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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邻居的老农家里去了一躺,问问有没有新鲜的小米,想买一点儿给父亲带回去。父亲有胃病,他今后还要像大老张和王队长那样当农民,我没法儿帮助他,只能以此来表示一下心意。
邻居说,新小米还没有磨出来,让我等两天。
水曲柳见我长吁短叹,就问我怎么啦。我说:“老爸和全家都要下乡了。”
他说:“那你还不快回去看看?这破集体户,没吃没喝,还呆在这儿干嘛?”
我说:“等两天吧。”
水曲柳他们终于在我们这里呆够了,要走。我们都有点恋恋不舍,决定由老龚、小迷糊和家轩送他们一程,送到官地公社再回来。我轮值做饭,就免了。
临走,我跟水曲柳他们挨个儿握了握手,让他们有空再来。
水曲柳说:“哥们儿,别发愁。你老爹当年没去延安,今天才倒了霉。这次,你就当他去延安了,什么‘五。七’道路,能怎么样?还能把人搞死?说不定这将来就是他的资本。山不转水转,二十年后看谁是好汉!”
水曲柳这当然是满嘴胡说八道了。但二十年后,我的老父亲确实是时来运转了,而且势不可当,比当年去了延安的,还要辉煌。我后来就想,水曲柳,一个长春二中的无赖混混儿,无意中竟然能道破人世间的真理。他的话,我一直记着。在遭遇挫折和困难时,经常用它来鼓励自己。
天仍然阴着,小雪静静地飘,村庄没有声息。老龚他们送水曲柳一行走远了。雪野里,人影只是几个黑点。整个东甸子,都弥漫着柴烟的气味。视野里欢蹦乱跳的东西,只有狗。高高木竿上的那些“伟大旗帜”,经过一夏的曝晒,已然褪色,但飘起来仍是威风凛凛。
他们是一早走的,下午老龚就能回来。我洗好了几个马铃薯,准备做下晌饭,等老龚他们回来吃。
可是,这顿饭,他们没有吃得成。
我做好了饭,盛到搪瓷脸盆里,拿到里屋炕头,用棉被盖起来保温。然后,就煮盐水土豆——老菜谱了。
郁闷一阵阵涌上心头。漫长的冬天才刚刚开始,还要过五、六个月这样的日子,我们难道一天一天就这样过?
我走到门外,呆呆地看着铅色天空下的雪野。细细的雪花飘得很欢快,它们不知道愁。
此时,不知即将落户农村的父亲怎样了?不知正在收拾家当的母亲在想什么?那个白雪覆盖下的故乡的城,此时又该有多美?
就这样呆想,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梁燕眉在里面喊了一声:“呀,你的土豆!水都烧干了!”
我慌忙跑回灶台,看见灶坑里面的炭火已经被扒了出来,掀开锅盖看看,煮土豆成了烤土豆,糊了。
我们“这一户”四个男生轮流做饭,他们“那一户”四个女生轮流做饭,我和梁燕眉排在同样的班。可是自打“电炮事件”后,每次做饭,她再也不跟我说话。今天,她只是帮我把炭火扒了出来,就进屋去了。
梁燕眉啊,我平生第一个恋慕的女孩。她的声音,老远就能让我心颤;她的欢笑,隔着墙壁我常常能听得到。年轻时代的爱,就这么敏感。那年月,人们穿得都差不多,但她的身段,即使在千万人当中,我也一眼就能分辨得出。
在东甸子的岁月中,我始终感觉她离我很近很近。虽然现在我们已渐行渐远,可是我仍然在想象中,把我的将来,和她联系在一起。在火炕上,夜长睡不着,我就忍不住要想象,我们总会有一天,一块儿回城去探亲,去逛繁华的重庆路,一起在那春天的白杨树下散步。少年人所梦想的幸福,不会是油盐柴米,而就是——能拉住一个可爱女孩儿的手。在现实中,虽然两人已无话可说,但这禁绝不了一个痴迷者的想象。
我未来的生活中,怎么可能会没有梁燕眉,怎么可能……
正在呆想间,冷不防有人“咚咚咚”地跑进院子里来,大声喊我。
我出门一看——是水曲柳!
“是你?怎么啦?”我心里一惊。
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不是想回家吗?”
“是啊。”
“走,快走!”
“怎么走?”
“有车呀!你就别问了,走!”
“我……还有小米没买呢。”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都等你呢,走!”
我被他拽着,来到了公路边,远远看见路上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上面坐着几个人。这水曲柳,搞的什么鬼,说不定怎么花言巧语把人家的军车给拦下了。
走到近前一看,我的妈,全是我们自己的人!老龚、小迷糊、家轩,还有水曲柳的那俩哥们儿,都坐在车上,一本正经。
小迷糊见我踌躇,憋不住一乐:“看什么看?都是国军!”
怎么回事?我仿佛是在做梦。
“你们怎么搞到的军车?”
“哈,上车吧,回长春!”
我挤了上去,几乎等于坐在他们腿上。
“你们这么大能耐?哪儿借来的车?”
大伙不答,只是笑。
水曲柳把车开起来,回头对我说:“什么借的,谁能借给咱们?偷的!”
“偷的?这军车?”我愣了。
“这有啥?容易!县革委会的二把手、军代表,坐这车到官地公社开会,中午在饭店下馆子。车就停在道边,没人管。我伸手进去把电线扯断,两根线一打火,点着了火,就把车发动了。在二中武斗时,常干这事儿。”
“那人家不找?”
“就让他找,把官地挖地三尺去找吧。他做梦也想不到,咱们上长春了!”
“上长春?咱们上莫斯科!——前进!”老龚哈哈大笑。
老式吉普是帆布的蓬,不防寒,但我们一点不觉得冷。开着军代表的车,看着眼前的通天大路,真是豪情满怀。
敦化的群山,一片银白。无边无际的树,都落光了叶子,在雪景中像苍劲的木刻。
一辆涂红星的绿色军用吉普车,载着一车杂色服装的少年,一路呼啸而去。车里,传出一阵阵嘹亮的歌声,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这辆车,驶向了少年人梦想中的莫斯科。
车爬上一个小山岗,身后,东甸子远去了。满车的人都在唱,都在笑,只有我沉默。我想,我们这是到哪里去,回长春?长春还能是庇护我们的地方吗?它的怀抱又能把我们保护多久呢?
想到此刻在长春的老爸,心里就痛。那样的一个老实人,二十多年前,不留洋,不逃台,满心里都是为了祖国吧?干到最后,却连城里的家都保不住了。他究竟得罪了谁?人们为什么要狠命地整他?一个连杀鸡都要犹豫半天的人,对社会能有什么危害?我们的民族,已经疯了么?
我后来明白了,父亲的善良,就是他的罪。
人们乐于欺负善良的人,因为即使欺负了,也不会有什么后果。而对恶人,大家则不敢多说一句话,是因为那后果无人敢于承担。
在和平年代里,那些口称“革命”、“正义”、“牺牲”、“阵痛”、“代价”而专门欺负善良人的人,如果放在战争年代里,就是一批最无耻的汉奸、叛徒和匪类。
善和恶是明明白白的,但没有人能站出来,保护我的父亲!
我忽然想,这次回长春,决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我要把给父亲买的小米带回去。
想到这儿,我大喊了一声:“停车!”
水曲柳身子抖了一下,连忙慢慢刹住车:“怎么啦?要小便?”
“我有事情要办,还是明天坐火车回去吧。”
大家一致反对,都说何必呢,坐吉普回去,不是过瘾吗?
我坚决地摇摇头:“你们快走,我下。户里也不能这么扔下就跑,连门都没锁。”
大伙见我死心踏地,也就不劝,挥手告别,相约回到长春见。
吉普车卷起一股雪烟,开走了。我站在路边,没动。看着车辆远去,觉得他们真是好像投奔永恒幸福去了,把我孤零零一个人抛弃在敦化的雪野上。
那时候,公路上的汽车极少,马车和马爬犁也很少。回去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回头望,没见到有顺路的车。往敦化方向倒是时而有车过。天擦黑了,我不再抱侥幸心理,迈开双腿,走回去了。
一夜几乎无眠。那边屋里是女生在酣睡,这边屋一铺大炕只有我一个人。冬夜里,连狗都不叫一声。那屋的任何微小响动都很清晰。有人在说梦话,有人在打呼噜。半夜里还有人爬起来,开门去外面,到房山头蹲下来撒尿,哗哗的声音都能听见。
我在想,老龚他们坐着吉普车走到哪里了呢?肯定早就过了秋梨沟了吧?没准儿已经快到吉林市了。要是汽油没有了,他们又到哪儿去加油呢?
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已经七点半了。天大亮,屋里寒气逼人,眉毛上都结了霜。我赖在炕上,不愿意出被窝,睁眼看着玻璃窗上的阳光一刻比一刻亮。对面屋里的女生起来了,在院子里洗脸刷牙,一会儿,就都上工去了。
那边儿,只有一个人在屋里屋外地走动,好像在搞卫生。听得出来,那是梁燕眉。我马上爬了起来,哆哆嗦嗦地穿衣服。我别的什么也没想,就想看一眼她,即使不说什么话,也行。
刚把棉袄穿上,门“咚”地一声被撞开了,跌跌撞撞进来一个人!
我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小迷糊!一夜不见,小迷糊换了一个人一样。昨天走的时候,还那么意气飞扬,眼下,却是嘴冻得乌青,神色张皇。最惨的,是棉裤的两条腿裤全湿透了,结了一层硬绑绑的冰。
我一下反应过来——肯定是偷军车出了问题!
我让他赶紧脱了棉裤上炕。小迷糊拖了棉裤,上炕披了大被坐着,浑身还冷得直哆嗦。
我说:“你别急,出了什么事情,慢慢说。”
小迷糊长叹一声,说:“完了,这回全完了,都被抓住了!”
原来,昨天傍晚,他们开车跑了一个多小时,已经能看见敦化县城了。正在高兴,只见迎面过来一辆大卡车,错车之后,后面又是一辆。这后面的一辆,司机一打舵,竟然越过中心线,直直地朝吉普车前方冲过来。水曲柳连忙避让,刹车。那卡车也马上刹住,停下了。只见车上扑通扑通往下跳人,都穿着工装,拿着枪。再回头看,先头过去的那辆也不知什么时候调过头来停下了,也在往下扑通扑通地跳人。
“不好!是工人民兵,快下车跑!”水曲柳大喊一声,拉开门就跳了下去。
其余的人也纷纷逃出来,向公路两边的野地里跑。小迷糊回头看了看,水曲柳已经被当场擒住,老龚和家轩朝公路那一侧跑,工人追得很急,看样子不可能跑出去多远。小迷糊这一路,是水曲柳的两个同学,其中一个跑了几步,就跑不动了,停下来等候束手就擒。另一个对小迷糊喊:“咱俩分开跑,跑出一个算一个!”
茫茫雪野里,他们亡命地逃窜。工人民兵不断发出恐吓,但始终没有开枪。
小迷糊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了一条河边。河上的冰还没有结严,河水冒着白汽。他咬咬呀,下了水,趟河而过。追兵们到了河边,用手试了试水温,一时没敢下河。就在他们踌躇之间,小迷糊趁机逃脱了。
此刻,小迷糊坐在炕上,惊魂仍然未定:“那水冷的呀,我当时寻思,今天这腿就得冻掉了!”
“你昨晚在哪儿躲了一宿?”
“在哪儿?我整整走了一宿。不敢进屯子,也不敢停下来。停下来,这腿恐怕就真的要废了。也不敢走公路,就在公路边的野地里走,深一脚,浅一脚,天亮了才看到东甸子。”
我让他歇着,拿着那条湿棉裤,到外屋地用炭火烘干了。又给小迷糊专门做了玉面米糊涂粥。
小迷糊穿上棉裤,喝了热粥,脸色缓过来了。他默默无语抽了支烟,说:“我不能在这儿呆着,得马上走。万一他们到户里来抓,就坏啦。”
我大惊:“那你怎么受得了!睡一觉再走吧。”
“不行,太危险,我到别的户去躲两天,然后回长春。你等会儿也赶快回长春吧,别以为没事儿,他们那些疯狗,什么都干得出来。”
小迷糊仓皇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走了。出门时两眼一红,说:“老龚、家轩……他们肯定是被抓了,怎么办哪?”
我心里一紧,摇摇头说:“你自己千万小心,咱们回长春以后再说吧。”
小迷糊走进雪地里,回头跟我挥手。
白茫茫的大地上,他的身影是那么弱小。
小迷糊走远了。一个黑点儿,在天与地的白茫茫之间。
回到屋子里,我慌慌忙忙收拾了一下必须带走的东西,猛然想起小米还没买,就跑到邻居家,称了15斤小米,用旅行袋装了。看看再无遗漏,就想走。
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