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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巴张了张,在长孙晟那期盼,更带着几分急切之意的目光注视下,实在找不到任何可以推脱的借口。或许,他是不想找,也不忍心找吧……
“弟子愿意!”
长孙晟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观音婢的性子柔弱,日后只怕还要连累你许多。不过,她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你和裴家小娘子的事情。
按道理说,世族之间通婚,原本正常。可有一点,裴世矩虽然看重你的才华,却未必肯冒着被陛下猜忌的风险,点头答应。裴家,如今如日中天,裴矩裴蕴皆出自东眷,这风头无两。而你,日后必会得到陛下重用。若裴、郑两家结合,所产生的影响,不仅仅是陛下不愿意看到,甚至连其他家族,也未必能同意。
如若这样,不仅是对裴家,包括你在内,都会有杀身之祸。”
郑言庆点头,“弟子,明白。”
长孙晟是在诉说一个事实。
帝王之道,最讲究平衡二字。其实不仅仅是帝王,包括家族间,家族内,也要讲求这两个字。
休看世族之间盘根错节,可谁也不希望,看到一家独大。
如今最强盛的裴家,和未来有可能最强盛的郑家,如果结合在一起,将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谁也说不清楚……
可是,让言庆就这么退开,他又不太同意。
对裴翠云,他说不上情爱,但却是颇有好感。在他认识的女人中,能够和他说上一些话的,恐怕除了裴淑英之外,也只剩下裴翠云。在这一点上,朵朵也比不得。
长孙晟轻声道:“不过,若是裴家小娘子能断绝了和裴家的关系,却也无妨。”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朝着言庆眨了眨眼睛。
言庆一怔,旋即就明白了长孙晟话中的含义。他知道郑言庆未必能舍弃裴翠云,所以和裴翠云,也并非是没有希望。只不过,能不能做到,要看郑言庆的手段了。
这年头,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
长孙晟也知道,言庆将来,未必会只有无垢一个妻子。
无垢那种天真烂漫性子,加之年纪又小,未必能勾住言庆的心。所以,为了能给无垢有个扶持,长孙晟倒是不介意郑言庆和裴翠云。但前提是,裴翠云要脱离裴家。
裴翠云很疼爱无垢,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
但她若和裴家没了关系,则注定无法成为言庆的正室。
长孙晟的算计很深,但能不能成功,却要看郑言庆的手段。他现在,要为女儿争取一个名份。
郑言庆虽然也有心计,却没有想到,长孙晟这时候在算计。
他正觉得尴尬,想要向长孙晟解释一番。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言庆,去把案上的那份卷轴拿来。”
郑言庆忙站起身来,走到书案旁,拿起上面的卷轴。
打开来,却是当初他拜长孙晟为师时,送长孙晟的那首《出塞》。长孙晟着人装裱了一番,时常放在身边,极为珍惜。
郑言庆把卷轴递到了长孙晟手中。
长孙晟打开来,默默的看了一遍之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把卷轴贴在胸前,闭目似在回味。片刻之后,他突然问道:“言庆,我记得你写三国演义时,曾作有一首《临江仙》?呵呵……但不知能否为我歌上一曲?”
言庆点点头,看了一下房间一隅摆放的古琴。
在竹园五载,琴棋书画是不可缺少的娱乐。但对于言庆而言,造诣最深就是书法,画工其次,棋力排在第三,而音律方面,造诣最差,排在最末。不过虽然最差,倒也能抚琴而歌。比之那些大家,自然不成。若只是自娱自乐,却足够。
他将古琴摆好,坐在琴后,调整了琴弦。
凝神静气,手指拂过琴弦,发出清雅琴音:“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言庆引颈而歌,声音虽稚嫩,倒也颇有韵味。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长孙晟闭上眼睛,下意识的抱紧了《出塞》。眼角,滚下两颗浑浊的老泪,但脸上,却又带着一丝满足之意。
“白发渔樵江渚上,看惯秋月春风。”
屋外,高夫人静静聆听,轻咬红唇,面露悲戚之色。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出塞》,从长孙晟怀中滚落地上,郑言庆的心中一阵绞痛,刹那间,亦忍不住,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第二卷 弥勒净土血莲台 第075章 裴世矩
黎明时,下起小雨。
雨势不大。星星点点,可落在身上,却彻骨的冰寒。霹雳堂门外,挑起十六盏白色的灯笼。按照牛弘在开皇年间整理出来的礼制,二品大臣以上,当悬以十六盏白纸灯笼。这灯笼一挂起来,也就算是告之了世人:右骁卫大将军长孙晟,归天了!
郑言庆坐在马车里,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大海,我们回家。”
长孙晟归天,其丧葬之事,需先向朝廷禀报,而后转由鸿胪寺安排丧祭事宜。
在此期间,霹雳堂阖府私忌七日,而后转交由朝廷风光大葬。
这里面各种各样的手续,各种各样的仪式,非常繁杂。以长孙晟在朝中的地位而言,其丧祭之事绝不会是小打小闹。所以郑言庆也出不上力,加之守候三日,彻夜不眠,他也极其疲惫。所以高夫人就让他先回府休息一下。换好衣装再过去。
雄大海赶着车,在细如牛毛的冬雨中行进。
车轱辘碾压着地面,发出吱纽吱纽的声响,在初冬寂静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寂寥。
言庆杀过人,前世也经历过许多生离死别。
然而,重生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哈士奇死了,他没什么感觉,因为也就是两面之交;亚亚死了,同样没有感觉,不过一面之缘。亲近一点的,可能就是毛旺夫妇两人。但郑言庆也没有那种痛彻肺腑的难过。而今长孙晟走了,他确是感到了痛苦……那种揪心过后,整个人好像失去了灵魂般的痛苦。
和长孙晟接触,还不到一年。
其中还要减除言庆在清明时返家,途中遇袭的两个月耽搁。实际和长孙晟在一起的日子,可能只有七八个月而已。可就是这七八个月的时间,长孙晟待他若亲子。
与李基那种内敛式地关怀不一样,长孙晟从不会隐瞒他对郑言庆的关注。
所谓师父,亦师亦父。
这种师生情谊,和后世那种所谓的老师学生,完全不一样。
长孙晟对他是倾囊相授,甚至连他压箱子底的连珠箭术,也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了郑言庆。
如今,长孙晟走了……
言庆不仅仅是失去了一座靠山,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一个关怀他。为他解惑授艺的长者。
一想到这些,郑言庆的心,又有些绞痛。
回到正俗坊的时候,郑府大门已经开启。几个老仆正在清扫大门台阶,看见马车停下,连忙迎上前来。
“公子,您回来了?”
郑言庆从马车里下来,将披风紧紧裹在身子上。
说实话,以他的身子骨和功底,这样的天气并不会令他感觉多么寒冷。只是心冷,连带着让他整个人,都觉得冷……
“立刻传我命令,阖府披麻戴孝。”
郑言庆吩咐道:“把门头那红色灯笼取下来,换上白纸灯笼。”
几名老仆不由得一怔:这是谁家有了白事?
不过又不敢询问,因为平日里总是和蔼的小少爷,此刻一脸阴郁之色,让人看着就有些心惊肉跳。
郑言庆让雄大海先去休息,自己则回到了书房。
朵朵和小念这时候都已经起来了,见言庆心情不好,也不敢过多的询问。小念去为言庆准备早餐,而朵朵则走进了书房。见郑言庆呆呆的坐在书案旁边,失魂落魄。
“小秀才……”
郑言庆抬起头,“老师走了!”
“啊?”
朵朵也吃了一惊。
对于长孙晟,她好感并不多。哪怕是明知道,长孙晟参与了剿杀哈士奇的行动,是奉旨听命,可潜意识里,还是会把长孙晟当成仇人。原以为,听到长孙晟的死讯,会很开心。但真的听到了,朵朵并没有感到轻松多少,心里面有些空空落落,好像失去了什么。
“朵朵,莫要再记恨老师了,其实老师他……没什么错。”
“恩!”
朵朵在他身边坐下,低着头,轻轻答应了一声。
郑言庆说:“其实,对对错错,哪有那么容易说的清楚?当年你祖父刺杀先帝,是为了夺回基业,没有错误;先帝追杀你父亲,是为了平靖天下,也没有错;乃至于如今的皇帝,设计诛杀哈公公,老师他们奉旨行事,你又能说,谁对谁错吗?
站的角度不一样,考虑的事情也不一样。
哈公公想要为你姐弟夺回属于你们的荣耀,没有错;可是站在皇帝的角度。他就是谋逆……
唉,这种事情啊,哪能用对错就能解释的清楚。”
朵朵无语,在言庆身边坐着,下意识地握住了郑言庆的手!
黎明时,长孙晟的死讯,传入宫中。
杨广得知以后,竟放声大哭,宣布废朝三日,不理政事。
晌午,萧皇后亲临霹雳堂,代表杨广祭拜了长孙晟。之后洛阳大小官员,包括留驻于洛阳的门阀子弟,纷纷前来祭拜。郑言庆以长孙晟弟子身份,披麻戴孝,在霹雳堂门前迎来送往。整整一日,前来祭拜的人几乎没有断绝,也让郑言庆疲惫不堪。
“贤弟,去休息一下吧。”
与他同样在府门前接待访客的人,是长孙晟的三儿子长孙行操。他比郑言庆大十岁,而且身无官爵。长孙晟四个儿子,除了长子在仁寿四年十一月时,因汉王杨谅起兵作乱。长孙行布坚守太原,城破战死。长孙行操,和长孙行布是一母所出,亲兄弟。只是和行布相比,行操略显柔弱。所以朝廷封赏时,长孙晟没有报上行操的名字,而是由妾室所出的次子长孙恒安,接手了鹰扬郎将的封赏。
长孙行操好诗书,喜音律,是个才子。
他看郑言庆一脸疲惫状,也忍不住心中感叹。父亲收了一个好弟子。
郑言庆也确实有些撑不住了。
早上回去,他小睡了一个时辰之后,就匆匆赶回霹雳堂。
这一忙,就是一整天。中间也只喝了几口水,几乎没时间吃东西。特别是在萧皇后抵达时,郑言庆更是里外奔走。不仅仅是要引领萧皇后前往灵堂祭拜,而后还要赶回来,招呼那些随行侍卫和小黄门。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皇后手底下的人,更是一个也不能疏忽。
长孙行操有些书呆子,让他处理这些事情,的确不太在行。
本来高夫人和长孙顺德,是要言庆过去帮助长孙行操。结果到后来,成了言庆忙里忙外,行操却成了帮手。好在长孙行操性子柔和,也不在意这些。他知道自己并不适合这个工作,如今言庆能做的好,他索性顺水推舟,当起了言庆的帮手。
“三哥,那我去门房里歇一下。若是有事情,你再叫我。”
郑言庆也不客气,转身走进门房。
终究不是铁打的人儿,言庆坐下来,就不想再动了。有下人端来了食物,不过大都是以冷食为主。点心饼子之类的食物,但对于郑言庆而言,已经是美味佳肴。
他正长身体的时候,连日操劳,损耗甚大。
若不是早晨回家,吃了五个包子,喝了两碗豆浆,恐怕现在已经饿趴下了。
也不客气,拿起一块饼子,细嚼慢咽。哪怕是饿得很了,言庆吃东西也很少狼吞虎咽。除非是特殊情况,他不得不那样做,大多数时候。还是会吃的非常文雅。
两块饼子入腹,身子好像又有了气力。
郑言庆正准备休息一下,却听门外一阵车马声传来。
“这时候,是哪家大人祭拜?”
天色已晚,言庆不由得有些好奇。
仆人立刻上前回答:“公子,是河东裴老爷到了!”
“裴老爷?”
郑言庆立刻反应过来,恐怕是河东裴氏族长,闻喜县公,金紫光禄大夫裴世矩到了。
他连忙起身,走出门房。
这时候,长孙行操还傻傻的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如何迎接。
白天看言庆做的无比轻松,好像也不是很困难。可怎么到了自己做这些事的时候,就有些不自在呢?
“三哥,快过去迎接。”
长孙行操这才如梦方醒,急急忙从台阶上走下来。
郑言庆紧跟在长孙行操身后,走到马车旁边。这时候,车帘挑起,从车上走下来一位年纪大约在五十多岁的老人。头发灰白,但并不是很明显。体态清癯,面颊瘦削,却带着一种精干之气。那双眸子,也是颇有神采,令他看上去很年轻。
若论实际年纪,裴世矩已经六十有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