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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已没有人放在心上。
冷汗在往下流,眼泪是不是也将流下。
律香川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咬着牙,挣扎着站起来。
“无论如何,我还活着,只要活着,就一定还有机会。”
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而且,努力使自己相信。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并没有真的想报复,只觉得很疲倦,很累、很累……
这是不是因为他的勇气已丧失?
是不是因为老伯没有杀他,但却已完全剥夺了他的自尊和勇气。
现在,他只想喝一杯,痛痛快快地喝一杯……
这少年伏在桌上,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揉揉眼睛,站起来,打开了门。
外面不知何时已开始下雨。
律香川湿淋淋地站在雨里,眼睛里布满了红丝,门已开了很久,他还是痴痴地站在那里,似已忘记进来。
少年看着他,并不惊讶,就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雨很冷。
六月的雨为什么会如此冷?
少年无言脱下身上的衣服披在律香川身上。
律香川忽然紧紧地拥抱住他,喃喃道:“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只有你。”
少年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他太笨,所以笨得不知该用什么方法表达自己的情感。
所以他只是无言地转过身,将酒摆在桌子上。
律香川终于走进来,坐下。
酒虽是冷的,但喝下肚后,就立刻像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律香川的心也渐渐开始燃烧,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我还是没有死!只要我活着,就迟早总有一天要他们好看……你说是不是?”
少年点点头。
无论律香川说什么,他总是完全同意的。
律香川笑了,大笑道:“没有人能击倒我,我迟早还是会站起来的,等到那一天,我绝对不会忘了你,因为只有你才是我的好朋友!”
他似乎想证明给这少年看,所以挣扎着站起来,努力想站得直些。
可是他的腰突然弯了下来,全身忽然开始痉挛收缩,就像是突然有柄刀自背后刺人他的胃里。
等他抬起头来,脸色已变为死灰。
他咬着牙,瞪着凸起的眼睛充满了惊讶和恐惧,嗄声道:“你……你在酒里下了毒?”
少年点点头。
无论律香川说什么,他还是完全同意。
律香川挣扎着,喘息着,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少年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还是好像不知该用什么法子表达自己的情感。
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这种日子我已经过腻了,老伯答应我,让我过过好日子。”
老伯。
果然是老伯!
老伯真正致命的一击,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律香川咬牙道:“你……你这畜生,我拿你当朋友,你却出卖了我。”
少年淡淡道:“这种事我是跟你学的,你可以出卖老伯,我为什么不能出卖你?”
这一击的力量更大。
律香川似已被打得眼前发黑,连眼前这愚蠢的少年都看不清了。
也许他根本就从未看清楚过这个人。
他怒吼着,想扑过去,捏断这个人的咽喉。
可是他自己已先倒下了。
他倒下的时候,满嘴都是苦水。
他终于尝到了被朋友出卖的滋味。
他终于尝到了死的滋味。
死也许并不很痛苦,但被朋友出卖的痛苦,却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
连律香川都不能。
天已亮了。
黑夜无论多么长,总有天亮的时候。
只要你有勇气,有耐心,就一定可以等得到光明。
光明从窗外照进来,椅子就在窗下。
老伯终于又坐回他自己的椅子上。
直到这时,孟星魂才发觉他毕竟还是苍老了很多,而且显得很疲倦。
一种满足和愉快的疲倦。
他伸直双腿,才缓缓长叹一声,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不杀律香川?”
孟星魂道:“我不奇怪。”
老伯显得很惊讶,道:“为什么?”
孟星魂微笑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替他安排了很恰当的下场。”
老伯也笑了,但笑容中却仿佛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和辛酸。
律香川就像是他亲手栽成的树木。
没有人愿意将他自己亲手栽成的树砍断!
孟星魂忽又问道:“高老大呢?”
这句话他已憋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老伯叹息了一声,道:“我并不怪她,她是个很有志气的女人,一心想往上爬,虽然她用的方法错了,但世上又有谁从未做错过事呢?”
孟星魂道:“你……你让她走了?”
老伯点点头道:“而且我还要将她一心想要的那张地契送给她——以后你无论看到谁在想往上爬,都应该去扶他一把,千万不要从背后去推他。”
孟星魂垂下头,心里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崇敬。
老伯毕竟是老伯。
他也许做错过很多事,但他的伟大之处,还是没有人能及得上。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年轻人走到门口。
一个充满了热情和活力的年轻人,一举一动都带着无限的斗志和力量。
这正是老伯组织中的新血,也正是这社会的新血。
孟星魂看到他,就知道人类永远不会灭亡。
只要人类存在,正义也永远不会灭亡!
老伯看到这年轻人,精神仿佛也振奋了些,微笑道:“什么事进来说吧。”
这年轻人没有进来,躬身说道:“万鹏王没有死,死的是屠大鹏,他低估了万鹏王,所以,他就死了。”
他的回答简单、中肯而扼要,易潜龙多年的训练显然并没有白费。
盂星魂几乎忍不住想要问:
“凤凤呢?”
可是他没有问,老伯也没有问。
这个人是否存在都已不重要,已不值得别人关怀。
但孟星魂却忍不住要问老伯:“应该怎么样去对付万鹏王?”
万鹏王既然还没有死,他和老伯就迟早还是难免要决一死战。
老伯叹息着,道:“他没有死,我也没有死,所以我们只有继续斗下去,就算我们已觉得很厌倦,甚至很恐惧,也绝不能停止。”
孟星魂垂下头,道:“我明白。”
一个人走人了江湖,就好像骑上了虎背,要想下来实在太困难。
老伯道:“就算万鹏王死了,还是有别人会来找我,除非我倒下去,否则这种斗争就永远也不会停止。”
他叹息着,又道:“像我这种人,这一生已只能活在永无休止的厌倦和恐惧里,我想去杀别人的时候,也正等着别人来杀我。”
孟星魂也明白。
这一点当然也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像这样子活下去,虽然太糟了些,但却还是非活下去不可。
老伯慢慢地接着道:“一个人种下的种子若是苦的,自己就得去尝那苦果。我既已错了,就得要付出错误的代价,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替我去承受。”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可是你还年轻,只要你有勇气,还是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一个人犯了错误并不可耻,只要他能知错认错,就没有什么值得羞愧的。”
孟星魂忽然抬起头,道:“我明白。”
老伯的笑容虽然带着些伤感,但已渐渐明朗,一字字道:“所以你千万莫要再为任何事烦恼,快放下心事,去找小蝶,快去……”
他站起来,紧拥孟星魂的肩,微笑道:“我要你们为我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快活林中灯光依旧辉煌。
但高老大的屋子里却还没有燃灯。
她并不是厌恶光亮,而是畏惧;也并不是怕她脸上的皱纹会被照出来,而是怕光明照出她心里的那些丑恶的创伤。
这些创伤久已结成了疤,永远抹不去的疤。
还是有灯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手里一张陈旧残皱的纸上!
这就是她不惜一切也要得到的地契。
她推开窗子,园林中一片锦绣,现在这一切总算已完全属于她了。
她终于已从黑暗的沟渠中爬了上去。
她本该已满足。
可是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心里反而觉得很空虚,空虚得要命。
付出了那么惨痛的代价之后,她真正能得到的是什么?
除了空虚和寂寞还有什么?
孟星魂、叶翔、石群、小何,都已一个个走了,无论是死是活,都已永远不会再回来。
这园林难道真能填补她心里的空虚?这一张纸难道真能安慰她的寂寞?
她突然狂笑,狂笑着将手里的地契撕得粉碎。
门外有人在呼喊:“大姐,快出来,洛阳的王大爷已等得快急死了。”
高老大狂笑着,大声道:“你就叫他去死吧——你们全都去死吧,死光了最好。”
门外不再有声音。
每个人都知道,高老大不高兴的时候,大家最好莫要惹她。
她关起窗子,将长长的头发散下来,然后又慢慢地将身上衣服全都脱下,就这样赤裸裸地站在黑暗中。
她的腰脊仍然坚挺纤细,她的腿仍然修长笔直,她的胸膛仍然可以埋藏很多很多男人的生命。
可是她自己知道,她自己的生命已剩下不多。
逝去的青春,是永远不会再来了。
“一个人赤裸裸地来,也该赤裸裸地去。”
她又开始狂笑,狂笑着在黑暗中旋舞,突然自妆台的抽屉中取出一樽酒,旋舞着喝了下去。
这是生命的苦酒,也是毒酒。
石群回来的时候,她已倒下,乌黑的头发散落在雪白的胸膛上,美丽的金樽仍然在发着光。
可是她的生命却已黯淡无光。
石群跪下来,就在她身旁跪下来,捧起一满把她的头发。
眼泪就流在她的头发上!
她的头发忽然又有了光,晶莹的泪光。
谁说大海无情?
在星光下看来,海水就像缎子般,温柔而光滑。
潮已退了。
大海也和人的生命一样,有时浪涛汹涌,有时平淡安静。
孟星魂和小蝶携着手,互相依偎着,凝视着无限温柔的海洋。
他们的心情,也正和这星光下的海水一样。
孩子已睡,这是一天中他们惟一能单独相处、互相依偎的时候。
经过了一天劳累之后,这段时候仿佛显得特别短,可是他们已满足。
完全满足。
因为他们知道,今天过了,还有明天。明天必将更美丽。
无数个美丽的明天,正在等着他们去享受。
忽然间,海面上又有一颗灿烂的流星闪过,使得这平静的海洋变得更美丽生动。
孟星魂忽然道:“我做到了,毕竟做到了。”
小蝶偎在他怀里,柔声道:“你做到什么了?”
孟星魂紧握着她的手道:“有人说,流星出现的时候,若能及时许个愿,你的愿望就一定能达到。”
小蝶嫣然道:“这是个很古老、也很美丽的传说,只可惜从来没有人真的能做到。”
孟星魂笑道:“但我这次却做到了。”
小蝶眼睛里光采更明亮道:“你真的在流星掠过的时候及时许了个愿?”
孟星魂道:“真的。”
小蝶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孟星魂微笑着,没有回答。
小蝶也没有再问,因为她已明白,他的愿望,也就是她的愿望。
他们的微笑平静而幸福。
流星消逝的时候,光明已在望。
黑暗无论多么长,光明迟早总是会来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