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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匈奴-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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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冬天的日子,昼短夜长,白日太阳接近中午了,才在头顶上象征性地照一阵儿,未及后半晌,就又隐在又高又远的天空后边去了,晚上是漫漫长夜,鸡不叫,狗不咬,整个山乡,处在一种蛮荒一样的死寂中,令人压抑。这情景,喜欢坏了黑白氏,因为黑大头浪子回头,又半步不拉地厮守她了。她把这好运归结为肚子里的婴儿的缘故,于是起坐辗转,倍加小心,两只细手儿除了吃饭,其余要做的事情,就是搂住自己的肚子,护住那即将面世的小生命。有时情绪上来了,还轻轻揉着肚皮。嘴里“心尖尖”、“肉蛋蛋”地叫着,好像那孩子能够听见似的。这寂寞难耐的光景,却苦坏了黑大头,他往日外边浪荡惯了,抬手举足,呼风唤雨,如今却是一只老虎,被无形的链子锁在了家里,动弹不得,呼啸不得,心里那份难受劲,就甭提了。赌惯了的手直发痒痒,于是他从袖筒里抽出手来,往手心上吐两口唾沫,在院子那块碾盘上磨着,直磨得手指发麻、发红,疼痛起来,才算罢休。手不痒了,但是更痒的地方在心里,俗话说“心痒难挠”,心是自家的,挠又挠不成,捶又捶不得,于是只好绕着院子转圈圈,转完圈圈,又回到暖窑里,去瞅自家的婆姨。
  那黑白氏隔着窗子,看见丈夫的猴急了的样子,觉得好笑,说人高马大的汉子了,竟然管不住自己的两只手,不如拔根毬毛,吊死算了。黑大头听了这话,甚是气恼,本想给黑白氏一顿,又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忍忍气,只好作罢。他明白黑白氏所以敢如此造次,是因为肚子怀着孩子,说得起话了,这叫“使势”。黑白氏奚落了半天,见黑大头只是鼓鼓眼睛,并不接茬,也觉没趣,就不再言语了。日子一长,好心肠的女人,竟又可怜起黑大头来,于是反而劝他,出去赌上一回,再弯转回来陪她。黑大头听了,眼睛亮了一下,闪了几星火花,但又立即暗淡了下来。他没有听婆姨的话。
  那些平日的赌友们,场合上不见了黑大头的踪影,最初以为他又上北草地去了,后来听说,他躲在家里守老婆,于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整天来骚扰,把个大门的门环,拍得啪啪山响。黑大头见了旧日朋友,总是让进窑里,好吃好喝,尽心款待,只是缄口不提“赌博”二字,那些赌友们刚要提起,早被个利嘴伶齿的黑白氏顶了回去。大家见了黑白氏的大肚子,说一声“母鸡下蛋,公鸡罩窝”,这倒是件新鲜事,说完抹抹嘴巴,拍拍屁股,只好走了。那些赌友们来过几茬后,便不再来了,原来他们自去过黑家之后,赌博场上,手气一下子背了,小赌小输,大赌大输,大家坐在一起,摇头叹气,说不知得罪了哪路神神,后来,追究根源,竟把账算在了黑白氏的大肚子上,说是这女人的脏血带来的晦气。从此大家虽然贪图吃喝,却也不敢再冒昧登门,就是路经黑家堡,也绕道走了。
  黑白氏见男人实在可怜,于是瞪着眼睛,支起耳朵,希望门环再度响起,那时,即便在家里设个场合,让黑大头过过赌瘾,她也情愿。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门环响起,她还不知道那些人是嫌弃她,她在心里骂着:这些倒霉鬼们,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却说这一天,黑白氏隔着窗户,照见两个揽工汉,正在院子扫雪,突然眼前一亮,将这张三李四,叫到自己正窑里,问他们可会“梦和”,如果会,不妨放下手中扫把,陪掌柜的耍上一回。
  那张三李四听了,受宠若惊。前边说了,这两个人都是正儿八经的老实受苦人,平日与赌博场一向无缘,但是由于是给黑家揽活,耳濡目染,对各种赌技,也说得上略知一二,有时黑白氏使起性子,叫他俩去赌博场上寻那黑大头回来。他俩去了那种场合,混进人堆里,伸长脖子看潮涨潮荡,财聚财散,心里也痒痒的,常常有跃跃欲试的念头,奈何囊中羞涩,纵有念头,不敢乍舞,只有看热闹的份儿,没有身临其境的快感。今天,听了女主人的话,两个互相看了一眼,齐声说道:会是会,只是没有银钱,只能干耍而已。所谓干耍,就是没有赌资,纯粹的游戏了。黑白氏听了,说,干耍就干耍,只为消遣,难道财大气粗的黑家,还能去揭穷汉锅里的米汤皮不成。就这样说定了,然后黑白氏叫住外边院子里正在转磨的黑大头。
  黑大头见了这样的场合,曾经沧海难为水,有几分不情愿就范,但是碍着婆姨的一片热心,于是回到窑里,脱了鞋子,上到炕上。那张李二位,也脱了鞋子,上到炕上。炕很热,一床紫花大被,盖住四个人的膝盖,那牌就放在被子的上边。黑大头和两个伙计玩耍,黑白氏正襟危坐,充当“揭梦”的角色。这样耍了几回,抑或是黑大头觉得这是小孩子的游戏,耍不上劲,抑或是正如那些赌汉们所说,有大肚子婆姨妨着,总之,连耍连输。那两个伙计,倒是鸿运高照,赢得气也喘不过来,心想,这桩事情,比起揽工轻松多了,若这次不是干耍,现在腰里的银钱,恐怕沉甸甸的了。
  耍罢几回后,那两个伙计还在兴头上,黑大头却把牌一整,说声算了。原来这赌博本身,其间并没有多少可资留恋的成分,值得留恋的全在那输输赢赢的金钱过往上,如没有赌资,这种“梦和”纯粹成为游戏性质,稀汤寡水,味同嚼蜡了。
  虽然一起耍牌,毕竟有尊卑之分,两个伙计见主家说声算了,于是也就只好作罢,重新回到院子,抱自己的芨芨草扫把去了。扫雪途中,两人不谋而合,说等年底工钱下来,有了赌资,和这黑大头,赌上一回,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到时候赢上一袋子银洋,也好叫自己的老婆娃娃,过两天好日子。
  说话间,年关到了,宁穷一年,不穷一天,家家贴对联,贴门神,铰窗花,请灶王爷,乍舞着过大年了。小伙子要炮仗,姑娘要花袄。这炮仗一旦到手,拆开长鞭,摘下几个零星的,先捏在手里,响了起来。姑娘的花袄,不等年三十,也羞答答地,一步三顾盼穿在身上。两个伙计也准备打道回府,回家与家人团聚,等过了正月十五,再来揽活。黑大头拿出响当当二十块大洋,分成两拨,用红纸包了,交给伙计,算是这一年的工钱。张三李四拿了工钱,在手里掂了掂,磁磁维维,却不动身。黑大头说:该起身了吧,快去置些年货,回家去吧!谁知张三李四听了,还是笑一笑,不动身。黑大头见了,以为两个伙计嫌钱少,于是黑下脸来,就要发作。不料想张三李四提出,要用这工钱作为赌注,设个场合,与黑大头赌上一回。黑大头听了,哈哈大笑,劝他们趁早回心,绝了这个念头,有的人是像鸡一样,从地里刨着吃的,有的人长着神仙手,从空中叼着吃的,至于他们,黑大头认为,还是安于本分为好。张三李四听了,以为黑大头怯阵,于是益发不肯罢休。黑大头见了,说一声“罢罢罢,回窑里设场合吧!”
  还是那一天的情景,一床紫花被,将四个人的膝盖盖定,一副麻纸牌,放在紫花被正中。仍然是三个人聚赌,日益举步维艰的黑白氏,充当这“揭梦”的角色。一条一饼九万算一和,二条二饼八万算一和,三条三饼七万算一和,如此等等。所不同的是,两个伙计都把自己的十块大洋,立一个柱子形的模样,放在炕上的背墙上。而黑大头的银洋,车载斗量,他从地上抱起一个坛子,也威赫赫地立在炕圪里,惹得两个伙计眼热。两个伙计这次是失算了。那黑大头见了这正式场合,全不是上次那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双目赤热,精神亢奋,反应敏捷,那两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伙计,哪里是他的对手。这样不出三圈,张三李四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属于自己的十块大洋,现在长腿回到了黑大头的坛子里去了。
  张三李四到了这种地步,连连叫苦,后悔不迭。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于是涎着面皮,提出由黑大头借他们一点赌钱,再赌上一阵,看有没有捞回来的希望。黑大头听了,笑一笑,便又从坛子里摸出一把大洋,放在二位跟前,重开局面。谁知过了一阵,这些银洋,又像长着腿儿一样,回到黑大头坛子里去了。如此往复几次,黑大头将纸牌一整,说声“散场吧,二位今日手气不佳,改日再捞吧!”两个听了,不肯罢休,提出家里有窑,有老婆孩子,愿意贴上它和他们,再赌一回。黑大头没有搭碴,他站起身子,正色说:还不走人,莫非真要倾家荡产,才肯罢休不成。黑大头还说,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那所欠的赌资,不要了,明年继续来黑家堡干活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三李四只好溜下炕来,趿上鞋子,背上空荡荡的褡裢,回家去了。黑白氏心肠软,看到两个伙计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想喊住他们,听见黑大头咳嗽了一声,她没有敢喊。
  正是大冬天的情景,大雪封闭了山路,四野寒气逼人。两个伙计,原来是山那边一个村子的,两人踩着没膝的大雪,翻过老虎崾,向家里走去。最初,想到黑大头赦免了他们后来所欠的银两,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但是离家越近,心里越翻腾得厉害,想起一家老小,此刻正在家里,望眼欲穿,等自己拿着工钱回家过年,现在自己两手空空,回家见了老婆孩子,如何交代。想着想着,又不由得怨恨起黑大头来。怨罢黑大头,想想这也怪不得他,全是自己多事,一时昏了头,要去上那个抬杆。想来想去,千错万错都错在自己头上,于是不由得以掌击额,痛骂自己一顿。
  骂完了,还是解决不了问题,两人想了想,于是决定一死了之。恰好这老虎崾,有一棵歪脖子树儿,两人对着树说,借个光儿,成全我们的好事吧!说完,各人解下自己的腰带,一头搭在树上,一头绾一个活套儿,就要将自己的脖子往里面塞。套着套着,张三翻心了。说道赤条条的一个汉子,去干这妇道人家的勾当,即使死了,也落了一场笑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不如另打个主意吧!李四听了,也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于是两人停止了手头上正在做的事情,又商议起来,商议的结果,决定做个剪径贼,就在这老虎崾上,干一桩买卖,然后回家过年。主意定了,两人便在老虎崾,找个去处,躲起来,单等第一个送命的上来。
  说来也巧,不多一会儿,自山路那边,一个半大小子,背着个褡裢,咿咿呀呀地唱着,走了过来。两人见那小子穿戴的还算齐整,肩上的褡裢,也沉甸甸的,于是互相招呼了一声,从畔上一跃,跳下山路,一前一后,截住了那小子。那小子见了,吃了一惊,赶快跪在地上讨饶。张三听了,并不搭话,上前一脚踢翻了那小子,伸手抢过褡裢,手伸进去一摸;原来,你道怎样?那褡裢里装的,却是几张瓦片,几块半截砖头。张三李四,正感诧异,只见那倒在地上的后生,将手伸进嘴里,打起一声刺耳的口哨来。待他们回过神后,只见崾那边,赶来一群莽汉,铁桶一般,将二人团团围定。
  这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原来,张三李四遇到的,倒真是一伙真的强盗了。前边走的这个叫眼线,后边跟着的是强盗拨儿。他们此行的目标是黑家堡。年关将临,强盗们也感到年关难过,于是冒着严寒,出来打些食吃。前边的眼线儿,要去黑家堡,刺探一番,找一个好下手又有点油水的主儿,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里所说的那样,用女人裁衣服划线的粉笔团儿,在这家大门上画一个圈儿,夜深人静时,这一伙强盗,便就循着粉笔圈儿,找这家下手了。通常最初是偷鸡摸狗式的巧取,巧取不成,再明火执仗地打家劫舍。不承想还未到达目的地,便在老虎崾,被两个乡下人拦住了。
  张三李四从未见过这阵势,吓得筛糠一般软作一团。强盗头儿令人搜身,搜了半天,身上空无分文,强盗头儿连声叫道“晦气”,遂叫人剥了张三李四的衣服,令喽罗中衣着单薄些的穿了,然后用枪指了指二人的额颅,叫他们趁早滚蛋。
  张三李四,赤条条趴在雪地里,这时筛得更厉害了,连声叫着“山大王饶命”。后来看着,强盗们并没有要自己命的意思,胆壮起来,于是叩头祷告,希望能将衣服还给他们。那张三李四二位,事事由张三出头,这时候,看着自己的一副可怜相,张三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到了这个份上,那么,入了这伙强盗,过两天快活日子,也算不枉人世上走了一遭。想到这里,便抱住强盗头儿的一条腿,请求入伙。那李四本来是个没主见的人,见张三这样,也就抱住了强盗头儿的另一条腿。强盗头儿见了,细问了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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