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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愿一个人去。”
“掌门在那儿,行吗?”
“当然可以,但我每次一去他就走开了。”
“嗯,那不太好,就这样吧,我随你去。现在别再想什么啦,洗洗睑。”
当小津进入掌门增的住处时,那已大有醉意的头领一下振作起来。他变得很快活,叫她斟了一杯又一杯。一会儿,他的睑就变成了猪肝色,那对凸眼的两角已开始松垂。
现在,头领觉得快活得还不够味,因为这屋内有他不需要的东西存在。在灯的另一边,泽元象个乞丐似地坐着,正聚精会神地读着膝上的书。
误认为泽元是个侍僧,头领用手指着他大叫:“嗨!在那儿坐着的!”
泽元继续读书,直到小津用肘碰了他一下,才抬起头来四下观望:“你是说我?”
头领狠狠地说:“就是你,我没事找你,走开!”
“啊,我不介意呆在这儿,”泽元天真地说。
“我可介意!”头领发起火来,“有人在此念书,弄坏了米酒的味道。”
“对不起,”泽元表示歉意。“我真无礼,把书合上就是了。”
“不是书,你这个白痴!我是在说你这个人,是你大煞风景。”
泽元和尚表情严肃起来:“这可成问题了,我又不是孙大圣,既不能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去,又不能变成一只小虫趴在食盘上。”
头领的脖子气得发胀,怒眼圆睁,就象条河豚。“滚出去,别让我看见你。”
“很好,”泽元鞠了一躬,拉着小津的手静静地说,“客人喜欢自斟自饮,爱好独身是圣贤的美德。我们别再打扰他了,走吧?”
“什么……什么……你……你……”
“有什么事不好吗?”
“谁叫你带走小津的?你这丑和尚!”
泽元双手合十,“我已观察多年,和尚里面是没有多少长得好看的,不过武士也一样。比方说你,就是一个例子。”
头领的眼珠快要凸出眼窝了,“什么?”
“你考虑过你的大胡子没有?你真花功夫研究过它,客观地评价过它吗?”
“你这个疯杂种!”头领叫喊着抓住靠在墙边的剑,“小心你的脑袋!”
泽元一阵大笑,说:“你想砍我的脑袋?”
“嗯!”
“麻烦!我还不知道有比砍下和尚的脑袋更为麻烦的事,那头落在地上会对你发笑。”
“好!”头领咆哮着,“我只是要你说不成话就满意了,要你不说话可不那么容易。”仗着一柄剑,他勇气十足,狂笑着一步步向泽元逼近。
小津站在两人中间力图保护泽元和尚。
“你在说什么?泽元?”她希望缓和气氛。“不应该对武士说那样的话,快向武士道歉。”“让开,小津,我很好。你真认为我会叫这个笨蛋把脑袋砍下来?他带了几十个全副武装的人,花了二十几天抓不到一个饿得半死、累得要命的逃犯。如果他没有足够的本事抓到竹城而能战胜我,那才是怪事!”
“闪开,小津!我要把这多嘴的侍僧一劈两半。”小津跪倒在头领脚下哀求着:“您别生气,耐心点,他脑子有毛病,对谁讲话都这个样。”
“你在说什么?小津?”泽元和尚反对说,“我的脑子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也不是在开玩笑。他是个笨蛋,我才喊他笨蛋。你要我说谎不成?”
“你最好不要再说,”武士暴跳如雷。
“我想说多少次就说多少次。你们这些当兵的要抓多少次竹城,我都认为没多大关系,可对农民来说,这负担可太大了。你意识到你们正给他们带来什么吗?如果你们再这样抓下去,他们就会没饭吃啦!”
“住嘴!这是对德川政府的污蔑!”
“我指责的不是政府,而是你们这些在大名与平民之间的官僚。就说你,你今晚为什么在这儿过夜?还要叫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陪你喝酒?你这也是效忠政府?”
头领这次不说话了。
“毫无疑问,你一定有兴趣了解我过去常与你的上司池田辉昌在玉带宣旨一起参加茶会的情况。我们还在京都的大德寺有过几次愉快的长谈。”
头领这时看起来象是瘫了,不知如何动作。
“放下你的剑吧。我再告诉你一些其它的事情。”
头领已威风扫地,只好顺从。
“当然,你读过孙子兵法——这是一部讲战略战术的军事经典著作。我敢肯定象你这样职位的官员一定对这部中国军事名著十分熟悉。我要提及这本书就是要向你讲一课,讲讲这本著作的主要原则。我要告诉你如何抓到竹城,而不再伤你的一兵一卒,不再给村民带来任何麻烦。”他对小津说,“再给客人斟一杯酒,好吗?”
头领温顺地说:“我不再喝了,请求原谅。我一点也不知道辉昌领主的朋友,恐怕我有点太无礼了。”
“别提那些了。我要讨论的是如何抓竹城,这关系到你是否能执行军令,是否能保留武士的荣誉,是吗?”
“是。”
“你的麻烦就是没有运用适当的战略,从这点上讲,你不懂孙子兵法。我一个人在三夭之内就可以把竹城抓到,也许我应把小津带到身边,我们两个人就够了。”
“有什么条件?”头领迷惑地问。
“条件很简单,如果我抓到了竹城,那就该让我决定他的命运。”
“你这是什么意思?”头领摸着他的大缓,脑海中掠过一连串想法。他怎么能完全相信这陌生和尚不是在欺骗他?虽然他口若悬河,那也完全可能是精神失常。他会是竹城的朋友吗?同谋吗?他大概知道竹城藏在什么地方?想到这儿,头领点了点头说:“好吧,只要你抓到竹城,你可以决定他的命运。但如果你在三天之内抓不到又怎么办呢?”
“我自己吊死在花园中的柳杉上。”
第二天下午,泽元和尚还在主殿一角逗猫玩。小津脸面凹陷,掌门僧、侍僧都劝她别跟泽元一道去抓竹城。但出于她自己某种不知道的原因,她不想回绝。
附近的群山已变得漆黑,他们在黑暗中出发了。
“头领今天一天都未在庙中露面。我敢肯定他已把所有的士兵都召回到村子里去了,把这三天留给我们。”
“泽元,你是打算怎么抓到竹城的呢?”
“小心,注意你的脚!”泽元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小津双脚站住,一动也不动。
“别害怕,不是竹城来了。我是要你注意你的地方,路边到处都是陷讲。”
“这是设下捉竹城的陷讲吗?”
“是的,但如果我们不小心,我们自己就会落下去。”
在他们下方一百步远的地方,英田河源头雷鸣般地流过一个接一个巨砾,响声震耳欲聋。泽元和尚注视着天空,仿佛在数星星。“啊。这儿感觉很好。”他指着附近的一个小山头说,“到那儿去。”
当他到了那座山头时,发现那儿有片小牧场。牧场斜着向东南方延伸,站在山上,四下景物尽收眼底。
“好,到这儿来,竹城就会象曹操败在孔明手下一样,落入我的手中。”
把随身携带的东西放下后,小津问道:“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先点起一堆火。”。
他们找来了一些干木头,泽元把火点着了。篝火似乎使小律有了点精神。
“火能鼓舞人,是吗?”
“那当然,它能使人暖和、有劲儿。你不高兴吗?”
“啊,你可以看到我的起色。但要突然下起雨来了怎么办?”
“我上山的时候,看到附近有一个洞,我们可以到那里去避雨。”
“竹城晚上也可能会这么做。为什么那些武士要抓这个小逃兵呢?”
“因为他是动乱的象征,违法的象征。他们要保持和乎。在关原大战之后,竹城认为敌人在追寻他。他的第一个错误就是硬闯封锁线。他本应用点计谋,夜间偷越或化装巧越,但他没有这样做。他不得不杀死哨兵,随后又不得不一个又一个地杀下去。他不得不用杀人来保存自己的性命。把整个事情归结到一点;竹城缺乏起码的常识。”
第七章
第三天晚上,象前两个晚上一样,他们还是在火旁守候“津元,”小律说,“这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我们的限期明天就到。”
“嗯,是真的,难道不是吗?”
“如果我们不能把竹城带回去……”
泽元打断她的话,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必须吊死在柳杉古树上。但别担心,我现在还不想这样做。”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你认为我在这莽莽群山中能找得到吗?”
“但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自投罗网呢?”
“不能肯定那样说,但这与人的本性有关。人的内心往往不象外表那样坚强,与世隔绝不是人的本性。如果竹城能抵挡住我们三天的引诱,不到火边来暖暖身子,那才是怪事。”
“那只是你的希望,他也许不在这儿。”
泽元和尚摇了摇头,“不,这不只是我的愿望,也不只是我的理论,这是一个最重要的战略估计。我认为新免竹城此刻就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但他还没判准我们是敌人还是朋友,故进退两难。把你腰带上的笛子给我。”
“我的竹笛吗?”
“对,让我吹一会儿。”
“不,不可能!我从不让任何人动它。”
和尚让步了。“好,那我就听你吹,给我来一小段,好吗?”
“我也不给你吹。”
“为什么?”
“因为我已开始流泪了,我不能哭着吹。”
“嗯,”和尚叹了口气,可怜这个孤儿。这只竹笛是她双亲的唯一遗物。那天天刚蒙蒙亮,她象只被丢弃的小猫放在七宝寺的长廊上,在她的腰带上就挂着这只竹笛。这是她将来有可能认出自己血统亲缘的唯一凭证。竹笛就是她双亲村形象,笛声就是她双亲的声音。
“对不起,我使你想起了过去。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她小声说,“我不该这么固执,请拿去吹吧。”
她把竹笛从腰带上解下来,朝篝火那边的泽元和尚递过去。
“为什么你不吹呢?我就坐在这儿听。”他挪到了一边,双手抱膝坐着。
“好吧,我吹得不好,”她谦虚地说,“不妨试一试。”
她正正规规地坐在草地上,整理好衣服,向放在前面的竹笛鞠了一躬。泽元和尚不再说话了,他看起来好象也不存在,只有那被黑夜笼罩的宏大静寂的宇宙。和尚的身子或许就是一块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吧。
小津微偏着头,把传家宝搁在唇边。当她舔湿嘴唇准备吹奏时,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小津,变成了艺术之力量与尊严的化身。
悠扬的笛声响了。姑娘那在七只笛孔上按动的手指,就象七个小人在翩翩起舞。笛音低沉,如溪流汩汩,泽元恍惚觉得在河中戏水;笛音升高,直飞云天,泽元又觉自己似在云中漫游。这天地回声共鸣在一起,变成悲歌阵阵,如风般地穿过松林,仿佛在悲叹,啊,世界!你为什么不是永恒的?
听着听着,泽元和尚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一个传说。从前,有个王子吹着竹笛在月下漫步,吹着吹着,他听到另一支竹笛在与他合奏。王子找到了那个吹笛人,与他互换竹笛一直吹到天明。天明了,王子才发现他的伴奏者原来是个化作人形的妖怪。
“即使是魔鬼,”和尚想着,“也会被笛声所感动,何况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怎么能不为美丽姑娘吹奏的乐曲而动情呢?”
火光渐渐暗淡,小津的双颊变得通红。她已完全被自己吹奏的乐曲所陶醉,很难停止吹奏。
她是在呼唤双亲吗?那高入云天的声音仿佛在四下呼喊:“您们在哪里?”
突然,附近的草丛中传来声响,在离火堆十五至二十步远的地方有类似动物的爬动声。泽元和尚抬起头来,直视着那个黑影,接着轻轻地扬起手,招呼那人过来。
“嗨,那个人,在露水中太凉了吧?过来烤烤火,聊聊天”
小津一惊,止住了笛声。“泽元,你又在自语些什么?”
“你没注意到吗?”他用手指了指,“竹城在那儿已呆了好一会了,他一直在听你吹笛呢!”
她转过头去一看,突然尖叫一声,把笛子扔向那个黑影。那的确是竹城,他一跃而起,象只惊鹿似的奔逃。
泽元和尚,象竹城一样,也被小津的尖叫吓了一跳,只觉得他精心设计的罗网被破坏,鱼儿跑了。他站起来竭尽全力地喊:“竹城,站住!”
他的声音中有一股压倒一切的力量,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命令语气。竹城似钉子般地站在原地,回过头来怀疑地看着和尚。
和尚不再说什么,慢慢地把手交叉在胸前,他象竹城盯住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