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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匈奴-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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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人来世上走一遭,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而对于黑大头来说,似乎他此生此世,就是为“赌博”二字,走这一遭的。
  赌博的各种花样,上面挑出两种,就近详谈,一则这两种在陕北乡间,通俗可见,是比较主要的赌博形式,二则黑大头将来的两场事变,其间契机,正是因了这一是“梦和”一是“押明宝”的两场赌博,所以这个交代,不算浪费笔墨。
  赌博场上好久不见了黑大头的踪影,人们正感到纳闷,不承想,黑大头去了趟北草地,从北草地回来不久,又吹吹打打,一路张扬,从上头领回来一个俊俏的小媳妇。村上人见了,都说这女子真美,美得叫人不敢正眼看她,这哪里是我们的邻居,这分明是从民歌中走出来的人儿么。随后有人说,这女子是黑大头在走西口路上拐骗来的那种暧昧小店中的店家女,这女子原来是个打牙牌的①。又有人说,是黑大头在北草地,耍了一场大赌,这女子,是赢回来的。黑大头听了,哈哈一笑,他说:“事情有大有小,赌博是一件小事,前输后赢,前赢后输,逢场作戏,图个热闹红火而已,这婚姻却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黑白氏,是我明媒正娶,好人家的闺女,诸位,知道无定河边那有名的白家么?”众人听了,都说有福之人不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黑大头平日淡于此事,想不到一旦掐花,就掐那花的顶子,于是回家后对着自己的粗俗婆姨,骂上几句,瞧这儿也不顺眼,那儿也不耐看,骂过以后,时间一久,见惯不惯,渐渐地,觉得黑白氏也无非如此,自己的婆姨也是那么回事,黑天油灯一吹,搂在怀里,一样的东西,而且轻车熟路,于是这黑白氏带来的惊动,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黑大头注视着婆姨骚狐子一样的小俏脸儿,看不够,爱不够,亲不够,于是整天厮守着婆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前面说了,美丽的副产品是多情,这黑白氏也到了瓜熟蒂落的年龄,加之平日接受了那些酸曲的调养,听惯了小伙子们的风言浪语的挑逗,一遇上黑大头这样的强壮男人,一时间千媚百娇,水性柔情,缠绵不已,直喜得黑大头连声夸赞,婆姨“好手段”。这“好手段”是一句私房里说的话,陕北话中,这话用给女人,就单指那一类事了。这话成为一句专有名词,最初,也许还是女人们创造出来的,陕北民歌中,“你不知道姐姐的好手段”一句,也许是它最初的出处。
  两个人干柴烈火,大约有半年。半年以后,黑大头就慢慢淡了,他又怀念起那些赌博场上的朋友们了。朋友们难得地见黑大头一面,见了,也就用各种各样的话激他,奚落他,说他瘦了,身子空了,说自从黑白氏过门,他的魂儿便被勾去了,说他从此以后,便被牢牢地拴在老婆的红裤带上了。
  话说得多了,终于说得黑大头心动。于是他不顾黑白氏的阻拦,又下赌场。最初,他告诫自己,要有节制,娶媳妇的汉子了,不可不顾这个家,可是一入赌场,三两个场合下来,就脑昏了,或是输红了眼,或是赢红了眼,于是一抹心思,全抛到赌场上去。
  家里留下个黑白氏,夜夜对着孤灯流泪,搂着枕头睡觉,口里埋怨道:“好你个黑大头,爱时搂在怀里,恨时掀到崖里,我要到娘家去,告你个不务正业。”有时,适逢黑大头在家,听了这话,笑一笑,算是赔个不是,要么,亲热上一回,算是安慰黑白氏,过后,照旧上镇下集,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一回回地赶场合,把个黑白氏仍旧冷落在家里。
  黑家的土地,大部分租给了佃户,自己家里,只留下一小部分。家里雇了两个长工,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屋里打杂。这两个长工,其名不详,我们权且叫他们张三李四吧,谁叫这两个人名突然溜到了叙述者的笔下。屋里过于冷落,有时候,黑白氏按捺不住,说些双关语,或者使出女人家的伎俩,向这两个后生频频使些眼色,并且借哼小曲的机会哼出“不图银钱图红火”的意思。然而这张三李四,都是些本分人,遵守着给人揽工时要惜自己力气的遗训,不是东家吩咐的事情,懒得去做。加之人穷志短,生性懦弱,纵有这个意思,也惧于黑大头那一副黑青脸,不敢造次。更何况家里还有妻小,出来揽活时,妻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不要去眼热人家婆姨,时时记着自己的热炕头才对。所以黑白氏眼色也使了,小曲也唱了,但是眼色白使,小曲白唱,这张三李四好像两截木头,一对呆子,白日爬起来干活,晚上脱裤子睡觉,听任黑白氏打情骂俏,全不理这个碴儿。气得黑白氏又羞又恼,大眼瞪小眼,没个良法。天长日久,黑白氏想转了,觉得这事只怪自己男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怨人家张三李四鸟事,加之见这两个长工人不但本分,做活也勤勉,将心比心,觉得揽工汉也委实可怜,于是便不再纠缠,依旧对着孤灯流泪,夜夜搂自己的枕头去了。
  黑大头赌兴正浓,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只图自个痛快。后来名声也越传越远,四近八乡,都知道黑家堡出了个赌头,甚至有远道的客人,慕名而来,来到黑家堡,不为见个高低,但为切磋赌艺。大凡世间大小事情,干到精深处,便成为一种艺术。此时此刻的黑大头,就是这种感觉,而远处的赌头们趋之若鹜纷至沓来,也令他脸上生辉,觉得自己的存在风光了这一处地面。
  大凡坠入此道,沉湎于其间,不出三年五载,一副家当便会输个净光。俗话说,“久在江边站,哪有不湿鞋”,今年不输,明年输,这一阵子不输,过一阵子输,总有一天,会背时倒运的,到时候手气不逮,喝口凉水也塞牙缝,一场输了,不甘示弱,又赌一场,直到丧失理智,越捞越深,终于到了某一天倾家荡产的地步。
  然而却也忒怪,黑大头耍赌,三年五载下来,细细推算,竟是个收支平衡的局面。其实,平心而论,他是赢的机会多,输的机会少。黑大头手大,一旦赢了,觉得这是个凭空叼来的钱,不花白不花,于是邀来一群赌友,由他出资,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热闹上一回。遇上输了,乌青着脸儿,自认晦气,往地上吐两口唾沫,抬脚一走了事。大家见黑大头赢多输少,最初有点狐疑,疑心他在赌具上做了手脚。黑大头有了察觉,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半碗烧酒下肚,拍拍胸膛,叫道:“大丈夫做事,赢得起输得起,赢得光光堂堂,输得体体面面,那种小人做事,向来没有我黑大头的份儿!”众人听了,不再疑惑。后来日子久了,见黑大头果然是手气特好,赌艺高超,并无半点作弊的征状,加之黑大头的仗义疏财,请吃请喝,即便令那些输家,也不得不把倒霉的原因号在自己头上,而绝不跟黑大头有半点为难。
  赌博这项伟大的事业在进行着,吃喝拉撒睡之外,这成了黑大头生活的最主要的内容。黑白氏自夜夜抱她的枕头,张三李四自东山日头背到西山,揽他们的长活,黑大头自走东串西,赶他的场合。各行其是,各不相碍。生活在进行着,一切都相安无事,可是事情要来,却一齐来。不久后发生了几桩事情,第一桩是好事,第二桩也是好事,至于第三桩,却是一场天大的祸灾了,从而害得黑大头有国难奔有家难投,只得啸聚后九天,落草为寇,成为陕北地面,一个尽人皆知的山大王。
  冬天来临,一场大雪封盖了陕北高原的山山峁峁,四野一片银装素裹。雪落在地上,坐住了,这便闲坏了一年中死抠在土地上的农人们,于是草窑里,热炕头,赌博由平日有闲工夫的几个人的事,现在成了一伙人的事。此刻的黑大头,如鱼得水,踩着一双百衲鞋,走东串西,夜夜不着家。一天夜里,场合散了,大约是后半夜光景吧,黑大头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回到黑家堡,正待敲门,却见门道里,蜷曲着一条大汉。黑大头吓了一跳,以为这是歹人。黑大头生来胆大,于是上前,踢了那人两脚。那人醒了,黑大头细细盘问,听出是关中口音,原来,这个后生是个踌躇满腹的青年军官,他孤身一人,背了干粮,穿越陕北高原,体察民情,考察社会,磨砺斗志,不承想,到了陕北,水土不服,加之衣着单薄,抗御不了漫天大雪刺骨寒气,于是得了伤寒。这天夜里,走到黑家堡,进了这个高门大户,未及叫门,就晕倒过去。惺惺惜惺惺,黑大头平日,也以一方豪杰自居,这时听了关中后生的话,明白这后生日后一定不是个久居人下之人,于是说道:“秦琼卖马杨志卖刀,韩信吃嗟来之食,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没有个三长两短,谁出门也不能把自己的窑背在背上。这样吧,老弟若不嫌弃,便在在下的寒舍里,将息几日,等能行动了,或回关中,或去北草地,到时你自便吧。”后生听了,叫声“惭愧”,只得应承下来。于是黑大头伸出两个巴掌,开始使劲拍打门环。门环响过一阵后,张三李四,披上衣服,争着前来开门。门开处,黑大头指着地上这条大汉,对两个伙计说:将这位客人抬到你们窑里,好生照看,这是我的朋友,不可慢待于他。张三李四听了,赶快上前,一人搀起大汉的一只胳膊,抬进暖窑,那大汉好生沉重,两个伙计只得暗暗用力,生怕掌柜的看出他们力气不足,来年不再雇他们了。那黑白氏,听见响动,也穿上一件狐皮坎肩,整修一番,出了窑门。黑大头见了,吩咐婆姨赶快烧汤做饭。黑白氏天生爱热闹红火,听了命令,也就喜颠颠地做饭去了。自此,那青年后生便在黑大头家,住了半月有余,赌瘾极重的黑大头,竟耐着性子,陪了这后生半月。那黑白氏,平日最敬重那有男子气概的人,对这后生,也是小心服侍,礼节周到。至于张三李四,前村请郎中,后村请巫神,也是忙活得不停点儿。黑大头与那青年后生长谈,谈得投机,于是吩咐拦羊娃,捉住自己羊群中的一只黑羊蝎子,开肠破肚,熬进锅,尽心款待。十五天头上,那青年后生的病好了,两人竟有恋恋不舍之意。就连黑白氏,亦觉得难分难舍,不过她到底是大家闺秀,有黑大头在场,留恋之意,不表现在脸上。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那后生见自己能动身行走了,于是露出走的意思,说前面路程正远,不敢耽搁,他还想去北草地,走上一趟。黑大头见了,也就不再强留,于是临行之日,薄酒饯行,行前,脱下自己的二毛子皮袄,给那后生披上。后生出了院门,上了官道,突然转过身子,跪倒在地,说:“鄙人姓杨,叫虎城,关中东府蒲城人氏。来日方长,日后,也许我会找个回报你的机会的。”说完,站起身子,车转身,顶着漫天大雪,款款而去。留下黑大头,在门道上,惆怅了很久,直到黑白氏像个猫儿样,钻进他的怀里,他才省悟过来。
  黑白氏像个猫儿,钻进男人怀里,掰住他的肩膀,神秘地说,她有个天大的事儿,要告诉男人。黑大头听了,淡淡一笑,他轻轻地理着婆姨高绾的云髻,笑道:“有什么大事儿,莫非是想给我娶个二房不成!”黑白氏听了,用食指指着黑大头的眉眼,骂一句“烧脑汉”,她说,这件事确实非同小可,什么事呢?是她好长时间不来红了。黑大头听了这话,还是不明白。黑白氏于是抓住黑大头的左手,让他在自己的小腹上摸,并且问,她的小腹是不是鼓起来了。黑大头听了,摸一摸,见婆姨的小腹果然磁磁地鼓着。“有喜了?”他笑着问。黑白氏点点头,一副得意的样子。“几个月了?”“好几个月了!”“你怎么不早说?”“你整天不着家,我到哪里找你去说?即便见了你,心里除了气还是气,哪有心思说这个。”黑白氏说到这里,想起往日受的种种委屈,眼泪止不住汩汩地流下来。黑大头外形粗鲁,心肠却细,如今见了婆姨的这两行眼泪,心先软了半截,继而想起平日的所作所为,一时间也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了。于是便对婆姨说:“赌博场上,迟早得栽,现在洗手吧,回家来陪着你,过咱们的安生日子!”婆姨说:“你是在拐哄我!”黑大头跺着脚说:“谁拐哄,吐黑血死在五黄六月里!”黑大头话没说完,婆姨早捂住了他的嘴,婆姨嫌他发的咒太凶,折自己的阳寿。黑大头叹口气,轻轻抱起自家婆姨,像抱一个孩子似的,抱回暖窑里去了。
  黑大头说到做到,从此以后,一直到这年的大年三十,紧闭大门,足不出户,整天只守着个黑白氏,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的肚子渐渐隆起,身子日益显形。冬天的日子,昼短夜长,白日太阳接近中午了,才在头顶上象征性地照一阵儿,未及后半晌,就又隐在又高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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