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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便对陈揖怀耳语着:“刻字的时候,不要留款识,也不要留年月。记住,字要用大红的朱砂填满,要让中国人走过,个个都会停下来,直到琢磨出什么意思,才会离开,记住了吗?”
陈揖怀发现,杭嘉和一点也没有错乱。他品性中那种认真、细致的东西,再一次体现出来了。
杭嘉和与陈揖怀都没有带雨伞,他们冒着淫而远远地从涌金门路口过来的时候,便被站在昌升茶楼门口的老吴升给看到了。
老吴升是为了避那刚才喝了点酒这会儿到茶楼来喝茶的李飞黄,才从楼上下来的。茶楼生意不好,今日又下雨,弄得楼上楼下一个人也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李飞黄,手里还拎着个酒瓶。虽说吴升对他也无大好感,但好歹人家是个大学的教授,所以一开始吴升还有几分热情,亲自叫了茶博士,用那上好的青瓷杯,替他冲了一杯龙井。新茶还没有下来,吴升做了一辈子茶叶生意,那旧年的茶竟也保藏得如新茶一般,飘着奶香气,端上来,吴升是指望着茶客叫一声好的。
那李教授却偏不叫好,他找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了,酒醉糊涂地说:“吴老板,你这里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啊,怎么就闹得我一个孤家寡人来喝茶呢?”
吴升一看,就知道这李飞黄是喝得有六七分醉了。这时候的人最好饶舌,听话的人也不能当真。吴升老皮蛋一个,这点人情世故他也是知道的,所以倒也不和李飞黄较劲。他也实在是寂寞怕了,有个人说话,总比谁都瘟神一样避着他好嘛。
“怎么是你一个孤家寡人的呢?不是还有我吴升吴老板嘛,来来来,我来与你喝茶谈天,满意吧。”
吴升还以为自己什么档次?还和日本佬没来之前那样的神气,挪着步子就坐在了李飞黄对面。谁知那李飞黄今日窝了心又喝了酒,平日里那点装着门面的斯文也就顾不上了,一口茶下去,没赞一个字,却指着吴升的鼻子,笑着说:“你来与我喝茶?你坐在我对面,有什么味道呢?暗暗暗,你女儿吴珠在长康里西首大墙门‘六三亭俱乐部’旁边开了一家茶坊,那才叫味道好呢。”
就这一句话,触着了吴升的痛处,气得他直翻白眼。原来这“六三亭俱乐部”,在杭人眼里,就是一个专给日本人卖淫的婊子窝。它是由杭州日寇宪兵队探长汉奸余祥贞的小老婆六千娘开设的,后来那余祥贞终于被人刺死了,那六干娘连带着她的俱乐部,就一起被杭州城里另外一个流氓汉奸陈春辉接收了过去。吴升的女儿吴珠和六干娘是拜了小姐妹的,有没有一并被陈春辉接收了,谁说得清。儿子已经当了汉奸,女儿还要再贴上去当婊子,那茶坊,谁不知道是个娼窝,不过没有人在吴升面前讲就是了。不料这个李大教授,今日却冲口而出。
吴升想发火骂人,又没个可以下口之处,这么一个强梁般的人物,竟然也被这书生的一句话憋死了,想了半天,才回口:“你说有味道,你怎么不到那里喝茶去啊?”
李飞黄就大笑起来,指着这茶楼说:“吴老板,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咯,我不说别的来打比方,就说你这茶楼,原本姓的是杭,来来回回的,也就已经卖过两回了。第二次我就不说了,那第一次却是为了什么才卖了的?吴老板,你不响了吧。我晓得你没话说——那第一次,就是因为他们杭家父子两个抽鸦片拍穷了家当,没奈何才卖的茶楼啊。嗅,你想叫我堂堂一个教授也落到这种地步啊。我又没茶楼好卖,只好卖儿卖女。我们家的这点底细,你又不是不晓得!那女儿,原本就不是亲生的,我想卖人家也不愿意;我那儿子,如今又找不着了,是死是活还不晓得呢,我,我,我哪里还有钞票去嫖娼抽大烟啊……呜呜呜……”他就竟然哭了起来。
吴升一看李飞黄这副吃相,知道他是喝多了,要到这里来发酒疯呢。人就是这样,哪怕是当了教授的,该丑态百出的时候,也照样丑态百出。这么想着,叹了口气,也就不和他计较,顾自就下了楼。
楼下惨淡经营,也是一个人也没有的。吴升站在那些茶桌之间,东摸摸,西看看,开了窗,又关了窗。人少,那七星的灶头,就封了好几个。墙角那副围棋,白子也和那黑子颜色所差无几了,老吴升就伤感起来。想起从前人五人六的岁月,走到哪里,也是奉承话听到哪里的。刚把这忘忧茶楼改成昌升茶楼之时,虽也被人家戳着脊梁骨骂过,人到底大多是势利的,没过多久,老茶客就又纷纷地回了头,楼上楼下坐得满满的。那时,他吴升是何等的风光,谁曾想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吴升还知道,楼上那酒鬼虽说话不中听,讲的却是实情。杭州人喝茶,喝到今天,竟然又和那鸦片争起生意来了。
原来杭州城一经沦陷,鸦片、海洛因、白粉和吗啡等毒品,就在市面上流行起来。日本人,也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就在城里专门设立了戒烟局。这戒烟局,管得三件事情:一是批发鸦片生土和其他毒品;二是办理全市贩毒零售点的登记;三是垄断毒品买卖;戒烟局下面的戒烟所最盛时竟达到一百多个。这些戒烟所其实就都是大烟窟,烟土的价格,也已经卖到了和黄金等价的地步。吴有吴珠见钱眼开,转过头去,就和他老爹的茶楼作了对。
世道如此,非人力所逮,吴升真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想想这茶,原本也是太平盛世的吉祥之物,如今豺狼当道,茶楼能让它继续开下去,就是万幸了,还有什么更多的话好讲呢?
吴升站在茶楼门口,一边那么呆呆地想着,一边就看见了他从前的老对头杭天醉的大儿子杭嘉和,与另一位从前的老茶客陈揖怀一起从雨中走了过来。这二人均未带伞,浑身上下淋得湿湿,一声不响地走过他的身边。
吴升看看他们,突然说:“到茶楼里来避避雨吧。”
杭、陈二人小小地吃了一惊,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看老吴升。然后,脸上就露出牌限的神色,一起就走了过去。没走几步,又听到后面有人说:“赏脸,到茶楼去喝口热茶吧,赏脸了……”
这杭、陈二人就再一次站住了。这一次,他们是真正地有些吃惊了。他们再一次地回过头来,看见那张乞求的老脸。他也站在雨中,背也驼了,他的前面也没有人,他的后面也没有人,这老头就露出了彻头彻尾的下世的凄凉。这种凄凉,真正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在早春的寒意中,就渗入了人世的苍凉了。陈揖怀拉拉嘉和的袖口,对他耳语说:“别理他,我们走我们的。”
杭嘉和站了一会儿,突然看看茶楼,说:“我有多少年没进这茶楼。”
这么说着,就朝茶楼的大门内走了进去。陈揖怀连忙跟在嘉和的后面,也一起上了茶楼。
陈揖怀上楼之后才发现楼上还坐着一人,恰恰是他们的老同学李飞黄。他一时踌躇,正不知如何是好,李飞黄却笑了,手里拿着一个酒瓶,一边倒酒,一边说:“真是三岁小儿看到老。当年我就说过,你陈揖怀才气不在杭嘉和之下,胸胆之气却在杭嘉和之下了。你看,嘉和上了楼,明明看到我李飞黄坐在他眼面前,他就敢从我身边走过,眼皮都不扫,就坐到一窗之隔去了。这才叫大将风度,高!佩眼,佩服!”
陈揖怀这才回过神来了,一边也坐到窗外木长廊上的茶桌上去,一边说:“这个倒也自然,古训向有所言——道不同,不相与谋。”
李飞黄却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握着酒杯,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怎么我们就这样白白地同学了一场?何以见得你我间道就一定不同,就一定不能相与谋了呢?我倒是要移桌就盏,洗耳恭听一番了呢。”
杭、陈二人也看出来了,李飞黄今日酒壮人胆了,否则,他倒也没有这样一张脸皮,再和他们坐到一张桌子上来的。只是这李飞黄自从灵隐寺逃难回来,种种媚态,杭、陈二人,时有所闻,心里就讨厌这斯文走狗,连面都不愿意和他见的,不要说和他对什么话了。因此,二人要了茶来,只管看了烟雨苍茫的西湖,一口一口地品起哑茶来了。
李飞黄却不管他们怎么样地沉默,只管自己坐在他们对面联噪不已:“风雨如磐,鸡鸣如晦,二位今日怎么得闲小坐茶楼啊?莫不是与李某人一样,我有心事说不得,却又不知,何日才会雄鸡一唱天下白呢?”
陈揖怀怕他七讲人讲地猜出疑惑,便要堵住他的嘴,这才说:“你不要胡说,我们只是上了一趟吴山,顺便路过这里,要知你在,我们还不上来了呢。”
李飞黄听了也不生气,反而引经据典,唾沫横飞,谈性大发:“啊呀呀,二位学兄怎么也有如此气魄,是不是也想来一番‘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感慨啊?”
杭嘉和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讨厌这个和他的家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况且李飞黄的卖弄也实在是不妥当。这两句诗本源于金完颜亮,说的是当年北宋词人柳永曾为杭州城作过一首《望海潮》,其中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誉,引得完颜亮从此对杭州垂涎,密遣了画工施宜生潜入杭城,画了一幅西湖图,又让画工在画中的吴山之上加添了自己策马立于绝顶的图像,还题了一首七绝,其中就有刚才李飞黄引用的那两句。
这么想着,杭嘉和说:“揖怀,对面这个人坐这里与我们饮酒作乐,也是对牛弹琴,他自可以把这两句诗校了送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去嘛。”
陈揖怀也故意说:“是啊,人家现在要办什么日本人的学校,忙也忙不过来的,何苦坐在这里讨人嫌呢?”
李飞黄自饮一口酒,说:“总算开口了。嘉和兄,你也不要对我太过分了嘛。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陈揖怀不明白,你不应该不明白。再怎么说,灵隐那场大火,生生死死的,我们还不是在一起嘛;嘉草下葬,我也捧过一把黄土嘛!我的心情,你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人,怎么也不明白了呢?”
杭嘉和冷笑数声,这才正面对李飞黄说:“李飞黄,你不要以为我杭嘉和因为念着你这点旧谊,才愿与你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我们多年恩怨,早可了结。我所以还和你对面对坐着舌枪唇战,是念你虽然想做奴才,毕竟还未做成。或者天良未混,尚有悬崖勒马的可能。我虽并不怜你,但我怜着我的女儿,日后她有一个汉奸的继父,也是世世代代的奇耻大辱。我这番真言,不知你听不听得进十之一二?你若听得进,也是我们三人的造化,你若听不进,将来有一日死到临头,也会想到我们今日茶楼所言。只是你那么一个最要活命的人,再想到我们的这番话,也是悔之晚矣。你说吧,你是想听,还是不听?”
李飞黄脸色顿时就变了,看来这醉酒之人,也不过佯狂罢了。老吴升靠在楼梯口,看着这教授手里捏着那酒杯,欲坐不能,欲站也不能的尴尬,赶快就喝了一声:“给李先生再上一杯茶。”说话间,热腾腾的龙井茶就上来了。
李飞黄不敢面对嘉和,实在也是事出有因的。他当了多年教授,本来出任一所学校的校长,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李飞黄如今正在张罗的那所学校,却是一般中国人都绝对不会去的。
原来杭城沦陷之时,两浙著名大学中学,都已内迁,杭州城小学也几乎全部停办,直到民国二十八年,在日本人控制下,才开始恢复了几所中学。然有了学校不等于有了学生,像建在葵巷的希甫中学,招了一百零八个学生,没几个月,逃得精光,学校也只好从此关门。
学生之所以不肯读书,乃是因为日本人在中国人的学校全面实行了日化教育。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日语就成了必修课。中学的日语教师,被称之为“大东亚省派遣教师”,他们实际上都是小掘一郎领导下的杭州特务机关专门派遣的,有些是日本军官,有些是日本顾问的家人,还有直接从南满铁路调来的浪人。此辈一旦跨入中国人的学校,自然横行霸道,太上皇居之。省立模范中学曾发现一张用毛笔写的大字传单——中日亲善是伪善,东亚共荣是骗人,同文同种是杂种,奸淫掳掠是大和魂。日本教师立刻报告了小掘,两个学生不久就失踪,校长老师也立刻招了传讯。
杭人大多知道这件事情,却没几个人知道,那被传讯的老师中,有一个,恰恰就是今日坐在杭嘉和对面坐着的那个李飞黄;更不知道,那李飞黄被小掘叫去一顿传讯之后,出得门来,已经是杭州大东亚日语学校的常务副校长了。校长的头衔,却是落在了小掘一郎本人头上。
这一类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