就是这儿……堵得慌。不是腰花儿,好像是一个特别大的猪腰子,整着堵这儿了。”
张大民指了指脖子下边的某个地方。李云芳敷衍了事地给他揉了揉,知道他醉着,也知道他是心疼钱,又好气又好笑,真想把他从床上掀下去。
“你别嘟囔起来没完没了,快睡!”
“我睡我睡,值了太值了……这就睡。”
可惜,他想睡也睡不成了。
哇!
张大民一骨碌爬起来,三步两步跑到院子里,一摸便摸到了垃圾桶,埋头就吐。钱白花了。他吐得很仔细,把一肚子腰花儿和一腔悲愤全都吐出来了。李云芳跟到院子里给他捶背,听见他满嘴臊哄哄的却还在不停地嘟囔,好像跟那个垃圾桶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似的。
第二天早晨,张大民爬上了墙头,在上边呆立了半个小时。墙外是一棵石榴树,没有石榴,长着密密麻麻的树叶。墙皮上爬满了牵牛花,开着俗气的粉色的花朵,一些花朵开到树上去了。石榴树外面是过道,邻居们走进走出,纷纷昂起下巴,看着墙头上的人,猜不透他要干什么。张大民抱着胳膊,眯缝着睡眼,不屈不挠地盯着前方偏下的某个地方,一副做梦做不醒要永远做下去的样子。往他胳膊上缝两个翅膀,这小子呼扇几下,说不定就迷迷瞪瞪飞起来了,说不定就像大蚂蚱一样飞到无边的美丽的原野里去了!总之,他要不想往外飞,戳在墙头上摆那个臭架势干什么用呢?
半个钟头之后,张大民爬下了墙头,找了一把铁锨,开始拆他们家的院墙。他把院门整着卸下来,发现墙体很松,拿肩膀头一顶,半堵墙轰隆一声就塌到外面了。一股烟尘笼罩了石榴树,就像有人在天上瞄准儿,很凑巧地往那儿丢了一颗大炸弹。张大民真的飞起来了。他不是蚂炸。他是一架轰炸机。不知道从哪儿载了那么多仇恨,轰轰隆隆,咚咚锵锵,只几下就把他们家的院墙炸平了。家里人很默契。没有谁阻拦他,也没有谁帮助他,似乎在遵循某种秘密的部署。果然不出所料,对门儿邻居家的大儿子跳出来了。
“你丫干吗呢你?”
“我拆墙呢。亮子,你有事儿吗?”
“你丫拆墙干吗?”
“憋得慌,透透气。”
“有你丫这么拆的么?”
“拆慢了,怕你跑出来帮忙。快点儿拆,等你跑出来帮忙,已经拆完了,想帮忙也帮不上了。没别的意思。亮子,我是不想麻烦你。屁大的事儿,我自己撅撅屁股就干了,不麻烦你了,你快点儿回家歇着去吧。”
“谁跟你丫贫呢?”
“你不歇着,帮我捡砖头得了。”
“你丫到底想干嘛?”
“不好意思,想盖间小房儿。”
“想砍树是不是?你前脚砍我后脚就告办事处去,罚个千八百的,罚死你丫的!大民,我说话算话,你丫信不信?”
“我信,我伯你。”
“怕我就别砍树。”
“我不砍树。”
“怕我就别往我们家这边盖!”
“怕你我也得盖。离你们家还远着呢。我不砍树。我真的不砍树。我把石榴树盖在房子里,让它从房顶中间穿过去。我整个早晨都在想这件事。这件事对谁都没有坏处,对你也没有坏处。你快点儿告到办事处去,就说这个爱树的绝着儿是你琢磨的,他们一感动说不定能奖你个千八百的。我一分都不要。我觉得咱们俩完全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要替这棵石榴树请你喝啤酒,我……”
“傻X!我抽你丫的你信不信?”
“你抽我干吗?”
“我这就抽你丫的你丫信不信?”
“咱别急,咱先抽支烟吧。”
张大民递出一支烟,被打飞了。他追过去弯腰拾起来,吹了吹土,自己点上,愉快地吸了一口,又愉快地吸了一口。他笑的很友好,心说你才傻X呢,你不抽我事情还麻烦了呢。亮子高高大大,在轧钢厂做翻砂工,是个塔一样的人。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头驴和一头象站在一起,前景很不美妙。张大民略微有些担心,你要真抽我,我受得了吗?把我牙打掉了怎么办?把我鼻子打歪了怎么办?他一边抽烟一边得出了结论,受不了也得受着,打成什么样儿是什么样儿,为了双人床为了安宁为了受罪的耳朵根子,豁出去了。他故意把烟屁股扔在对方脚边,抬眼看了看蔚蓝色的天空,就像抓紧时间抒发最后一下的烈士一样。
我……我我我要豁出去了!
“你不是想抽我吗?我站在这儿,我让你抽,你随便抽,我要哼哼一声儿我都不是人!可有一样儿,咱俩现在就说清楚,你抽完就完了,我转过身儿去盖房,你可别吱声儿。你要吱一声儿你都不是人养的,你就是王八蛋!”
“我拿砖头花了你丫的!”
翻砂工终于暴跳起来了,真的捡了半块砖头。张大民心头一惊。他用砖头拍我脑袋怎么办?他把我拍成了大傻子怎么办?翻砂工的眼神儿稍稍往旁边躲了一下。张大民倍受鼓舞,脑袋又烈士一样昂起来了。
“你花!我把脑袋搁这儿,你快花!”
“……我拍死你丫的!”
“拍扁了我我也得盖房。树南边2米多,我占1米,还剩1米多,长两条腿儿的长俩轱辘的都能过去,你有什么不乐意的?这棵石榴树是我爸种的,我把它盖在屋里,是对我爸的纪念,你凭什么说三道四?”
“废话!我妈胖,你丫装不知道!”
“你妈胖跟我有什么关系?”
“废话!我妈胖,我妈过不去!”
“1米多,你妈过不去?汽油桶都能过去,你妈过不去?你妈腰围4尺4,是腰围!展开了量摊平了量,4尺4当然过不去,一围不就过去了吗?4尺4也甭除4,也甭除了,你就除以2,能过不去?两个你妈都过去了!当然,其中一个得侧看身子……亮子,你认为我分析的有道理吗?”
翻砂工站在废墟上浑身哆嗦。
“我妈腰围多少?”
“4尺4,胡同口儿裁缝说的。”
“你丫再说一遍!”
“不是4尺4?4尺6?”
“你丫敢再说一遍?”
“4尺8?”
“我他妈……”
啪!
不轻不重,犹犹豫豫,却发出了很乖巧的一声——啪!张大民脑袋嗡,跟有回声一样。他记得躲了一下,可能没躲好,躲到砖头上去了。粘糊糊的东西淹住了一只眼,他用另一只眼哀怨地看来看去,看见了许多胳膊和许多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平了。他真的把我给拍了。他怎么真的把我给拍了,像拍一个生西瓜一样?张大民听见了亮子的胖母亲在骂人,没骂别人,是骂自己的儿子不是东西不是人揍的,骂得很纯朴,听不出有抬桑骂槐的味道。血还在流。完了,他把我的主要血管给拍破了,我要死了!听见有人想去派出所,张大民拼命挣扎,睁大了那只独眼,像扭亮了一个电灯泡,照照这边,照照那边。
“谁想去派出所?去派出所干吗?谁去派出所我跟谁急!谁报案我踉谁玩儿命……”
许多只手把他抬起来了。这些手要把这个英雄人物抬到医院的急诊科里面去了。张大民听见了母亲的哭声和李云芳的几声抽泣。他从那些手上抬起头来,把那只血淋淋的眼睛和那只干净的眼睛一块儿转过去,鬼使神差地摇着一条胳膊,就像革命者要远走它乡了。
“没关系!妈,你把砖头挑出来,摞在树旁边儿。云芳,把你们家那袋水泥也搬过来,上小山子他家借两个瓦刀……等我回来!我没事。你们抓紧时间准备吧。”
不到两个小时他就自己走回来了。他脑袋特别大,有篮球那么大,缠满了纱布,只露着前面一些有眼儿的地方,别的地方都包着,连脖子都包着了。其实只破了一个小口子。医生不给缝,他偏要缝,医生就不缝。不光不给缝,还不给包,打算用纱布和橡皮膏糊弄他。他偏要包,医生就不包,他死活也要包,不包不定,医生一着急,就把他的脑袋恶狠狠地彻底地包起来了。他要再不走,医生就把他的屁股也一块儿包上了。张大民很高兴,进了大杂院就跟人寒暄,做出随时都准备晕倒的样子。
“没事!就缝了18针,小意思。别扶我!摔了没事,摔破了再缝18针,过瘾!我再借他俩胆儿,拿大油锤夯我,缝上108针,那才真叫过瘾呢!你问他敢吗?我是谁呀!我姓张,我叫张大民,姥姥!”
他一头撞进亮子家的屋门,示威似地举着大白脑袋,把亮子肥硕无比的母亲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妈,亮子呢?”
“上夜班了。”
“回来吗?”
“不回来了,住集体宿舍了。”
“哟,我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