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瞪着展若尘好一会,金申无痕方始木然道:“好吧,我倒要听听你这是什么‘忠谏’?”
展若尘语声稳定的道:“其一,易兄有此疏失的动机在于无意:有意无意之间的差别乃有千里之遥;其二,是否为了他这一句话方才走漏了消息尚在未定之数,易言之,那谢宝善的底细犹待查明;其三,就算是因为易兄这无意的疏忽而走漏了消息,就算那谢宝善果是奸逆,易兄追随楼主多年,誓以生从,誓以死报,如此忠贞义士,竟以这无心小过骤而遭至自绝之罪,对楼主来说,不仅是一种损失,更是楼主德威沦丧的开始。”
金申无痕古怪的道:“德威沦丧的开始?”
展若尘凛然道:“不错,服人以德,屈人以威,人心不能服德,以威屈人便难长久;楼主正当用才之际,‘飞龙十卫’皆乃忠义,楼主德威兼涵而杀之,岂不强似严刑峻法以屈之?”
沉默了好半晌,金申无痕嗓门有些低哑:“展若尘,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辈,居然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以这些老掉牙的陈腔滥调来教训我?这人间世,我翻滚了多少年?经验了多少年?什么堂皇正大的道理不清楚?什么邪魔鬼祟的事情没见过?如何做人,如何处世,我还会不明白?莫非尚要你来吩叨?”
展若尘微微一笑,道:“楼主圣明。”
金申无痕悻悻的道:“真正放肆!”
展若尘以眼观鼻,上身前躬:“还请楼主包涵。”
屑梢轻扬,金申无痕道:“罢了;易永宽,你起来。”
叩了个头,易永宽爬起身来,噎着声道:“楼主慈悲,小的永铭在心——”
金申无痕冷冷的道:“不用谢我,该谢的是这位有好胆气的‘屠手’展若尘!”
转向展若尘,易永宽的眼眶中有莹莹的晶芒在闪动:“展爷,我不知该如何向展爷致谢——”
展若尘恳切的道:“原本是我惹出来的祸端,却险些使易兄蒙受此难,我要向易兄道罪犹尚不及,又有何颜敢于接纳易兄重谢?尚请就此略过,也好令我稍觉安心——”
易永宽一再用力吸气,仍是那种感激零涕的声音:“展爷言重了……我又怎生受得?”——
风云阁扫校
第二十四章 隐隐血雾
这时,金申无痕没好气的插嘴进来道:“得了得了,你们两个彼此倒是维护得紧,正题还搁在这儿,别净扯些闲篇啦!”展若尘肃容道:“楼主大度,我算见识了。”
金申无痕道:“少给我高帽子戴,这是给你台阶下,你都不懂?”
展若尘道:“辱承楼主厚待,我确然心领神会。”
严祥一旁忽然冒出句话来:“老夫人,是否该将那谢宝善擒起来拷问一番?”
横了严祥一眼,金申无痕道:“蠢才,你是要打草惊蛇不是?”
怔了怔,严祥愕然道:“打草惊蛇!小的不明白老夫人所指为何——”
深沉的一笑、金申无痕道:“不用急,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了,大约就在这段日子里,咱们‘金家楼’极可能有场大热闹好瞧——”多少有了点领悟,严祥却不敢多问,他呐呐的道:“小的们全凭老夫人指示便是。”
易永宽也若有所感的道:“这些日来,小的亦在隐约间觉得气氛不对,一时虽说不上来有何处不熨贴,却总感到不自在,就好像,呃,被人隔离或暗影里受到监视一样,做起事来,多少有点碍手碍脚的别扭劲——”金申无痕冷静的道:“你们两个别在这里瞎猜疑了;严祥,你现在前去召集十卫聚合,我有话要交待你们;易永宽,你到后面‘九昌阁’去通报三老爷一声,请他传知金家亲族们在阁里等候,我随时前往同他们有要事商讨!”于是,严祥与易永宽恭应着,匆匆离开办事去了;展若尘低沉道:“楼主,如果无事交待,我想先行告辞,回住处略微梳洗一下——”
似乎没有听到展若尘在说什么,金申无痕皱着双眉,慢吞吞的道:“我在想,你回到原先的住处是否安全?”
笑了笑,展若尘道:“这一层我已考虑到了,楼主,怕他们不会死心,仍将找机会对付我,明里暗里,对方总希望先把我摆平了,好歹也少个掣时的人。”
金申无痕道:“你好像并不在意?”
展若尘安详的道:“我就是从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楼主,危险与血腥,早已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并非打现在才开始。”
金申无痕喃喃的道:“你过得习惯么?看样子你似是相当习惯……”
摇摇头,展若尘的眸瞳中映漾起一抹自嘲又无奈的神色,他道:“人这一生,有许多事是永远无法习惯的,譬如杀伐、争斗、死亡等等,但是不习惯却成为逃避现实的借口,只要被逼到那样的环境里,要求生存就必须适应一定的生存法则,楼主,久而久之,也就麻痹了,冷漠了,这却仅能解释做自我的压制与强迫,若说习惯,未免就可悲了……”金中无痕道:“这些话居然会从你这种人嘴里说出来,实在多少令我觉得讶异,展若尘,你可知道江湖上的朋友都称呼你做什么?”
展若尘笑得有点苦:“不管他们怎么称呼我,楼主,恶胚歹棍少有天生的,我双手染血,也不是性喜如此,许多时候除了这样的方法,就没有更佳解决事端的途径了……”
金申无痕道:“你是否还想回到原住处呢?”
展若尘道:“楼主宽念!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金申无痕叹了口气,道:“展若尘,在这风谲云诡,阴霞密布的时节里,我实在折损不起帮手,尤其似你这样重要可靠的帮手,设若你有了万一,不止是赔上你自己的命,也等于瘫了我一条手臂,影响之大,不堪想像——”
展若尘咬咬下唇,没有说话。
金申无痕极为敏感的道:“你是否认为我这样讲大自私了?好像处处都在替我自己打算?”
展若尘静静的一笑:“不,楼主说的全是实话,而楼主也不尽是只为个人打算,更为了‘金家楼’多少人的生命,‘金家楼’辛苦创立的基业打算。”
满意的颔首,金申无痕道:“你能想到这些,我就很安慰了,这偌大一片基业,金家多年来的名声,我决定要倾全力加以维护,不能叫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给窃据糟蹋了……”
展若尘肯定的道:“他们难以如愿,楼主,否则天道的逆顺,人伦的兴灭,岂不皆变做口词了?”
金申无痕道:“说得是,可恨这干畜牲竟想不透这一点!”
展若尘道:“楼主,他们不是想不到这一点,而是由于权势利欲的野心所驱,抹煞了,或是鄙弃了其余的顾忌;当人们被某一项愿望吸引到近乎疯狂的程度时,除了他的目的之外,任是什么道理法则也都形成等而下之的了……”
似是在想着什么,金申无痕沉吟俄顷,突然道:“我再三考虑,展若尘,你还是搬到我这里来暂且住下,也免得力量分散,为对方留下可乘之机,大家近便点,容易照应,发生事故的当口亦利于行动。”
展若尘不能再推辞了,他道:“也好,趁楼主传令‘十卫’及赴‘九昌阁’之暇,我回去住处略略收拾一下,今晚上就搬过来。”
金申无痕道:“就这么决定,稍停我会着人替你将住处安排妥当。”
谢了一声,展若尘长揖告辞,他也只是刚刚走到门口,金申无痕却又叫住了他。
回过身来,展若尘上体微微前倾,双目注视金申无痕,是一副等候聆听教示的神情。
金申无痕低声道:“我还要让你去办件事,展若尘。”
点点头,展若尘道:“但凭楼主吩咐。”
金申无痕形色中透着隐隐的冷酷,意韵连语调也都泛着寒气了:“去把他的底子给我揭出来!”
有些迷惘,展若尘问:“楼主是指?”
金申无痕阴沉的道:“那谢宝善。”
展若尘慎重的道:“楼主不是说怕会打草惊蛇么?”
金申无痕缓缓的道:“不错,我先是这么顾虑着,方才我又一想,我们可不能老是像这么干耗着等挨打,好歹也得摸清点对方的底蕴,能做进一步的措施岂非更妙?眼下谢宝善就是一条路子,循着路子摸,不怕没有头绪,把这小子像祖师爷似的稳稳当当供在那里未免太便宜了他!”
展若尘略略迟疑了顷刻,方道:“我不认识这姓谢的,又不知他的居处,楼主,请易兄或严兄其中某一位去办此事,相信亦可胜任,岂不是比我更要便当得多?”
金申无痕道:“不派他们去,就是怕他们误了事,展若尘,前往掏那谢宝善的底,得有个先决的原则——既要达成目的,又不可走了风声,我估量过,只有你去办我才放心;‘飞龙十卫’那几块料,明枪硬仗足堪一拼,稍稍机伶点的把戏他们可就透着拙了,又怎能比得上你?”
展若尘道:“楼主既是信得过我,我自当遵谕而行。”
金申无痕道:“小帐房离这里不远,从大门出去,向左走,沿着那条青石板路一直下去,过道小桥,红砖砌造成的那幢楼房就是了。”
展若尘道:“谢宝善便也住在其中?”
金申无痕道:“小帐房一共有三名执事,谢宝善便是一个;那幢红砖小楼的楼下是理帐出纳的所在,楼上有存放银钱的柜库,他们三个也都住在上头。”
展若尘道:“有其他的守卫人员么?”
笑了笑,金申无痕道:“当然有,好像是两名看守轮值巡班吧,但以这两个看守者的能耐来说,对你丝毫起不了阻碍作用,你将如入无人之境。”
展若尘微觉尴尬的道:“幸好是承楼主谕令行事,否则银钱重地,我寅夜出入,怕就难洗恶嫌了。”
金申无痕莞尔道:“你也大小觑了自家,展若尘,就凭你,那小帐房中的区区之数,够得上你耗功夫跑一趟的吗?便真个被搜净了,谁也不会相信你的胃口小到这步田地!”
润润嘴唇,展若尘道:“谢宝善,楼主,是副什么样的生像?”
金申无痕道。
“瘦瘦小小的身材,面皮透着于黄,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吧,细鼻窄额,包你一眼就能认得。”
展若尘道:“还请楼主交待,该要如何迫他招供?事后又以何种方式处置为宜?”
金申无痕笑得相当寡绝,那是一种丁点情感也不带的,只能算是形式化的肌肉牵扯,她那一双凤眼中流闪的不是波光,竟透着凝固的杀机:“你是行家,可不是?用不着问我,就照你认为最妥贴的法子去办,你自己看怎么做合适就怎么做,只有、端,可别泄了风声。”
展著尘道:“如果万一……楼主?”
金申无痕挑起眉问:“什么万一?”
展若尘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万一那谢宝善是无辜的,总不能一概皂白不分。”
金申无痕道:“当然,他著果是无辜,自不该受罚;展若尘,对于忠好真伪的分判,我想你一定极具心得,明察秋毫,很少人能诓得了你,嗯?”
展若尘似笑非笑道:“怕的是忠好辨明之后,不论好歹,这人都得脱下层皮了,果是叛逆,活该罪有应得,设这人乃是蒙冤受屈,一顿生活吃下来岂不透着晦气?”
金申无痕淡淡的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叫他牵扯到这桩麻烦里来?不把性命赔掉,已算他祖上积德,侥了高香,受点累,吃点苦,何足道哉?”
语调平淡又漠然,可是金申无痕说的却是事实,却是通俗的道破了一干小人物的低微与悲哀,在一个巨大的,冷酷的人欲漩涡里,在一场错综复杂的阴谋风暴中,计多角儿只是一滴水珠,或则一颗靠边站着的棋子,混着转、推着动;没有多大的好处;但又非得趋附听从不可,成败之间,往往也就变为主子们的牺牲品及替罪羔羊了;好譬战功彪炳的大将,他的名成利就,却是多少他麾下的军士们用白骨叠架的?由零碎组合为一个主体是不错,光彩的是露脸伸头的人,那些铸成整体的个别单元,便乃真的是微不足道了。展若尘世故极深,他是过来人,经得多,也见得多了,金申无痕的话他毫不觉得讶异,人间世上,原本就是如此炎凉浇薄,定了型的是人性,而金申光痕位高权重,手掌数干人的生死运数,她犹能分得清赏罚公允,忠好明判,业已算是位慈主了,换了别个更不知会凭添多少冤鬼屈魂金申无痕了解的点着头道:“你是个很明白事理的人,展若尘,可贵的是你也能透析那些不合正规常情的事理,现在,我更加明白我为什么会越来越喜欢你了。”
展若尘笑了笑,道:“楼主抬爱。”金申无痕道:“时光已经不早,你就快去快回吧,在我再见到你的时候,希望你已从谢宝善那里得到了些什么一无论是好的或是坏的。”
展若尘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