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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子,你希望谁获胜?”
李淳风轻声提出了一个问题。
言庆一怔,想了想,弯下腰来,在李淳风鼻子上刮了一下。
“我告诉你,可是你要保密,谁都不能讲。”
秘密?
李淳风两眼放光,心里有些兴奋。
同样,对李言庆更多出了几分亲切之意。在小孩子的心里,能与自己分享秘密的大人,无疑最为可亲。
“我以三清祖师之名保证,绝不泄露他人。”
“其实,我希望……最后获胜的人,是我!”
“啊?”
李淳风诧异的看着言庆,有些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原以为,李言庆会三选一。却没想到,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的确,不论麒麟台经筵的获胜者是谁,亦或者就不可能出现获胜者,那最后的胜家,只可能是一个人——开设麒麟台经筵,并将之向外推广的李言庆本人。
也许,李淳风现在还无法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过些年,等他慢慢长大以后,就能体会出,其中含义。
就在言庆以为,这场经筵将落下帷幕。
突然听到场下有人高声喊喝道:“且慢,在下心中尚有疑问,希望能向七位院长求教一二。”
原本都准备散去的人们,一下子又来了精神。
还有热闹!
李言庆顺着声音看去,就见一个八尺身高的青年,迈步稳健的登上麒麟台。
圆乎乎的胖脸,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他脸上带着谦和笑容,上台之后,朝着七位书院院长,拱手道:“小生心中有所疑问,还望七位大人赐教。”
这里的‘大人’,非是指官职上的称呼。而是一种含糊的泛称。
薛收也正准备离去,闻听扭头。
当他看清楚来人之后,不禁眉头微微一蹙。
“贤弟,是你?”
道信也止住脚步,慢悠悠又坐回原处。
正是有热闹不看,天打雷劈。更何况看这位的架势,并不是冲他来。他自然也乐得旁观。
道信身旁跟着一个小沙弥,也坐了下来。
“师父,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道信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后,低声道:“弘忍。莫吵!且看下去,自见分晓。”
小沙弥法号弘忍,是蕲州黄梅人,俗家本姓周。年纪,和李淳风同年,而且经历也非常相似。
李淳风是九岁拜入至元道长门下,这小弘忍,却是七岁,被道信收为弟子。
他来巩县的日子久,所以对麒麟馆的情况,也多一些了解。听道信这么一说,就知道这件事情,和他师徒无关。于是坐在道信身后,从褡裢中摸出一袋腌制的梅子,递给道信品尝。
李言庆先一怔,心里暗叫一声:他怎在这里?
这个人,言庆可说是即陌生又熟悉。熟悉是因为,这家伙日后会是他的大舅子;陌生是因为,自大业七年后,李言庆就再也没见过他。如今,这家伙突然出现,难道观音婢也来了?
登台之人,正是长孙无忌。
薛收当年留恋洛阳,故而认识长孙无忌。
见他登台后,也不禁有些挠头。霹雳堂虽说已经没落,可问题是,这一位可是麒麟馆后台老板的大舅子啊!
“无忌,你有何疑问?”
“薛大郎休要开口,我今日登台,实为请教许先生。”
许先生,自然是指代李言庆编撰《奸妄注》敛财的许敬宗。他如今也是七院之一的院长,闻听长孙无忌矛头直指向他,心中不禁感到疑惑。许敬宗今年有二十五岁,因出身和他特有的经历,故而在七大院长之中,一直表现的很低调。他才学出众,文辞华美。但也深知,混日子艰难。所以在麒麟馆,从不与人争吵。即便是有人指责他,他也是一笑,而过。
只要大老板满意,你们的指责算个屁!
而他的大老板,自然就是李言庆……七大院长之中,尤以他的薪水最高。当然了,似薛收姚义孔颖达三人,根本就不在意这薪水的问题。他们所追求的,一个是声名,一个是学问。
家中富裕,自无需考虑这些问题。
可许敬宗不一样,他必须要为自己的生存而思考。
经历仕途上的波折以后,许敬宗悟出一个道理:狗屎的尽职尽责,狗屎的为国为民。能让老板满意,就算狗屁不做,一样能飞黄腾达;但若是得罪了老板,就算做得再好,又有何用?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心甘情愿,宁担负骂名,也去编撰《奸妄注》。
事实上,仅《两汉篇》的奸妄编撰,许敬宗就为李言庆收敛近八十万贯。如今他主持编撰《两晋篇》,还未动笔,已敲定了二十余万贯。为此,李言庆也没有亏待他。表面上许敬宗的薪水最少,可暗地里,许敬宗这两年来,收入也有近三万贯收入。如此高的赏赐,许敬宗焉能不尽心尽力。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收入高,花销起来也显眼。
这不,所有的骂名都到了许敬宗的身上,而李言庆几乎未受半点波及。
许敬宗也很聪明,他知道,自己花的越多,背负的骂名越大,日后得到的好处,也就越丰厚。
君不见,李言庆以十六岁年纪,得巩县男之封爵,可谓大业以来,独此一家。
等李言庆孝期满了,一旦出仕,定将飞黄腾达。自己在怎么努力,也就是个浊官。即便没有飞黄上厩御马被劫持的事情,日后前程也是暗淡。可是现在,跟定了李言庆,定有出头之日。
这就是许敬宗的想法!
他看了一眼长孙无忌,有些疑惑。
若换个人,他甩都不会甩……可是对长孙无忌,却还存着些许顾虑。
虽然不知道长孙无忌的身份,许敬宗却在酒楼上见过,这个人是在苏烈的陪同下,进入县城,入住李府。苏烈是什么人物?那是李言庆的心腹,执掌墨麒麟的统军,甚得老板信赖。
巩县人都知道,李言庆手下有‘一仙一卫,黑白双煞’。一仙就是肉飞仙沈光,黑白双煞,自然说的是雄阔海和阚棱。而那一卫,指的就是苏烈苏定方。这四个人,是李府的武力基础。
能让苏烈毕恭毕敬的人……
许敬宗微微一笑,“不知公子,有何疑问?”
长孙无忌目光凌厉,一拱手,“我只想请教先生一个问题:何谓仁,何谓义,请先生指教。”
第四卷 麒麟高卧声自远 第006章 七学士(三)
所谓经辨,就类似于后世的辩论赛。需要有一个题目。
先点题,而后破题,层层推进,将各自的观点表达阐述出来。所有人都看得出,长孙无忌登台,有踢场子的意思。可是谁也没想到,他上来以后,竟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问题。
何谓仁,何谓义?
这几乎已经触及到儒家思想的本源所在。
儒家有六德之说:智、信、圣、仁、义、忠。
而其中这仁和义,更是儒家思想的根本。从孔圣人之后,何谓仁,何谓义,就纠缠不休,产生出种种观点。
说实话,长孙无忌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后,倒是让李言庆也有些不知所谓。他甚至不清楚,长孙无忌究竟是想做什么?如果只是讨论‘仁’‘义’二字,恐怕讨论一辈子,也得不出结果。
许敬宗微微一笑,口中滔滔不绝。
他同样是儒家门人。对于儒家的思想,自然不会陌生。
但见他口沫横飞,引经据典,说的头头是道。即便是对他素有不耻之心的薛收孔颖达颜相时等人,也不禁暗自点头。论才学,这个许敬宗能得中进士,本就说明了他的水准;可若是讲人品……孔颖达和颜相时,对许敬宗很看不上。著书立说,本是一件神圣的事情。虽则许敬宗的作为,孔颖达等人并不是太清楚,却也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消息,所以非常不满。
不过许敬宗背后有李言庆暗中支持,加之他做事的手段又隐蔽。
所以孔颖达等人,也拿不到证据。而且,他所编撰的《两汉奸妄》,内容也着实不差。对于一些敏感人物,许敬宗会以春秋笔法而带过。正所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我只是按照史料中的记载编撰,不做任何评注。当然,更多人会被许敬宗评注,其言辞之辛辣,令人恐慌。
谁又能说,许敬宗做错了呢?
‘述而不作’是孔圣人编撰经史的手法。
难道你们敢说,这种方法错误了?至于为何没有加以评注,原因更加简单:我不知如何评注。
言下之意:你们不服气,你们来评注。
儒家又有‘中庸’之说。讲求内敛。这种评注古人的事情,本就吃力不讨好。孔颖达等人不愿做,也不想做。但你也不能否认,需要有人对此作出评注。所以许敬宗出现了……
孔颖达等人才不会接手这烫手山芋。
编撰《圣贤注》,已经非常辛苦。这得罪人的事情,还是让许敬宗主持吧!
但是,孔颖达颜相时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对许敬宗,有几分鄙薄。这也是长孙无忌站出来挑战许敬宗时,这些人都没有出面阻拦的原因。长孙无忌静静聆听,仿佛被许敬宗折服。
然而,每每当许敬宗讲到关键处,长孙无忌就会提出问题打断。
就好像后世打球一样,本来打得顺风顺水,对方一个暂停,就使得节奏中断。这节奏一中断,再想恢复过来,可就不太容易。许敬宗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而长孙无忌的问题,从最开始泛泛的‘仁义’之问,引申到具体的事情上。而且问题越来越辛辣。越来越让人无法接受。
“公方才引孔圣之言,君子务本,本立道生。
然则公之‘本’为何?公之‘道’又如何?子曰:宁为君子儒,毋唯小人儒。但不知,公之儒道,为君子儒否?乃小人儒邪?”
许敬宗的面颊抽搐,脸色铁青。
从之前长孙无忌的问题中,他已经觉察到,长孙无忌的矛头,直指他的品行。
如果他说自己是君子,那么定然会被长孙无忌引以《奸妄注》的流言上。不管他能否解释,都会在这麒麟台上,削了颜面。如果他说自己是小人儒……只怕日后就休想呆在麒麟台。
儒家亲君子,远小人的思想,他又如何立足?
这个家伙,是一步步把自己往沟里面带啊……
许敬宗暗自苦笑:又是个充满正义感的家伙。没经历过世事的磨练,焉知这生存的不易?
他沉吟片刻,思考应对之言。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鼓掌声。
掌声响起的很突兀,让众人不由得循着声音看去。却见李言庆一袭青衫,腰系玉带,立于门阶之上,微笑鼓掌。
“公子!”
“对啊,是鹅公子……”
“错,是李县男。”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薛收等人纷纷起身,向言庆遥遥拱手。
李言庆笑道:“二位经辨,精彩绝伦,言庆亦收益颇多。言君子小人。我有一语,不知当讲否?
我记得《左传》曰: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
今以此句,为经筵结论……二君皆博学之士,长孙志向恢宏,心存高远;许兄历经波折,亦明一粥一饭,得之不易。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我今开设麒麟馆,亦正是此意:愿得天下人指教,我之道途。今闻诸君经辨,言庆甚喜之。盖因吾道,从此不孤。”
孔颖达起身问道:“但不知李县男所求何道?”
“我之道,十载前即亦有之,不知薛大郎尚寄否?”
李言庆说罢,向薛收看去。
薛收一怔之后,瘦削面颊,旋即流露出一丝笑意。
他一拱手,“薛收记忆犹新。”
“然则,八年前,我远赴蜀中,遇先贤而得教诲,又立下宏愿。
此亦为我开设麒麟馆之根本。今日闻诸君论道。令我茅塞顿开,故将此宏愿与诸君,望诸君共勉。”
以李言庆的爵位,声名,皆远胜麒麟馆众人。
他在不经意间,把话题岔开,更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即便是包括长孙无忌在内,麒麟馆众士子齐声道:“愿闻李县男之宏愿。”
“取纸笔来。”
李言庆大笑着,迈步走上麒麟台。
李淳风捧着一卷道书,急匆匆跟在他的身后。
他从一名士子手中,接过纸笔。在书案上铺开来;一旁小沙弥弘忍,也在道信的示意下走上前来。只见他挽起袖子,轻轻研墨。李言庆提笔沉吟片刻,蘸饱了一笔浓墨之后,在雪白宣纸上,龙飞凤舞写下一行大字。
自郑世安过世后,李言庆就少有墨宝。
即便是麒麟台的提名,也出自当代书法大家欧阳询之手。
当时颜相时曾问他,为何比自己题字?李言庆回答说:祖父亡故,无心作书。兼之这字由心生,麒麟台乃神圣之地,求的是圣贤之道,焉能以悲戚之心题写?还是另请高明为好……
欧阳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