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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星魂反而吃了一惊,道:“你知道?”
老伯道:“你不是秦中亭。”
孟星魂动容道:“你怎么知道的?”
老伯淡淡道:“你看来仿佛终年不见阳光,绝不似从小在海上生活的人。”
孟星魂的脸色苍白,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颜色。
这次行动看来本无破绽,他一直认为高老大的计划算无遗策,却想不到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他低估了老伯。
任何人都不该低估老伯。
孟星魂目中不禁露出敬佩之意,才长叹了一口气,道:“你知道我是来杀你的,却还是将我留了下来。”
老伯点点头。
孟星魂道:“因为你知道我杀不了你?”
老伯笑笑道:“假如,只有这一个原因,你现在已死了。”
孟星魂道:“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老伯道:“因为我需要你这样的人,你既然可以为别人来杀我,当然也可以为我去杀别人。”
他又笑笑,接着道:“你连我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杀的,杀人要有胆子,而真正有胆子的人并不多。”
孟星魂道:“你想收买我?”
老伯道:“别人能买到的,我也能,我的价钱出得比别人高。”
孟星魂道:“你也知道是谁要我来杀你的?”
老伯道:“我知道的事至少比你想像中多。”
孟星魂道:“你既然知道,还让那叛徒活着?”
老伯道:“他活着比死有用。”
孟星魂道:“有什么用?他出卖你。”
老伯道:“他既能出卖我,也就能出卖别人。”
他日中带着残酷的笑意,缓缓接着道:“每个人都有利用的价值,只是你;懂不懂得利用而已。”
孟星魂道:“你要他出卖谁?”
老伯道:“他一个人还不敢做这种事,他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孟星魂道:“你认为他还有同谋?”
老伯点点头。
孟星魂道:“你要他说出那些人是谁?”
老伯道:“用不着他说,我自己迟早总能看出来的。”
孟星魂凝视着他,忽然长叹了口气,道:“我现在终于相信了一件事。”
老伯道:“什么事?”
孟星魂道:“你能有今天的地位,并不是运气,能活到今天,也不是运气。”
老伯微笑道:“所以你若跟着我,绝不会吃亏的,你至少能学到很多事,至少能活得长些,你的选择的确很聪明。”
孟星魂道:“你认为我这么做,是为了想投靠你?”
老伯道:“你不是?”
孟星魂道:“不是!”
老伯这才觉得有些意外,道:“那么你为的是什么?”
孟星魂道:“我要你让我走。”
老伯又笑了,道:“你想得很天真,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让你走?我若不能利用你,为什么要让别人来利用你?”
孟星魂道:“因为你的女儿!”
老伯的笑意忽然凝结,目中出现怒意,厉声道:“我早已没有女儿。”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你为何不肯承认她是你女儿,我只知道一件事,无论你怎么想,她还是你女儿,血总比水浓。”
他凝注着老伯,老伯的怒容虽可怕,但他却全无惧色,接着又道:“有些事是无论谁都无法改变的,连你也不能。”
老伯握紧双拳,道:“她和你有什么关系?”
孟星魂说道:“我愿意做她的丈夫。”
老伯忽然一把揪住他,厉声道:“那么我就要你为她死!”
孟星魂道:“我不能死,因为我要为她活着,我也要她为我活着,你若杀了我一定会后悔的!”
老伯逼视着他的眼睛,额上已因愤怒而暴出青筋,说道:“后悔?我杀人从不后悔!”
孟星魂的眼睛真诚而无惧,也许就是因为真诚,所以无惧:“你已没有儿子,她是你惟一的骨肉。”
老伯大怒道:“你为什么在我面前说这些话?”
孟星魂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个讲理的人,所以不骗你。”
老伯道:“你已认识她很久?”
孟星魂道:“不久。”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孟星魂道:“无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都一样。”
老伯道:“她以前……”
孟星魂打断了他的话,道:“她以前的遭遇愈悲惨,以后我就会对她愈好,何况,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老伯的手忽然放开,目中的怒意也消失。
他看来仿佛老了很多,黯然道:“你说的不错,我已经没有儿子,她已是我惟一的骨肉……”
孟星魂道:“所以你应该让他们好好地活着,她跟她的儿子。”
老伯突又咬紧牙,道:“你知不知道谁是那孩子的父亲?”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老伯道:“你真的不在乎?”
孟星魂道:“我既然愿意做她的丈夫,就也愿做她儿子的父亲。”
他逼视着老伯,一字字道:“连我都能原谅她,你为什么不能?”
老伯低下头,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喃喃道:“我只恨她,为什么一直都不肯说出那孩子是谁的?”
孟星魂道:“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苦衷,何况,那本是她的伤心事,她也许连自己都不愿意再想,你是她的父亲,为什么一定要苦苦逼她?”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她现在活得怎么样?”
孟星魂道:“她总算是活着,也许就因为她是你的女儿,所以才能够支持到现在,还没倒下。”
老伯抬起头道:“你真能让她好好活下去?”
孟星魂道:“我一定尽力去做。”
老伯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也许我真的老了,老人的心肠总是愈来愈软的。”
他抬头看着孟星魂,目光渐渐变得温暖。
他看得出这少年是个可信赖的人,只要说出的话,就一定能做到。
他仿佛已从这少年身上看到一丝希望。
“我毕竟有个女儿,还有下一代……”
他忽然紧紧握住孟星魂的手,道:“你若真的要她,我就将她交给你。”
孟星魂只觉一阵热血冲上咽喉,热泪几乎夺眶而出,过了很久,才能哽咽着道:“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老伯道:“你还要什么?”
孟星魂道:“有了她,我已经心满意足。”
老伯目中现出了温暖的笑意,道:“你准备带她到哪里去?”
孟星魂沉吟着,还没有说话,老伯又道:“我希望你带她走远些,愈远愈好,因为……”
他脸色忽又变得很沉重,接着道:“这里的情况已愈来愈危险,我不希望你们牵连到这里面来。”
孟星魂看着这老人,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和目中的忧虑之色,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他毕竟已是个老人,而且比他自己想像中孤独。孟星魂忽然对这老人有了种奇异的感情,他们之间仿佛已有了种奇妙的联系,使得他们忽然变得彼此关心起来。
因为他已是他女儿的丈夫。
孟星魂忍不住道:“你一个人能应付得了?”
老伯笑笑,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我已应付了很久,而且应付得很好。”
孟星魂道:“以前不同,以前,你有朋友,现在……”
老伯道:“我也是赌徒,一个真正的赌徒,从不会真正输光的,就算在别,人都以为他已输光的时候,但其实他多多少少还留着些赌本的。”
他微笑着又道:“因为他还要翻本。”
孟星魂也笑了,道:“只要赌局不散,翻本的机会随时都会来的。”
老伯缓缓道:“就算这次赌局已经散了,他还会有下一次赌局,真正的赌徒,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得到赌局的。”
他微笑着拍了拍孟星魂的肩,又道:“只可惜你不能陪我一起赌。”
孟星魂道:“为什么?”
老伯眨眨眼,笑道:“因为你已是我女婿,没有人愿意以他女婿做赌注的。”
“女婿”,这是多么奇妙的两个字,包含着一种多么奇妙的感情。
世事的变化是多么奇妙!
孟星魂又怎能想到自己竟会做老伯的女婿?
夜已深,风更冷。
孟星魂心里却充满了温暖之意,人生原来并不像他以前想得那么冷酷。
老伯道:“她是不是在等你?”
孟星魂点点头,“有人在等”这种感觉更奇妙,他只觉咽喉仿佛被又甜又热的东西塞住,连话都说不出。
老伯道:“那么你快去吧,我送你出去。”
他忽又笑了笑,道:“无论你带她到哪里去,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孟星魂道:“你……你说。”
老伯紧握着他的手,道:“等你有了自己的儿子,带他回来见我。”
路很长,在黑暗中显得更长。
老伯看着孟星魂的背影,想到他的女儿,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的确还有段很长的路要走。”
他只希望他们这次莫要迷路!
虽然他心里有很多感触,却并没有想太久,因为他也有段很长的路要走,这段路远比他们的更危险艰苦。
他转过身的时候,身子已掠出三丈。园中已亮起灯火,他掠过花丛,掠过小桥。
陆漫天住的屋子里也有灯光,窗子却关着。
昏黄的窗纸上,映着陆漫天瘦长的人影。他笔直地站着,仿佛在等人——是不是还在等着孟星魂的消息?
老伯没有敲门。
他既已下了决心,就不再等,三十年来,老伯从没有给过任何人先出手的机会,他很懂得“先下手为强”这句话的道理。
他也时常喜欢走最直的路。
“砰”,窗子被撞得粉碎,他已穿窗而人。
然后他就愣住。
陆漫天不是站着的,是吊着的。
他悬空吊在梁上,脚下的凳子已被踢得很远,老伯伸手一探他胸口,已完全冷透,冷得就像是他的铁胆。
那双终年不离他左右的铁胆,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铁胆下压着一张纸,纸上的字迹潦草零乱。
“你既没有死,所以我死。”
没有别的话,就只这简简单单九个字。
他毕竟还是未能出卖别人,却出卖了自己。因为他的计划周密,却还是算错了一样事。
他忘了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算进去。
也许走上大多数阴谋失败之路的人,都因为忘了将这一点算进去。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本就是无法计算的,但却能决定一切,改变一切。
正因为如此,所以人性永存,阴谋必败。
老伯抬起头,看着陆漫天狰狞可怖的脸,仿佛还想问出什么来,只可惜他的舌头虽长,却已无法说出任何秘密了。
律香川不知何时已来到窗外,面上带着吃惊之色,他听到窗子被撞破时那“砰”的一响,立刻就赶来了。
花园里无论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会立刻赶到。
所以老伯用不着回头,就知道他来了,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律香川道:“我在想……他不像是个会自己上吊的人。”
老伯道:“还有呢?”
律香川叹了口气道:“他也不像是个叛贼。”
老伯道:“他是叛贼,但却不是自己上吊的。”
他总喜欢先问别人的意见然后自己再下结论。
这就是他的结论,他的结论很少错。
律香川倒抽了口冷气道:“是谁杀死了他?”
老伯并没有直接回答,缓缓道:“我要他去找易潜龙时,就已知道他出卖了我。”
律香川不敢再问,只是听着。
老伯道:“因为易潜龙突然失踪的消息,本不该有别人知道,但万鹏王却好像比我先知道。”
律香川道:“现在江湖中知道的人已不少。”
老伯道:“就因为他将这消息泄露给万鹏王,并立刻传了出去,好让江湖中人都知道孙玉伯已孤立无助。”
律香川叹道:“我从未想到叛贼会是他,我简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老伯冷笑道:“但他只配做帮凶,还不够资格做主谋。”
律香川道:“所以那主谋人才会杀他灭口?”
老伯点点头。
律香川道:“能逼他自尽的人并不多,难道万鹏王会……”
老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立刻去准备他的葬礼,越隆重越好。”
律香川又有些意外,道:“这种人的葬礼为什么还要隆重?”
老伯转身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才淡淡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所以江湖中都相信一件事!
老伯有很多朋友。每个朋友都绝对忠实,从没有人敢出卖过老伯。
天亮了。
黑暗无论多么长,总有天亮的时候。
清晨的太阳,新鲜得就像是刚摘下的草莓。
风吹在人身上,令人觉得懒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