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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就睡在这小隔间里头,有什么事,也好照应。”涂山郡君不容置疑地说,亲自将曦雨安置在小隔间的绣床上。
“说是来侍奉您汤药、陪您说话解闷的,反而让姨妈照顾我,这真是”曦雨有些不安。
“傻孩子,快歇着罢。”涂山郡君慈爱地笑笑,吩咐了侍女们小心伺候着,便出去了。
曦雨早上没睡够,又受伤失血,倦意上来,沉沉陷入了黑甜乡。
曦雨是被一阵哀切的哭声惊醒的。
床边的似月见她缓缓睁开眼睛,忙扶她半坐起来。曦雨示意要水,似月从桌上倒了半杯温水,慢慢给她喂下去。
“我服侍老爷、郡君这么多年,又养了一个哥儿,不敢说自己有功,但求无过便心满意足郡君是嫡妻,要打要杀不过是一句吩咐,好歹让奴婢死个明白”
曦雨看小隔间里没了别人,用口型无声地问:“怎么回事?”
似月伏在她耳边,悄声告诉她,姨太太发现奉郡君之命去她屋里送月例银子的丫鬟偷偷往她的杯子里放东西,拿住了仔细辨认,才知道是毒药砒霜。
曦雨吃了一惊,再略一思索,外面姨太太已经哭诉完毕了。
林耘霰暴怒的声音传来:“郡君做何解释?人证物证俱全”
“眼见未必是真,耳听也未必为实。”涂山郡君的声音仍旧淡淡的:“老爷能放下公事带着一个婢妾跑到我这里来兴师问罪,就不许妾身分辩了吗?妾身真要对她起了杀心,大可在她未怀胎时或是刚生下瑞哥时就动手了,也不必等到瑞哥儿长这么大。”
大约是林耘霰噎住了,外面没了声音,姨太太模糊的抽泣声艰难地透过厚厚的门帘传进来。
曦雨有些发愣。
凤曦雨是一个很腐很八卦的宅女,这是事实;凤曦雨是一个勉强称得上算无遗策,对世事洞明达练的女性,这也是事实;然而,她只是一个刚满了十八岁的女孩,在这个世界连成人都不算是,这更是事实。
她可以站在这个世界的外面指点江山,也可以笑眯眯地谈论“金枝欲孽”和“种鱼”,然而,当她发现,在离自己很近很近的地方,在自己的亲戚家里,也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并且自己的表姨妈也是其中的一角时,曦雨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酸,也有些揪着疼——虽然这位表姨妈才和她相处了两天,没什么深厚的感情。
曦雨此时宁愿自己还在熟睡中,或者门帘再厚一些,一丝儿声音也不要传进来。她平时喜欢八卦,但此刻这样的现场八卦却让她觉得很尴尬、很难受。
似月伸手轻轻摇摇她,曦雨回过神来,用力地抿抿嘴。
外面又开始说话了。
“是哪个不要命的如此大胆?竟敢诬陷主母、毒害姨娘?带上来让我也开开眼界。”涂山郡君吩咐。
外面有衣裙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哎呦”一声,想是那个下药的丫鬟被推搡到了地上。
曦雨和似月惊讶地互看一眼,竟是那个说话举动很是轻佻的丫鬟!虽然这个丫鬟不像是有这样胆量的人,但在真相呈现出来之前,任何推测猜想都是虚的。曦雨没受伤的左手攥住被子,心里怦怦在跳,跳得又急又重,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若老爷没什么异议的话,妾身便开始问话了。”
“郡君请。”
伴着姨太太的嘤嘤低泣,曦雨听到了一次很精彩的审讯。
“倩儿,你来替我问她。”涂山郡君先指了一个丫鬟吩咐道。
“是。”倩儿朝屋里的主子们行了个礼,站到涂山郡君的旁边,准备替郡君问话。
这大概是先声夺人,那轻佻丫鬟先前是有资格进主子屋里伺候的丫鬟,自然可以直接听郡君的吩咐;但此刻她不过是一个有了谋害主人嫌疑的疑犯,自然没有资格让尊贵的郡君直接审讯。在气势上先差了这么多,疑犯或多或少地会有敬畏的心理,曦雨暗暗思忖。
外面已经开始问话了。
“郡君问你,你叫什么,是家生子还是买来的?进府服侍多久了?都在哪个主子屋里服侍过?”
“回郡君,奴婢叫做椿儿,奴婢的爹妈是瑞大奶奶的陪房,是跟着瑞大奶奶进来的。当时郡君屋里少了人,大奶奶就直接把奴婢拨过来了。”那轻佻丫鬟语声虽有些颤抖,但总算还条理清楚。
“郡君问你,既然是瑞大奶奶的陪房,为什么不在大奶奶身边伺候?偏把你拨到郡君屋里?”
“府里原给瑞大奶奶准备的有下人,奴婢又不是从小儿贴身服侍的,瑞大奶奶又恐身边放太多娘家来的人,不免有人说闲话,就把奴婢拨过来了。”
“郡君问你,为何在姨太太的茶杯里下毒?”
“是是郡君吩咐奴婢的!郡君命奴婢把砒霜下在姨太太的茶杯里!”
听见这句话,林耘霰发出了一声冷哼,姨太太响亮地抽泣了一下。
涂山郡君似乎不为所动,冰冷地问:“谁给了你那么大的胆子,竟敢诬陷主子?”
还没等倩儿转述,椿儿已尖叫了起来:“郡君,明明是您三天前晚上吩咐奴婢,叫奴婢药死姨太太的还说保奴婢平安无事,奴婢只是按您的意思办事呀!”
“郡君问你,你说是郡君吩咐的,可还有别的人听见?”
“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情,哪还有第三人在呢?”椿儿哽咽着低喊。
“既然这样,郡君叫你仔细说说那天郡君是什么妆扮。”
“都是三天前的事了,奴婢只记得郡君戴着红珊瑚珠子的耳坠,穿着墨青色的衣裳。”
林耘霰似乎又哼了一声,大约涂山郡君的确是常穿这样的衣裳、作这样的装饰。
“那裙子上绣的是什么花色?山茶还是莲花?”
“是莲花!是莲花!”椿儿急忙很肯定地回答。
涂山郡君迟疑了一下。
“郡君再问你,砒霜是哪里来的?”
“徐嬷嬷今天给的。”椿儿颤抖着说,曦雨甚至可以听到轻微的牙齿打战声:“徐嬷嬷说她派人到外面去买了砒霜和洁粉梅片雪花洋糖,两样东西颜色是一样的,把砒霜混在糖里带了进来”
“那便让徐嬷嬷也一起来问话吧。”涂山郡君不紧不慢地说道。
审讯重新开始,为了避嫌,问话的换成了林耘霰,传话的依旧是倩儿。
“老爷问你,你是不是买了砒霜夹带进来,要帮着你主子毒害姨太太?”
“回老爷的话,奴婢万死不敢。”
“老爷问你,府中什么东西没有,偏要到外头去买雪花洋糖?”
“回老爷,郡君平日里是不吃糖的,只因这几日开始吃药,药中有黄连,味道太苦,郡君才要些糖吃。咱们府里的糖都是精工细造的,又太过甜了,只有城北一家老店铺做的这雪花洋糖合主子的口。”
“老爷问你,郡君平日里不出府,怎么会吃到外头的东西?”
“回老爷,奴婢听主子说过,老爷和主子新婚时曾从外面带这一家的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回来给主子吃。”
林耘霰顿了一下。
“把徐嬷嬷今日买的糖搜出来!请大夫来,验看其中是否有砒霜!”
“老爷,不必了。”徐嬷嬷平静地说道。
“什么?”
“奴婢今日到二门上取小厮买回来的糖,并不是一个人去的,还有瑞哥儿的奶娘李嬷嬷和我一同去一同回,一路上也遇见了许多丫头媳妇,所以奴婢绝不可能在路上打开了纸包子而没人看见。回来之后,凤姑娘又因伺候汤药被刮裂了手,郡君担忧着姑娘,也没心思吃糖,故而那两包糖还好好地在小橱里放着,一点儿未拆。满屋子的丫头都可以作证,没人去碰过。”
“这又有何关系?”林耘霰疑惑。
“回老爷,小厮们告诉奴婢说,可巧今儿那家子的雪花洋糖卖完了,所以他们买了姜糖回来。这雪花洋糖是白色的碎末儿,砒霜也是白的,混到一起也看不出来甚么;只是这姜糖是姜黄的,和砒霜绝混不到一块儿。”徐嬷嬷不紧不慢地说。
曦雨听见开关小橱、解纸包的声音,接下来屋子里一片哑然。
“妾身的嫌疑现下脱清了,只是还要再问这丫头话。”
林耘霰的声音也恢复了正常:“郡君只管问。”
“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问话的人成了徐嬷嬷,声色俱厉。
椿儿沉默。
“为何要害姨太太?为何要诬陷主母?”徐嬷嬷接着问。
不外乎两种可能罢了,曦雨默默地想。要么是背后有人指使,要么是她自己想这么干。明显前一种可能性比后一种要大得多。
椿儿仍旧保持了沉默。
“嬷嬷,她要是再不说,那便动刑罢。”涂山郡君淡淡地说道。
还没等众人有反应,椿儿已扑到了郡君的脚下:“饶命!主子饶命!奴婢身上已经有了孩子!是瑞公子的骨肉!”
什么?这又是哪一出?里面和外面的人一起惊讶。
一直到最后,椿儿也没有说是谁指使的,只是说她一时异想天开,知道自己怀孕后想仗着腹中的孩子成为这府里的正经主子,但她又明白,只要有身份高贵、出身国师府的涂山郡君在,她就不可能成为学士府的女主人,所以她弄来了砒霜,故意让姨太太发现自己下毒,好嫁祸给涂山郡君。
林耘霰大怒,但这个犯了大罪的丫鬟又怀着他的孙子,在这个生育率很低的世界里,子嗣是无比宝贵的,其他一切都要往后靠。
涂山郡君命人将椿儿软禁起来,好吃好喝的供着,但不许她走出房门一步。
“瑞哥越大越糊涂了!这样的东西他也看得上眼!”林耘霰咬牙切齿,姨太太在一边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得知自己有了孙子的喜悦霎时被丈夫的怒火冲散。
涂山郡君款款走到林耘霰身边:“老爷不必生气,瑞哥还小。也是我没约束好下人,椿儿虽不是我最亲近的,到底也是我屋里的大丫鬟。待她生下孩子,再处置也不迟。”
林耘霰点了点头,怒气未消。
“说起来这也是好事,咱们家三代单传,如今瑞哥儿有了孩子,虽不知是男是女,究竟也算是件大喜事。不如就先封住众人的口,先不连坐她的家人,反而把她的身份给挑到了明处,孩子也好有个名份,虽不是嫡出,究竟也是长孙。”
“还是你考虑得周全。”想到孙子,林耘霰的恼怒才散去了。
“我身子不好,姑娘又伤着了,此事就交给瑞哥媳妇去办。姨娘也受惊了,回房好好歇着罢,若无事就不必出来了。”
这是变相的软禁了。幕后的指使者,姨太太目前看来是最有嫌疑的,涂山郡君将她软禁,也无可厚诽。见林耘霰不作声,姨太太也就泪眼汪汪地回房去了。
“老爷也回吧,妾身这里还要吃药,别把病气过给了老爷。”
“郡君今日受累了,也是我急躁,让你受了委屈。”
“这是哪里的话,老爷不必放在心上。”
林耘霰走了,曦雨急忙躺下装睡,似月默契地把被子给她盖好。
涂山郡君走进来,看曦雨还在睡觉,悄声吩咐了似月待会儿叫姑娘起来用晚饭,便出去歇着了。
折腾了这一下午,也真够累的。
曦雨闭着眼睛,脑子却在疯狂地转动。
都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件事看似简单,其实也并不简单。这深闺大院里的小女儿们,生活在很单纯的环境里,平时最大程度的勾心斗角也不过是想法子比别人更讨主子的欢心。这件事在那些丫鬟的眼中看来真是简单无比:椿儿想一步登天,就要借姨太太嫁祸郡君,谁知被郡君识破了。可是在曦雨眼中看来,整件事就像是蜜蜂的蜂巢一样——处处是洞。
椿儿初次和她们见面时,虽然轻佻、爱占小便宜,但大规矩大礼节还是不敢忘的,怎会有这个胆量去杀主人?明显背后有人指使。
涂山郡君问话时椿儿在发抖,可是曦雨觉得,那并不像是害怕得发抖,反而像是兴奋得发抖。这一条只能作为参考来印证,并不能引申出推论。
一直到最后,椿儿也没说出砒霜究竟是怎么来的,这是很重要的一环。
如果她说出自己怀孕,无疑立刻会被提升为姨娘;她有一半的几率生下男孩,这样她的身价无疑水涨船高。凭着这个男孩,她和正经主子的待遇也不会差很多,无子的妾和奴婢没什么两样,有子的妾却可以挺直了腰板做人。椿儿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反倒用这个需要冒极大风险的方法来达到自己的目标呢?
涂山郡君治家很严,她自己房里的丫鬟肯定管理得更严。为什么椿儿还能和瑞公子发生关系?郡君喜欢贤惠不多话、袭人姐姐式的丫鬟,为什么椿儿能在郡君屋里服侍这么久而没被赶走?
曦雨总觉得自己漏掉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一点。
晚饭前,瑞公子来请安。他仿佛不知道今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事一样,一脸喜气洋洋的走进来施礼。
涂山郡君也慈祥和蔼:“还没恭喜瑞哥儿,这么年轻就要做爹了。”
“谢母亲大人。”瑞公子本来苍白的脸上有了喜气的晕红。
“他的一个妾今儿被诊出有了身孕。”涂山郡君向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