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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星魂道:“我得手的机会有多大?”
陆漫天道:“至少有七成机会,除非你——”
孟星魂打断了他的话,道:“七成机会已足够,通常有五成机会时,我已可以下手。”
陆漫天道:“听说你从未失手过。”
孟星魂淡淡地一笑,道:“问题并不在有几成机会,而在你能把握机会,若是真的能完全把握住机会,一成机会也已足够。”
陆漫天长长吐出一口气,微笑道:“看来我没有找错人。”
孟星魂道:“你没有。”
陆漫天道:“你还有什么问题?”
孟星魂道:“我什么时候来?来的时候是不是绝不会有人看到?”
陆漫天笑道:“问得好。”
他将拔起的菊花又埋下,才接着道:“这里晚饭开得很早,开饭时会有铃声,那时你无论在哪里,一听到有铃声,就立刻要赶来。”
孟星魂道:“立刻?”
陆漫天道:“立刻!连一眨眼的工夫都耽误不得,我只能负责在那片刻间绝不会有人看到你。”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若耽误了,非但误了大事,你自己也得死!”
孟星魂擦净了脚上的土,又躺回床上。
现在一切事都已决定,只等着最后一击,就好像龙已画成,只等点睛。
事情的发展非但远比他想像中快,而且也远比他想得容易,他本该很满意才是。
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心里反而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件事好像有点不对。
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呢?他自己弄不清楚。
一切事的安排都很妥当周密,也许只不过安排得太容易了些。而且是别人替他安排好的。
他做事一向都由自己来安排决定,从没有人替他出过一分力。
他从不愿将自己的命运交在别人手上。他更不愿太信任陆漫天。
但这件事的主谋本来是他,想杀老伯的也是他,他完全没有理由出卖我,我更没有理由怀疑他。
孟星魂只有尽量使自己安心,因为他根本没有别的事可做。他只有等,等到黄昏——
正午。
老伯在午饭的时候,总喜欢找几个人来聊聊,他认为在这种闲谈中非但能发现很多事,也能决定很多事。
能跟老伯吃饭的人,定然都是他很接近、很信任的朋友。
今天却有个例外。
孟星魂居然也被他请到午饭桌上。
老伯吃得很简单,午饭通常只有四菜一汤,而且是很清淡的菜。
他认为老年人不能吃得太油腻。
但今天也是例外。
今天桌上居然多了一只鸡,一碗肉。
老伯微笑着道:“年轻人都喜欢吃肉,我年轻时也喜欢吃肉,吃肉才有劲,两天不吃肉,我做事就会觉得提不起精神来。”
孟星魂在吃肉,他绝不客气。
老伯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忽又道:“你以前在船上的时候,伙食好不好?”
孟星魂道:“还不错。”
老伯道:“做菜的厨子一定也是南方人吧!我总觉得南方菜比北方菜精致。”
孟星魂道:“我们那条船上厨子有三个,只有一个姓吴的是闽南人,其余两个却是不折不扣的关东大汉,所以我们吃的南方菜、北方菜都有。”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捏着把冷汗。
他发觉老伯在这短短半天中,一定已将“秦中亭”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若不是老大给他的资料极为完整,他此刻已露出马脚。
老伯问得虽轻描淡写,但只要他答错一句话,就休想活着吃完这顿饭。
孟星魂一句话也没有答错。
他吃完了这顿饭。但这顿饭吃得并不舒服,他简直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只觉裤裆凉凉的,好像已被冷汗湿透。
律香川坐在他旁边一直很少说话,直到吃过饭走出门,走上菊花丛的小路,才微笑道:“老伯刚才叫我带你到四处看看,你懂得他的意思吗?”
孟星魂摇摇头,最近他好像常常摇头,他已学会装傻。
律香川道:“他的意思就是说,从此你差不多就是我们自己的人了。”
孟星魂道:“差不多?”
律香川道:“只差一点。”
孟星魂道:“哪点?”
律香川道:“你还没有为他杀过人。”
他笑笑,接着道:“但是你不必着急的,这种机会随时会有。”
孟星魂也笑笑,道:“却不知哪种机会比较多些?是杀人?还是被谋杀?”
律香川沉默了半晌,笑得已有些苦涩,缓缓道:“不是杀人,就是被谋杀,有些人本来简直以为他永远不会死的,但忽然间,他却被人杀了,到那时你才会想到,杀人和被杀的机会原来一样多。”
孟星魂道:“你本来是不是从未想到孙剑也会被杀?”
律香川脸色变了变,道:“你知道他?”
孟星魂道:“孙剑被杀的事,在江湖中早已不是秘密。”
律香川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不错,这是十二飞鹏帮最光荣的战绩,他们当然惟恐别人不知道。”
孟星魂目光闪动,道:“易潜龙叛变的事,也已不是秘密。”
律香川又沉默了半晌,冷冷道:“他没有叛变,他不是叛徒。”
孟星魂道:“不是?”
律香川冷笑道:“他还不配做叛徒,做叛徒要有胆子,他只不过是个懦夫,是个孬种。”
孟星魂道:“孬种?”
律香川道:“他本是老伯最信任的朋友,但他知道老伯有危险时,立刻就溜了,带着老伯给他的几百万家财溜了。”
孟星魂道:“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他?”
律香川道:“我们找过,却找不着,据说他已溜到海外的扶桑岛上,他老婆本是扶桑一个浪人的女儿。”
第十五回 以身相代
孟星魂道:“这么说来,现在老伯的朋友好像已没有朋友了。”
律香川淡淡道:“你现在是不是已觉得这一注押错了?”
孟星魂笑了笑,道:“问题并不在朋友多少,只在那朋友是否真的是朋友。”
他目光却注视着远方,慢慢地接着道:“有些朋友多一个却不如少一个好。”
他看着远处一座小桥,陆漫天从桥上走过。
律香川没有看到。
这时是午时三刻,距离黄昏已不远了。
午后某时某刻。
一片乌云掩住月色,天阴了下来。
风也更冷了。
一个青衣人拉起衣襟,压低帽沿,低着头,匆匆走过小桥,小桥尽头的竹林里,有三间明轩。
窗子是开着的,陆漫天正坐在窗口,手里提着支笔,却没有写什么,只是对着窗子发怔。
灰衣人没有敲门就走进去,窗子立刻落下。
窗子落下后灰衣人才将头抬起,露出一张平凡朴实的脸。
只看这张脸,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是叛徒。
所以没有人会想到冯浩是叛徒。
陆漫天回头面对着他,道:“一切都已照计划安排好了,他已决定今天黄昏时动手。”
冯浩面上虽露出满意之色,却还是追问了一句:“你看他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
陆漫天道:“绝不会,高老大的命令他从不敢违抗,何况……”
他嘴角泛起一丝恶毒的笑意,缓缓接着道:“他也没有这么聪明。”
冯浩又笑了,道:“不错,这计划的重点他当然想不到,无论谁都不会想到的。”
午后某时某刻。
天色阴沉,花园中异常平静。
孟星魂和律香川准备回去。
他们已走过很多地方,几乎将这花园每个角落都走遍。
走过之后,孟星魂才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看到很多花、很多树,但他能看到的只不过是这些,对这里所有的一切他还是和没有看见时一样完全一无所知。
他还是不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人?暗卡是如何分布的?卡上的人在什么时候换班?老伯究竟有多大势力?
陆漫天至少有一句话没有说错!
“老伯绝不会给任何人杀他的机会。”
若不是陆漫天出卖了老伯,孟星魂也许真的没机会杀他。
没有人能揣测老伯的实力,也没有人猜到他的想法。
孟星魂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若是做了老伯的朋友,情况是不是比现在愉快得多?
老伯虽然可怕却不可恶,也不可恨,有时甚至可以说是个很可爱的人,世上有很多人都比他更可恨,比他更可恶。
至少陆漫天就是其中之一,这人简直可杀。
孟星魂忽然发觉自己要杀的若是陆漫天,情况一定比现在愉快得多。
花园中实在很静,四下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
这地方的确就像个坟墓,也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生命。
园外隐隐有铃声传来。
铃声单调嘶哑,极有规律。
律香川忽然停下脚步凝神倾听。
他刚开始听了没多久,老伯就已白花丛后转出来,道:“你听出了什么?”
律香川道:“外面有个卖药的人在摇铃。”
老伯道:“还听出什么?”
律香川道:“他摇的是个已用了很久、上面已有裂痕的铜串铃。”
老伯道:“还有呢?”
律香川道:“他距离这里还有二三十丈。”
老伯道:“你去叫他进来。”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他若不肯来,你就杀了他!”
他声音冷淡而平静,就像吩咐别人去做一件很平常的事。
律香川也没有再问,就转身走了出去。
他从不问“为什么”,也不问这种做法是错,是对。
他只知执行老伯的命令。
孟星魂目中却不禁露出惊异之色,他发觉人命在这里似已变得贱如野狗。
老伯目光移向他,似已看透他的心,忽然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什么要他这样做?”
孟星魂点点头。
在老伯的面前,你最好还是莫要隐瞒自己的心事。
老伯道:“他刚才已听出了很多事,这在一般人说来已很难得。”
孟星魂道:“的确很难得。”
老伯道:“但他还有很多事没能听得出来,你呢?”
孟星魂笑了笑,道:“我还不如他。”
老伯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卖药的人一定武功不弱。”
孟星魂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他要走一段很长的路才能到这里,但他的手还是很稳。”
那铃声的确稳定而有规律。
孟星魂道:“普通的卖药人,也决不会走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
老伯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一点。”
孟星魂道:“不是?”
老伯道:“他也许是因为迷了路,也许是想到这里来碰运气。”
他笑了笑,接着道:“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孙玉伯一向都很喜欢交朋友。”
孟星魂沉吟着,道:“但这卖药的人却不是为此而来的?”
老伯道:“绝不是,他摇铃摇得太专心,而且铃声中仿佛有杀机。”
孟星魂动容道:“杀机?”
老伯道:“一个人心里若想杀人时,无论做什么都会露出杀机,那只摇铃的手上有杀机!”
园外铃声已停止。
孟星魂只觉老伯的目光锐利如尖刀,似已刺人他心里。老伯难道已看出了他的杀机?
没有。
因为他并不是真的自己要杀老伯,他心中并没有愤怒和仇恨。
杀机往往是随着愤怒而来的。
孟星魂的心里很平静,所以脸色也很平静。
老伯忽又笑了笑,道:“这种事你现在当然还听不出来,但再过几年,等到有很多人要杀你,你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杀时,你也会听出来的。”
他笑容中有苦涩之感,慢慢地接着道:“要听出这种事不只要用你的耳朵,还要用你的经验。只有从危险和痛苦中得来的经验,才是真正可贵的。”
这种经验就是教训,不但可以使人变得更聪明,也可以使人活得长些。
孟星魂望着老伯面上被痛苦经验刻划出的痕迹,心中不觉涌起一种尊敬之意,忍不住道:“这些话我永远都会记得的。”
老伯的笑容逐渐温暖开朗,微笑着道:“我一直将律香川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我希望你也是一样。”
孟星魂低下头,几乎不敢仰视。
他忽然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高不可攀的巨人。而他自己却已变得没有三尺高。
他忽然觉得自己龌龊而卑鄙。
就在这时,律香川已走回来,一个穿着灰衫的人跟在他身后,身后背着药箱,手里提着串铃。
孟星魂全身的肌肉忽然抽紧。
他永远没有想到这卖野药的郎中竟是叶翔。
最近已很少有人能看到叶翔,现在他却很清醒。
他清醒而镇定,看到孟星魂时,目光既没有回避,也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