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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天下词-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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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德帝站起身,陈堰已捧着一个托盘在旁边躬身等了。

陈堰是他最信任的贴身内侍,他的心腹,皇帝陛下是一个多疑而残酷的人,能让他信任的并不多。陈堰从他是太子时开始到东宫服侍,然而在皇帝陛下登基的那一年,才真正得到了雍德帝的信任。

那时,皇帝陛下以冲龄登位,主弱臣疑,主少臣欺。先帝并未设顾命大臣,皇族们有名咒的钳制,再加上人丁稀少,彼此间感情深厚,不得不紧紧抱成团,拱卫皇权。诸多贵族世家,包括申贵太妃的娘家申氏,借着这大好时机混战成一团,都想谋取更大的利益。他唯有蛰伏,隐藏起所有的锋利爪牙,等待成年那天的到来。即使到了那一天,要肃清朝野、整顿纲纪,也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斗争。在这样的时刻,皇帝陛下谁也不敢相信,但他也确实需要心腹,需要可以信任的人,需要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势力。

锦衣卫只忠于皇权,而不是忠于他。

半块虎符在他手中,然而他调动不了军队,包括拱卫京师的神策军、守卫皇宫的禁军和看守宫门的期门卫。

他经过长久的考虑,终于下定了决心。

十四岁的雍德帝命陈堰担起整理奏报之责。

陈堰毫不犹豫地跪伏:“不敢欺瞒官家,奴才识字。”

皇帝满意了,陈堰入宫这么多年来,从未在人前人后显露过自己识字的本领。若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连他也不会知道。他需要这样的人:嘴够严、眼光够毒、城府够深,同时对他忠心耿耿。

看着主子起身往西暖阁走,陈堰捧着托盘不声不响地跟上。

雍德帝随手取过托盘上的小玉瓶,挥挥袖子,陈堰会意地停在了门外。

西暖阁内暖意融融,总管紫宸宫的尚宫女官迎上来福身,又转身在前引路,悄声禀告:“殿下在躺椅上睡熟了,奴婢不敢挪动,只给殿下搭了毯子。”

皇帝陛下点点头,转过巧夺天空的镂空板壁,仙鹤形状立灯旁边的躺椅上,曦雨睡得正甜,鬓发散乱,一手合着一本书放在胸口,一手反着放在头下面。

雍德帝上前,轻轻抬起她上身,正要把她抱到床上面去睡,人却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眯着眼睛,含糊地问:“什么时候了?”

“戌时(晚上七到九点)。”皇帝斜坐在躺椅边上,把她抱在怀里,解开她的衣带,给她腰间的齿痕上药:“上好药抱你去床上睡。手枕麻了没有?”

“嗯还好。”曦雨睡眼朦胧地甩了甩手臂。

外面陈堰忽然出现在门口,躬身:“官家,有大臣递牌子。”

那定是有重大着急的事了,雍德帝脸色不变,温声:“朕去瞧瞧,叫她们服侍你安寝。”

曦雨彻底清醒过来:“睡了一会子,现在倒不瞌睡了。我想去外头散散,殿里烧着地龙,怪闷得慌。”

“陈堰,跟着殿下。”皇帝直接吩咐,为她整理好衣裳,再嘱咐曦雨多穿件斗篷,便又起驾去召见递牌子的大臣了。

总管尚宫从宫女手中接过玄黑绣龙,里子是火狐皮毛的宽大披风,亲自给她披上:“殿下的衣裳尚服局正在赶着做,官家吩咐,先给您穿着他的,待新衣都做好了,再呈上来给您瞧。”

曦雨有些羞涩,偷偷撇撇嘴。她自己的衣服都有很多了,但很多不合宫中的规矩样式,只有重给她做一批。大原则已经和皇帝陛下谈判好,这些小节她也不在意了,反正穿什么都一样。

“殿下,奴婢给您提灯。”一名穿着典赞服色的女官提着一盏宫灯过来。

“不必。”曦雨笑笑,拿过她手里那盏宫灯:“不过是散个心,何苦劳师动众的。”

“殿下早些回来,若迟了,我们少不得派人去寻。”那女官又说道。

“辛苦典赞女官了。”曦雨点点头,轻轻拽起过长的披风下摆,轻盈地跨出门槛。

陈堰一声不吭地跟上,临走时不经意地瞄了那典赞女官一眼。

宫中六局一司,每司各有两名品阶最高的女官,尚宫局两位尚宫,一位统领紫宸宫,一位统领飞凰宫,都是从无数宫女中脱颖而出,自然是人尖子中的人尖子。在紫宸宫服侍的这位李尚宫,年已界四十,同样是服侍皇帝多年的老人,理所当然地和陈堰默契非常。

目送曦雨的身影出了殿门,消失在玉阶下,她才将脸一沉:“给我跪下!”

那典赞女官吓了一跳,急忙跪下:“女先生,奴婢什么地方错了?”

“尚仪局的人也糊涂了,叫她们指一个伶俐的来提点这位主子宫里的规矩,怎么派来的这般没眼色?”李尚宫皱眉,转头吩咐一边的小宫女:“典赞女官归和尚仪管,你去叫她来!”

和尚仪来得很快,她比李尚宫年轻些许,能在三十岁左右便爬到了尚仪的位置,足见她手腕了得。

“我平日看你也是个稳妥的,怎么叫这个倒三不着两的来教导主子?你问问她方才对主子说了些什么话?叫官家知道,尚仪局的人免不得被她牵累!”李尚宫语气严厉。

“你都说了些什么?”和尚仪皱眉问。

“奴婢不过是请她回来得早些,免得再去寻”那典赞女官懦懦的。

“这又是什么大错了?”和尚仪挑起修饰精致的眉毛,看向李尚宫。

“她一个典赞女官,竟敢这样对主子说话,忤逆犯上,难道不是错吗?”

“哎呀我的好姐姐,那还不是正经主子呢,连大礼还未行呢,就住进来了。”和尚仪见四下无一人,大着胆子说:“虽说这个进了紫宸宫,但也不过是貌美,所以得宠些。这宫里哪个不是美人儿啦?不过是叮嘱她早些回来,还能怎么摆谱不成?”

李尚宫摇摇头,凤家小姐今日刚进来,紫宸宫又是堵不透风的墙,外头一丝消息也无:“我瞧在你平日里对那些小宫女有照拂的面上,今儿才放胆透个信儿给你,趁早把这个没眼色的弄回去发落,再派个机灵的过来,免得官家旨意下来,这奴才难逃一死,你也免不了被连累。”

和尚仪表情认真起来:“姐姐当真?”

李尚宫轻轻点头,她虽然看不惯这个和尚仪的某些做法,但此人心肠尚好,两人这些年明里暗里打交道过招的次数不少,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此时倒不忍看她被牵累了,再者官家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这位主子今日刚进来,衣裳还没做齐,官家命我将他的衣裳拿给这位主子穿。”没理会和尚仪瞪大眼睛的呆滞表情,李尚宫低头瞄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典赞女官:“叫这个闯祸的跟你说,紫宸宫里的人称呼她什么?”

“什么?”和尚仪立刻低头问。

“殿、殿下”典赞女官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带上了哭腔。

“赶紧带她回去发落,幸好官家正召见大臣,等接到了回报,她是死定了,你不死也要脱层皮。”李尚宫催促:“还不如你先处置了,再求求能说上话的人,才好为她讨情。”

“多谢姐姐,这一回我记下了。”和尚仪正容敛衽向李尚宫施礼,低头轻叱:“还不起来快走。”

典赞女官急忙向她们叩头,哭着千恩万谢,才退出去。

“你回去传遍六宫,都把眼珠子放亮些。若再起什么波澜,可就不好了。”

“知道了。”

“若还有那些自恃资历深、身份高、出身好,不服的,就问问她们,还记不记得彭妃是怎么死的。”

“你是说”和尚仪吓得一颤抖:“彭妃,是因为”是因为这位主子,所以才被官家以那种手段弄死的?

李尚宫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虽然已过去了这么多天,但现在想起那一夜,还是会令六宫战栗。

和尚仪手脚发软地走了,李尚宫叹口气,还是想想待会儿怎么好为那个典赞女官讨情罢。

曦雨慢慢地走下玉阶,两旁守卫的期门军逐一在她走过的时候屈下自己的膝盖,枪尖冲天,向她行礼。

手里的灯笼光线昏黄,但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陈堰跟在她身后,沉默不语,像一条影子。

大大的圆月高挂在夜空,皎洁的清光均匀地洒向大地。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啊。”曦雨仰头,轻轻地感慨,回头轻问:“陈总管,如今,这些将士,心目中最至高无上的,应该是陛下了吧?”

本来他应该中规中矩地回答“是”,但他并没有,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您如果改口称‘官家’,陛下会更高兴的。”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为了这一天,为了从眼前女子的口中听到这个称呼,皇帝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曦雨笑,指向宫殿南方的高台:“那是哪里?”

“那是‘集翔台’。”

“集翔台啊我有听舅公提起过。”曦雨提着灯,往那个方向走去。

她站在高高的集翔台上,突然想起很久前有一个夜晚,他们一起站在另一座高台上,她恶作剧地考验他的记忆力,硬是要他背出白天时她命令他念的书。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兵不厌诈,兵不厌诈;

故飞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欢,一望成欢;

故春盈,方恨秋思,故秋思,方恨离情,不离不弃,不离不弃”

曦雨轻轻地吟唱,回忆起那时,他嫌恶地批评书和曲,都被她理直气壮地反驳回去。她最爱的白娉婷和楚北捷,然后她突然想捉弄他,板起脸:“我们来对月起誓,永不相负。你要是不肯,就说明你的心意不是真的。”

然后,他也跟着犯了一回傻。

再然后,想起那个仓皇出逃,心碎欲死的夜晚,果然是没有月亮的。

“殿下,”陈堰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出来:“您走的这两年,官家在集翔台上眺望凤府的方向,奴才已数不清有多少次了。”

曦雨回头微笑:“他有你在身边服侍,真是他的福气。”又笑:“你放心,我既然已经决定放下,再重新开始,就不会后悔。”

从集翔台上可以俯瞰整座皇宫,曦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队灯笼从泰安殿出来,往紫宸宫而去。

“殿下,夜风寒凉,该回驾了。”陈堰躬身提醒。

“好。”曦雨看到那串灯笼,心情忽然变得很好:“咱们回吧。”

“她已经受到教训了,何苦再重罚,你仁慈些吧。以后在正史上落个暴君的名声,也不会显得你多好看多特殊。”曦雨毫不客气。

“就依你。”皇帝笑,这才是他的阿雨,无法无天却让人生不起气来。“冷不冷?”他依旧将她的小手合在自己掌心,亲昵地温暖着。

曦雨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就像她今晚穿的披风一样,玄黑绣金龙的丝绸面,代表着皇权、尊贵、威严和残忍,内边却是柔软滑顺的衬里,暖暖地裹着,永远不会再伤害到她。

她想着想着,唇上弯起一个月亮般美好的弧度。

“笑什么?”他捏捏她的鼻子。

“还记得那本《孤芳不自赏》吗?我在想,”曦雨眼神悠远,“就像书上说的,也许我们,真的从不曾相负。”

晋书(一)

天高月小,风急星高。

嶙峋山石穿破夜空,台阶路两旁是茂密的山林,草木间窸窸窣窣,似有蛇虫爬过。

这样阴森凄迷的山路,足以吓退许多胆小的人,别说娇滴滴的姑娘家,就是稍微懦弱的一点的男子,也不敢在夜晚从这条道上走过。然而此刻,却有一个穿着嫩黄衣裙的女孩行走在山路上。

她走得并不快,袅袅婷婷,步态优美。但是她每跨一步,都跨出了很远,大地仿佛在她脚下开始缩小,若有行家在此,便可以认出那是长云岭上术法世家温氏特有的身法“千里成寸”。

“师妹!师妹!”后面有大喊声传来。

着嫩黄衣裙的女子听到了声音,不紧不慢地停下步子,悠然转身,等待着来人。

“师妹呼呼。”后面追来的男子喘着气:“师妹,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气。快别任性了,赶紧回去吧,要不等师父回来,你肯定要受罚。”

“二师兄,作甚么这样着急?”女子温婉地笑:“我只是有些气闷,下山去逛逛而已,过几天就回来。”

“别骗我了。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行了行了,”男子好言相劝:“霞姑娘什么性格,你还不了解?她说话从来不多想,得罪的人也不少了,你何必和她一般见识?”

“这我就不明白了。我只是下山去逛逛,买些胭脂、钗环,怎么又和霞师姐扯到了一起?”女子轻扬秀眉,水灵灵的眼睛带着询问之意看去。

“好好好你不承认也算了。”男子嘴角抽抽:“师父师母临走之前要大师兄和我照看你们这些小的,回来要是发现少了一个,我们可是要受罚的。好师妹,你就大发善心,饶了我们吧。等师父师母回来,你想去哪儿逛都行,到时你就是要去皇宫把乾阳殿的瓦给揭了,师兄我也不拦你,好不好?”

女子眨眨眼睛:“师兄既然这么说,我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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