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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遍地,都是厚厚的一层尘土,再待细查,肩上的伤口却越发火烧火燎起来,血液似乎流得比平时慢了许多。他扶着墙,重新抖擞了精神,步出库房,眼前突然一派通明。
“那贼人站住了。”刘府家丁十多人突在墙头现身,都在高呼。铁还三站在原地,还未答话,家丁中的头领却立即高声命道:“放箭。”
铁翎箭铺天盖地兜头笼罩而来,铁还三绞落数枝铁箭,已觉不支。此时却有一人仗剑从刘府家丁后方驰来,蹿上墙头,刺倒多人。刘府家丁顿时大乱,箭势一弱,那人掠下墙头,捞住铁还三的身子,逸出后院而去。行至无人之处,铁还三得暇缚住肩头伤处,令凉风吹散自己额头的混沌,切齿对前来相救的杜风龄道:“刘府人都在此处,正是你搜得那件兵器的大好时机,可惜你眼中只分黑白,不明轻重……”
“我便是这样的人了。”杜风龄收了剑苦笑,“你觉我愚笨,我只知你死了,就算我找到那件兵器,一介贱民,又能将刘恒宇如何?”
“刘恒宇虽看出些端倪,想杀我避祸,可朝中想要他命的,又何止我一个?”
“我不懂你们那些勾心斗角,我也不在乎你领不领情。”杜风龄冷然道,“我既然答应了,便做到底。”他拂袖抛下铁还三,飘然自去。
第四章
铁还三看着他的背影飘荡无依地远去,一时怔了半晌,最后紧咬嘴唇,慢慢走回刘恒宇书房。刘恒宇正眯缝着眼睛,听着蔻儿的曲子轻轻敲打桌沿,听得房门响,眼见是铁还三满身浴血踉跄走入,顿时悚然坐直了身子。“这、这是……快请大夫。”刘恒宇高叫。飞娘和蔻儿也是惊呼出声,匆匆闪至角落里。
翟溶却从外面疾步进来,在刘恒宇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刘恒宇的脸色愈发难看,转瞬又成平静威严,上前扶住铁还三,关切道:“铁捕头伤势如何?”铁还三叹了口气:“那贼人果真厉害。竟杀伤贵府李师爷,又重创卑职,方才逃逸出府。”
刘恒宇“嗬、嗬”连声,想了想,道:“既然这流星锤如此嚣张,看来全州上下,必需竭力通缉。可大捕头如此重伤着实不宜过度操劳,不如速速回京静养。”
“不可。”铁还三扶着桌子缓缓坐下,忍耐着阵阵晕眩,忽然从苍白的嘴角绽开笑容,“卑职离开桐州只恐助长贼人气焰。此案诸多蹊跷,卑职若不能查明,有损朝廷威严,不得不与那贼人周旋到底。”
“哦……”刘恒宇很不是滋味地叹了口气,“大捕头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我这里比之驿馆总强些,大捕头还是在我府中疗伤吧。”铁还三倒也不推辞,轻轻一笑,“卑职倒也这么想,这便要打扰一阵了。”
刘恒宇跟着他哈哈大笑了几声,命人护送铁还三休息。飞娘和蔻儿便也叫散了。飞娘虽低头跟在蔻儿身后走出房门,却悄悄地回头瞥了刘恒宇一眼,只见他脸色阴沉,正同翟溶窃语。
飞娘出了门,僻静处却听蔻儿幽幽叹了口气,“杀伤人命,重创官差,可是天大的罪过。”
飞娘不禁“嗤”地一笑,对蔻儿道:“原是这位布政使大人设计重伤了京城官差,最后却弄巧成拙,损兵折将,还将铁还三这个灾星招进府来,只怕后两天这刘府定会被铁还三翻个底朝天,保不定刘恒宇狗急跳墙,要做出什么事来。咱们跑江湖唱戏的白看好戏,理当高兴,你为什么又叹起气来?”
蔻儿道:“咱们离着京城越来越近,可这一路上也越来越不太平。也不知何时才有个消停安静的日子。只盼有一天恩怨清算,咱们深山里不问世事,也图上个安静。”
飞娘笑道:“‘咱们’两个字用得好。”
蔻儿不免脸上一热,低头紧走。飞娘默默地笑着,仰头望着阴云,其后无尽的星辰倒似流年如歌,为她轻唱着逝去的年华。
这一夜飞娘与蔻儿辗转反侧,各自感叹着过往和将来。天色微明,两人便略略梳洗,督促弟子们梳洗。韩自在也赶着刘府角门甫开,进来打点。
一早宾客未曾到来,小红班同福祥班各自占着一半院子喊嗓压腿。韩自在正操琴领着两个大弟子将一支《点绛唇》唱至尽兴处,忍不住眯起眼摇头晃脑,冷不丁手肘一痛,顿时整条右臂脱力,弓子也握不住,一声难听的哑音,让周围的人都回过头来。“怎么了?”飞娘见他握着手臂,忙挽起他的袖子来看,只见一片鲜红,几乎就要从皮肤下渗出血来,看伤处想是石子投掷所伤,只是力道惊人,胳膊上红肿瞬间就变成一大块,飞娘不由心痛道,“哪个天杀的做的好事!”
韩自在痛得冷汗涔涔,咬牙切齿道:“这种玩笑也开得么?废了我的胳膊,要我拿什么吃饭?”
“我看看。”院门前铁还三懒洋洋道。他依旧一身皂衣,除了脸色苍白些,一如既往的笔管条直,根本看不出是受了重伤的人。
飞娘暗吃一惊,立即绽开笑容,巴结道:“岂敢劳动铁大捕头?我说你也别号丧似的,”她又忙喝斥韩自在,“敷了药歇着去吧。”
她推着韩自在走开,铁还三却疾步上来,抄住韩自在的手臂。这条右臂竟比常人还细些,软塌塌没有什么力气。“原来还受过伤么?”铁还三问韩自在道。韩自在脸一红,嗫嚅道:“让人打残了,如今不过使弓子罢了。”
铁还三又捞起他的左臂,掀起衣袖看了看,更觉他瘦得可怜,不禁惑然蹙了蹙眉。飞娘看清了他的神色,一边冷笑道:“我这个兄弟如今是力不缚鸡,这样的老实孩子还有人欺负,铁大捕头可要为我们作主。”
铁还三透了口气,放开韩自在,转脸对院外的差役道:“刘府闹贼,和这两班外来的戏子多半有关,仔细给我搜检清楚。”那些差役大声应了,扑上前来翻箱倒柜地搜查两班人员的行头衣箱。小红班和福祥班的人自是叫苦不迭。铁还三抱着胳膊,冷眼看着韩自在与飞娘跟随差役点头哈腰。
“大捕头请看。”一名差役捧来杜风龄的大锤,巴结道,“这对锤颇为沉重,算不算一件凶器?”铁还三瞥了一眼,命放在一边,道:“那贼人所用,乃是流星锤,只管找那些软兵器一类的吧。”不会儿便有差役搜来一堆软鞭锁链等物,铁还三在小红班那堆物事中细细翻过,最后摇头微笑,对飞娘等道:“这些家伙,虽都是女孩儿花拳绣腿使的,却收拾得精致。妈妈想必也是行家。”
“行家不敢当。”飞娘道,“所谓行有行规,只是照着陈规置办罢了。”铁还三只是笑了笑。
这一日的宾客俱是刘恒宇族中的子侄。老太太的寿辰里闹贼不算,还死了一位师爷,此事刘府虽然瞒得紧,自己的族中老小却有人知道大概,因此不免惴惴地面作忧虑起来。而刘恒宇却神色如常,笑眯眯向众人颔首,至戏台对面的楼上,凭栏喝茶。一时福祥班的曲子唱完,换了小红班蔻儿的戏,胡琴刚拉起来,刘恒宇便皱了皱眉。
“这是前几天的琴师么?”他问刘全,“怎么味道不对啊?弦声细弱,不像老道的行家。”
“这便去问。”刘全去了片刻,悄悄来回,“铁捕头带着人搜查两个戏班,打伤了小红班的琴师韩自在,如今后面一锅粥似的。铁铺头又带了人,往各房里搜呢。”刘恒宇的亲侄儿在旁脸色一变:“怎么?想要抄我们的家了?他如此僭越,看朝廷怎么问他的罪。”
“哎!”刘恒宇喝止他道,“一个捕快成什么气候?他受伤已重,又不分轻重在我们府中乱闯,我昨夜已修书给正在夸州的刑部侍郎周用,不过一两天的工夫,就会召他回京,现在随他闹去吧。”
这时彩声大作,蔻儿福了福便下场。刘恒宇看着她袅袅婷婷飘然入内,对刘全微笑道:“叫你准备的东西都好了么?明日就散会了,这小红班行踪不定,一时走了,哪里再去找她。”
“老爷说得极是。”刘全道,“小的这便去说。”
“这是我们自家的事,”刘恒宇慢腾腾地道,“可不要让外人瞧见了说三道四。”刘全想了半天,方才恍然大悟,一迭声道:“小的明白了。”
下午刘家人一同吃饭,两个戏班便可收拾东西回去。飞娘正和韩自在清点这日的赏钱,商量明日散会后如何雇车北上,门一响,刘全笑嘻嘻走进来,对飞娘道:“韩老板发财。”
“托福托福。”飞娘将眉头舒展开,笑着福了福。
韩自在已趁这当口儿将班中的姑娘们赶入内屋,飞娘见刘全盯着姑娘们的背影瞧,忙道:“总管不在刘大人跟前伺候,却到这里关照我们来了,我们真是受宠若惊。”
“哪里的话!”刘全赔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飞娘这些年在江湖上行走,最怕的便莫过于“应该的”三个字。女戏子身世悲苦,能求自保已然万幸,没有什么可以施惠于人,别人若巴结上来,所图的便不过是她们仅有的美色了。无论哪家的家奴,只要“应该的”三个字出口,俨然是把班上的姑娘当做姨太太来孝敬,那更是没有什么好事了。飞娘因而先敷衍着,道:“总管客气了。”
刘全远不如李师爷那般机灵,晾在那处尴尬笑笑,踌躇了片刻才道:“我来是给韩老板道喜来的。”
“是啊,是啊。”韩自在打岔道,“这次蒙府上照顾,生意兴隆,果然是一喜。”刘全吭吭哧哧半晌,道:“钱这个东西固然好,比不得人的飞黄腾达。小红班的姑娘年轻貌美,出入的都是大户人家,只要哪家老爷相中,攀上了高枝,姑娘从此享福不算,韩老板调教这些年,多少的恩情,将来也可以沾姑娘们的光。不瞒韩老板说,你们这便发达了。我们家老爷布政使大人——相中了你们的蔻儿,等明日堂会过去,便要迎蔻官儿过门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韩自在嘴角抽搐了一下,嗄声干笑;飞娘眼皮也没眨,便道:“她哪有这等好命?总管说笑呢。自在啊,咱们关上门,想着自己乐去吧。”
“是喽!”韩自在接茬,这便要和飞娘躲到内间,关门拒客。刘全忙扛住门,呼道:“韩老板,我说的可是实话,此时就是带着人下聘来的。”
韩自在的脸涨得通红,急得青筋直暴,一心只想把这个瘟神关在门外。门板夹住刘全的脚,他痛得大叫:“韩老板、韩老板!我可是奉我家老爷之命来的,你拒我在门外,也不想想桐州里谁敢驳我家老爷的一句话。”
飞娘叹了口气:“刘总管,你这是吓唬我们吧?”
“这倒没有。”刘全见他们开了门,抽回脚来,挺直了腰杆大声道,“蔻官儿进了我们府里,吃香喝辣。做她的妈妈,也不替姑娘想,让一个年轻姑娘在江湖上讨生活,等人老珠黄了,随便找个庄稼人嫁了,才是好事么?”
飞娘笑道:“总管爷,我就算替她们着想,也架不住她们有自己的心思。这个还要问蔻儿自己答不答应呢!”刘全见飞娘松了口,换了笑脸道:“妈妈,班中的姑娘还不是听你一句话?蔻官儿是班中的台柱不假,可是留在身边反倒得罪人,今后小红班在江湖上走动,别处不说,就是这个桐州,可不能保证小红班有安身立命之处啦。况且话说回来,台柱子就是换银子使的……”他拍了拍掌,立时便有一溜儿人托钱匣子进来,“这是布政使大人的聘礼,五千两白银。你也不想想,蔻官儿唱到老,能挣出这些银子来?”
飞娘笑眯眯将钱匣子打开,数了数,道:“哟!布政使大人破费了。”
刘全料她不过是为多讹银子,见她喜笑颜开,只当这件事成了八九,顿也放了心。飞娘低声道:“总管爷,您老说得都有道理,等今日散会,我就和蔻官儿好好说,二品大员的姨太太不做,她还想吃哪里的天鹅肉啊?”
刘全虽觉“天鹅肉”的比方实在欠妥,但因了结了这趟差事,也只得附和道:“韩老板说得是。蔻官儿听说了,定也喜欢得紧呢。”飞娘又道:“如此包在我身上,等老太太寿辰的堂会散了,我们就给蔻官儿置办嫁妆,挑个好日子开脸过门。”
刘全受了严命,决不能让小红班有机会走脱,此时抽了口冷气,忙道:“不可!”
“怎么?”飞娘不悦,“好歹跟了我八九年,难道连嫁妆也不备一份?等往后小红班回桐州来,我还有脸见你们姨太太么?”“你们姨太太”几个字让刘全心花怒放,不由软下了口气,对飞娘低声道:“不是这个说法。我家老爷也知你们行走在外不方便,连嫁妆也给备好了,今天拿出去,等后儿敲敲打打送进来,岂不体面?十八台的嫁妆,妈妈出去瞧,就知道了。”
飞娘和韩自在均是一怔,被刘全推推搡搡地带到门外,果见绫罗绸缎、妆奁衣衫等物摆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