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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允先是有点茫然,然后猛地省悟过来,就答道:“好了。”
周围的人都还沉浸在他们各自的酒力亢奋里,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
在那片乌云厚厚盖住淡淡月亮的时候,太攻允觉察到王子季武捧起那坛鸩酒的手犹如树叶一样在抖动。
淅沥的雨声,将太医以从酒迷的浓睡中惊醒,他摸摸上身,贴身的布衫巳粘上了一些汗水,刚醒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睡在那片黑黝黝的毒栗子林里,窗牖外一串串发亮的雨滴才使他明白这是在宫里睡第二夜了,太医允摸摸揣上的汗,知道自己从白阳山麓出来后身体一直很虚弱 ,白阳山之行像牖外的飘飘洒洒的雨一样有些迷惘,他有时怀疑那次艰苦的行程是不是只是一个梦,而素仅仅只是梦中的一个人物。在每一个关节都微微发痛的慵懒中,他听到宫内走道上噪杂一片十分混乱,人们的脚步声像河底的鹅卵石一样零零乱乱。
“太子比路昨晚失踪了。”有人惊恐地说,“他没有进洞房就不见了!”
太医允身上的汗变得冰凉,牖外的雨不是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他的背脊上,他的脑际里那根长长的鸩羽无边无际地飘荡起来。
雨越下越大,很快有人来通报说是立即到点将台前集中。
太医允赶去时,那里的人巳戴着不同的雨具,黄蜂一样聚在点将台前。
王子季武身着战袍,在几个侍从的跟随下走上那块灰褐色石头砌就的大台,他的声音深沉而浑厚。
“太子比路在昨晚突然失踪,估计是胡国间谍所为,一方面我们巳派出精锐四面寻找,一方面我们不要传谣信谣,相信钺王能带领我们克服一切困难……”
太医允在季武的话里嗅出了雨丝一样的潮湿味,他隐隐感到太子比路的失踪一定有什么蹊跷在里面。新婚的第一夜新郎突然不知去向,这是戏文里很好的一段引子。
第二天的晚上,太医允在二个殡葬苦力的突然死去之后,看到了那一片灰色的雨幕中洞开一个亮穴。那两个殡葬苦力死去的神态十分泰然,他们的脸上都绽着微笑,但是鼻孔和眼缝都渗着血丝,太医允拨开他们 的眼睑,在发黑的肌肤和血淤的眼球里寻找到了鸩毒的痕迹。他们死在一盘散发着香气的狗肉和两杯倒翻的青铜酒觞之间,宫内只有王子季武有鸩酒,这样的戏文就很容易推理了:太子比路肯定已经不在人间了,怕也是误食了鸩酒,而处理完比路尸体的殡葬苦力,作为知道底细的人,季武是免不了要赐他们毒酒一壶的,他们 只能笑着跟比路走了。这一夜鸩鸟阴谐的叫声斫树一样在钺王宫的上空响起,雨大得像瓢里泼出的水一样,太医允浑身一阵阵发冷。这一夜他知道生命宛若大风中烛光的钺王姒环下了一道诏书,重立季武为太子,那位前几天接进宫还未被比路好好享用过的女子便是新王子季武的了,宫里规定,王子重立,所有东西都要接手过去,包括未进洞房的宫女、妻妾。太医允眼前又晃动起季武搭在新娘臀部缓缓弹动的手。
雨在屋檐苦苦地流着,太医允觉得在阴谐凄惨的叫声里,天空落下的就是鸩酒。
钺王姒环的生命终于在鸩雨的霏霏飘摇中萤火一样慢慢黯淡下去。太医允摸到钺王姒环的魂魄化为浑浊之气在自己的指下滑翔而逝。他发现钺王姒环的脸慢慢变青变白,求生欲望十分强烈的眼睛渐渐变红,刺得人发烫,就像鸩鸟的眼。
“钺王没了。”太医允扬起手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王后婵颤巍巍的哭声燥麻车打油一样在钺王殿里飘荡开来,钺王宫以及整个钺国的空气在雨声和哭声中变得紧张,宫门外的大红灯笼被一只只卸下来,代之以黄麻黑纱的大绣球,宫内所有官员的朝服改为素白,一时间钺国纱贵,白布匮缺。号工们排成长长的二队戴孝队伍,列于宫门内外,哀伤的长号声把空气吹得更加寒冷潮湿。
王子季武在尚未坐热王子椅子的时候便可登上了钺王的宝座了,他顾不得丧事的具体安排,在那片柏树森森的太子殿里召集宫内所有大将军,商议他换上黄袍后他们的座次。钺王姒环的丧事由将变为王太后的王后婵操持,具体让相国和上大夫两位文职高官操办,而丧事礼俗中的“属旷”和“沐浴”还要由太医允来执掌。
在太医允换上白麻丧衣走进挂满白幛的灵堂时,王后婵擦掉眼角的几滴泪轻轻地说:“太子季武说了,做好‘属旷’和‘沐浴’后,他会重谢你的,他记得你给他的好处。”
太医允在王后的眼角泪水里没有看到一丝的悲伤,他从王后婵鼓胀的乳房上想到了那个风茄花气飘香的晚上,他看到王后嘴角浮出来的微笑里有一种低贱女人的淫荡。他不知怎么胡乱地想起了失踪的比路,比路虽不是王后婵的儿子,但他们的交媾总不能算是正常的风花雪月,犯着淫母之乱的比路之死总和 王后婵有着雾一样的关系。这样想来,太医允在“他记得你的好处”这句话后面体味到王后婵知道太子季武指使自己所作的一切。太医允低头时的目光正碰撞到她用长长的指甲在肛门边搔痒,他想这女人是钺王宫里的一只雌鸩阴谐,他听到霏霏的雨声在牖外的天地里响成一片。
属旷是丧礼中的第一道礼俗,太医允把一撮新絮——也就是叫做纩的东西轻轻放在钺王姒环的鼻孔嘴巴上然后点上三柱香在钺王姒环的四周走着太极图形的圆步。口中默默地念着:“至真之要,在乎天玄;神守天息,复入本元”,太医允的祈声随着袅袅轻烟往九霄云外飘去,大家看着钺王鼻嘴上的纩絮,然而钺王鼻嘴上的纩絮纹丝不动。四周官员或落泪或默哀都静静地伤心。
在默默伫立之后 ,太医允让人拿来梯子,并在每一档横档上都缚上锋利的腰刀,在腰刀上铺上香草熏过的耆草,他手持一把用白棕编织成的仙帚,继续念着:“神守天息,复入本元”赤脚爬上灵堂的屋顶,屋外的雨还在下,太医允的白麻孝衣很快就湿了,他点燃后拿上去的几柱香也很快熄灭了,变成一小堆黄灰,太医允面朝北在大声祈求:“天道毕,三五成,日月俱;出窈窈,入冥冥,气通神。”
太医允在祈求时突然神不守舍,他听到鸩鸟“邦邦”的叫声像在敲打死人的脚骨,他看到远处的屋檐上那只雌鸩阴谐在呼唤中两眼冒火。太医允的膝盖骨阵阵发软。
钺王没有在古老的属旷中复活过来。两天后只好进行“沐浴”。
沐浴的礼俗还是由太医允来做,他感到自己的双腿十分沉重,炭火生就的炉子已经烧得很旺,他把沉香、麝香、牛黄等十八味香药放在沙锅里细煎,香气把整个灵堂漂染得神魂颠倒。太医允把钺王姒环的黄袍脱下来挂到香炉前的衣架上,钺王的四肢已经僵硬,脱他的内衣十分艰难,太医允只得用剪刀把他的贴身布衫从背后剪开,脱离了衣服的钺王如同一捆风干的茅柴,只有他下体的阳具像乱草中的蘑菇,似乎还勃发着未泯灭的生机,当太医允将冒着热气的香药擦洗到钺王的裆部时,王后婵的哭声如同寒风中的老鸹撕裂出几丝哀伤。
雨中的夜晚格外宁静,太医允在一身疲劳中再次受到宫内又有人死的刺激。
卫士说这次死的不是一般以的人,而是原先关系跟太子比路十分密切的二位大将军,他们的死相十分离奇,嘴角挂着笑意,而鼻眼却流着血。太医允知道这是鸩毒致死 。他突然哭出声来,他真的祈望钺王能复活,老钺王要害的已经害了,而新钺王不知还有多少人要害。他的哭声淹没在雨声里。
第二天早上滴滴答答的雨声把太医允的睡眠吵醒,他醒来后想想,昨晚竟是做了许多的梦,但是细细想来一个也记不起来,他感到很累,腰骨有点脱节的感觉。他想幸亏今天是国丧,不用自己再操劳,那是上场面的事,该由新立为钺王的太子和相国去操持。
洗漱完毕,太医允随便就了一点早餐,他竭力想让自己静下心来,可是外面的雨声非常杂乱,搅得他的心也怦怦乱跳,太医允拿起案头的竹简医经翻开来细细地阅读:“苍天之气,清净则志意治,顺之则阳气固,虽有贼邪,弗能害也……”
太医允的心绪还是沉不到那几卷发黄的竹简中去。
让他到太子殿去的传令使他的心绪彻底游离了医经,传令的卫士眼睛里乌不溜秋地射着一种要把人吸进去的光。他沿着回廊向太子殿走去,他感到自己是走在一个有人布满鸩弶的小路上。想到鸩弶就自然想起了远在白阳山麓的素,素不知是否已经把那只鸩弶取回到茅屋里了。他想着想着就来到了王后婵与太子比路嬉闹的草地,来到了太子殿内。
“太医允,你终于来了。”即将做王的太子季武脸面上布满了叵测的神态。
太医允听到这句话总觉得别扭,怎么要加上“终于”两字呢,加上这两个字语气就变得十分神秘了。
“你对我们王室功劳是很大的。”太子季武说。
“这是臣民应该做的。”太医允知道这不是太子季武要说的真话,真正要说的话还在后头。
“你知道我就要成为新钺 王了吗?”
“自然知道。”
“知道,知道,哈,哈……”太子季武摇摇头说,“但是你知道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吗?”
“大王,这是什么意思?”太医允听季武的话像是在绕口令。
“哈,哈,父王姒环、太子比路、母后、鸩毒……还有宫内的生生死死,你不是知道得很多吗?你是一个郎中,钺王宫只需要一个非常能治病的郎中,不需要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就像父王要招你进宫一样。你什么都知道,但知道你之前的太医是怎么死的吗?哈哈……”
太医允在太子季武的冷冷笑声里嗅出了擦拭钺王姒环尸体时的气味。
“我念你为我取鸩羽、制鸩酒,不让你刀创而死,也不让你别的痛苦而死,我赐你一觞鸩酒,让你死得舒服,也尝尝你自己的手艺。我知道你有鸩酒的解药,所以再赐你一条白练,你自己选吧。卫士,把他送回去。”
酒觞碰击桌面的声音使太医允在胸腔内感应到一阵陶瓷破碎的声音,他看到那条白练蛇一样扭曲在地上。他基本上是被两个卫士架着胳膊回到家里的。
雨在牖外下得很黑,那一觞鸩酒在青铜制的觞里晃出阵阵凶恶的香气。他微微地合上双眼,让雨的声音渗透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他的思绪穿越雨丝飞扬起来。
他记起自己戴着荣耀的光环神情恍惚走进钺王宫,他看到妻子阿苹倒在比路邪恶挤压出的血泊里,他听到王后婵淫荡的笑声杨花一样飘飘荡荡,他嗅到宫里的空气都混合着春药煎熬时发出的挠心香味和风茄花的骚味,他想到白阳山里的素被雨声吵醒静坐在鸩弶前等待自己。他想自己竟被新钺王季武赐死,死于自己苦苦而得的鸩酒。他想是自己害了这几天纷纷死去的人,现在自己也是一个被害者。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太医允合着雨声唱起这首进白阳山时唱过的祈祷歌来。
他一口把鸩酒喝干,对着茫茫苍天长叹一声:“素啊,让你苦等了——”太医允感到肝胆心肺一阵瘙痒……
牖外的雨在瓦檐上炒豆一样炸响,太医允在昏迷中听到鸩鸟“邦邦”的叫声,他第一次听出“邦邦”的叫声是鸩鸟哭泣的声音。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