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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好哄,一听可以到美国去玩,立刻就不哭了,说:“那你呢,我要你和我一起去美国,要不然我可是哪里也不去的。”
忘忧笑笑说:“这可是你现在说的话,将来你大了,你可就不那么想了。凡人可以去的地方,你都会去的。再说了,我可不想去美国。别说美国,我连杭州都不想回去了。我就是想住在这里,我看这个破庙比哪里都强。日后日本佬投降,我就去羊坝头把我妈妈接了来,一起住在这里。”
“那我也把我妈接了来住在这里。”越儿为了表示自己和哥哥的一致,就这样表态,然而他马上就加了一句,“不过我还不晓得我妈是谁呢,她会和我一起来吗?她会同意让我们两人一起做和尚吗?”
“我也没说做和尚啊。”忘忧说,“我就是喜欢住在这里,种菜啊,摘茶叶啊,挑水啊,空下来读读书啊——”
“那我也喜欢种菜啊,摘茶叶啊,还有烧窑,我最喜欢烧窑了。”
“你和我可不一样。你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来围观你。我不行,我是一个废人,你看我是不是走到哪里,人家的眼睛就要盯我到哪里的。你还记得无果师父活着的时候怎么交待你的,他还让你看着我,别让我跑到山外去。他说我浑身雪白,日本人一看到就是一枪,把我打死了,你可怎么办。没人养你,你不是也得饿死吗?”
越儿一听就吓哭了,边哭边说:“忘忧哥哥,你可不能到山外去,你可不能让日本佬一枪打死。你打死了,我怎么办?还有埃特。埃特的脚还没有好呢,你可不能死。”
埃特不明白旺旺说了一些什么,为什么月就哭了起来。他拉拉月,月就比划着形容了忘忧刚才说的话。埃特明白了,走过去一把搂住了忘忧,伸出自己的胳膊,又橹起忘忧的衣服袖子,两个肘子碰了碰,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忘忧看懂了,埃特的意思是说:别难过,我们的皮肤一模一样,我们是一样的人。
忘忧开始采摘野茶,他发现埃特非常喜欢喝中国人的茶,他还发现越儿也非常喜欢吃外国人的巧克力。只是巧克力已经没有了,越儿曾经到埃特的行囊里去翻过,一边翻着一边喊着:“巧克力,巧克力,我要埃特的巧克力。”埃特只好摊手,耸肩,不停地说:“扫雷,扫雷。”越儿已经知道了,这就是对不起、没有的意思。然后埃特就开始到处找茶。他可真是会吃茶,没过多久,就把忘忧他们新制的茶叶都吃光了。“茶!茶!”埃特提着空空的茶叶土罐子,叫道。越儿也学着埃特的样,一边摊手一边耸肩,叫着:“扫雷,扫雷,扫雷。”忘忧就生气了,一下子打掉越儿的手,冲着埃特喊道:“不扫雷,不扫雷,不扫雷。”
忘忧决定给埃特带上许多他制的茶,一直让他吃到美国也吃不完。李越不晓得美国有多远,他问忘忧,美国比杭州还远吗?忘忧说,听说美国远极了,和中国之间还隔着太平洋呢。
李越又问,太平洋有你常说的那个西湖大吗?忘忧也没见过太平洋,不过他想,无论如何,太平洋已经挨着一个洋字了,所以不会小到哪里去。他就果断地说:“肯定不会比西湖小。”李越一想,太平洋那么大,比西湖都还大呢,埃特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忘忧哥哥倒是已经想好了送他茶叶,那他送埃特什么呢?
想来想去,他决定送一把从前和无果师父一起制作的茶壶。
上帝看到这样一把壶,也会发笑的。这算是一个什么东西啊:像一张好好的脸被人狠揍了一拳,别的都四进去了,一个不成样子的只有一个鼻孔的鼻子却凸了出来。这样的脑袋上,居然还会有一顶和脑袋一样风格的帽子。这顶帽子有时勉强能扣在头上,有时就死活扣不上去了。虽然如此,埃特还是喜欢得不得了。
不知道哪一天,忘忧站在树枝权上,随风飘来一种声音,是久违的琴声,摇曳的口琴声,他不禁瑟瑟地抖动起来了,那是他最熟悉的口琴声,那是他最熟悉的曲调:
苏武,入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苦熬十九年,
渴饮血,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
透过大白茶嫩绿的茶树叶丛,他看到了一名白衣秀士,飘然而来到大茶树下。他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靠在大茶树下,吹着口琴。忘忧听着听着,眼泪噗噗噗噗地掉了下来。又见那白衣秀士神清气朗地站了起来,问:“你还打算在树上呆多久啊?”
忘忧手一松,满把的茶叶,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泛着银光,飘然而落,披在了这白衣秀士的身上。然后,忘忧一个踉跄就从树上掉了下来,白衣秀士伸手一接,把个忘忧稳稳地接在手中。只听忘忧大叫一声:“忆儿哥哥!”就把亲自来接埃特去西天目山的杭忆,紧紧地抱在怀里了。
看上去,天目山的一切都风平浪静,忘忧他们几个远在深山,消息闭塞,哪知一场由盟军飞机轰炸而引起的血腥战役,已经在浙赣大地上爆发。从4月19日开始的一个月内,日机轰炸行州机场,共达59次,投弹1341枚。整个浙赣边境,几成火海。而早在几个月前的1941年10月,中国茶业研究所已经被宣布批准成立,吴觉农先生择定了福建武夷山崇安赤石的示范茶场为所址。在炮火声中,杭家的下一代传人杭汉,在三个多月之后,带着妹妹黄蕉风,与东南茶场的全体人员以及设施,由祖州万I!D迁往福建武夷山崇安。
临行前,依旧是糟憎懂懂的黄蕉风拉着杭汉的手问:“汉哥哥,我们不要万川了吗?”
“怎么不要!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的。”
“我跟你一起回来。”蕉风高兴地说,她很喜欢这个地方,她喜欢这里的茶,也喜欢这里的柑橘,她还喜欢这里的青山绿水,还有在这里结识的中国最优秀的茶人。
1942年6月,福建武夷山中,中国茶叶研究所正式开始工作——中国茶业史上重大的一笔,就在这样血火交锋间,被写入了中华文明的数千年茶史中了。
第二六章
一个星期之后,杭忆从西天目回到了平原。
杭亿平时出动,往往只带二三个贴身的保嫖,神出鬼没,声东击西。这一次也不例外。
腰里一枝枪,一把口琴,也算是剑气萧心了。只是此行往返于平原,他不像平日里那么样从容。
在西天目,杭忆连半天也没有呆,把埃特交给国民政府的浙西行署官员,他就赶回了平原。听说这一次行动的最高长官杜利特尔也被营救到了天目山,正巧出去活动了。行署的官员倒是都热情地留他住上几天,和杜利特尔见上一面,可是杭忆没有答应。
这平原上的白衣秀士,冷面杀手,一直是天目山和四明山的争夺对象。人们拭目以待,总以为不管他是怎样清酒,自由,他反正是肯定要上一座山的。这种留在平原上的草莽行动,迟早是要结束的。
正是浙赣战役进行得最激烈之际,金华、兰溪、行州一带,都打得难解难分,听说日军酒井直次郎中将被打死在兰溪,他还是自日本建立新式陆军后第一个被打死在中国战场的现任陆军师团长呢。
杭忆部队活动的杭嘉湖平原在浙东一带,相对而言是要宁静一些,忘忧和越儿避难的东天日深山也还算安全。这次兄弟相逢,对忘忧来说是从天而降的意外,对杭忆,却是已经事先知道的情况了。接头人让他去天目山中找一个浑身雪白的少年人时,他就一下子想到了忘忧。尽管如此,他吹着口琴试探时,从树上跳下来的那个少年还是令他百感交集。
忘忧无疑是大变了,比他久别的堂弟杭汉和二叔嘉平变化都要来得大。从前他是家中的宠儿,小心捧着的心肝,人们见着他,脸上就会露出无限怜悯的神色,所有对他上一代人的同情就都倾注在这个小小的人儿身上。而他则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一切,苍白的脸上还时不时地露出不满足的神情。
现在他的脸上神色依然,但那已经是一种严峻的早熟了,甚至还带有着一种幽闭的悯思。
那是因为在山里住的时间太长的缘故吧,杭忆发现,他的口音也变了,他已经不会完整地说上一句杭州官话了。
杭州家中的情况,杭忆是早就通过楚卿知道的了。如果忘忧问他,他不会对他撒谎。在这一点上他和杭汉不一样,他已经习惯了那种刀刀见血的战争生活。他的心已经被战争的炮火炸得粉碎,像铁屑那样又流遍全身的血管,一直渗透到所有的血液之中。
如果不是天真的美国大兵埃特不时地插话,也许这对兄弟的相逢不会像看上去那样不动声色。埃特想必在太平洋彼岸学过一些中国的时事和三两句华语,所以见到一个大人,他非常兴奋,比比划划地要了解对方的身份。越儿就给他翻译:“游击队!游击队!”
埃特居然很了解中国的政局,他小心地问道:“游击队?共产党?国民党?”
杭忆大笑了起来,用简短的英语告诉他,他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他就是游击队。
埃特明白了,伸出大拇指说:“共产党,高的!(Go。d)国民党,高的!(G。Od)游击队,高的!(GOOd)日本人,败的!(Bad)”
越儿就很得意地告诉杭忆:“埃特说,共产党好!国民党好!
游击队好!日本人最最坏,统统把他们杀了!“
几个人就都笑了起来。忘忧也笑了,但杭忆立刻就看出来了, 忘忧只是为了不扫大家的兴,才露出笑容的。
在他们兄弟相逢的极短的日子里,忘忧从头到尾也不向大表哥打听母亲的下落,杭忆也不主动地提及。送他们一行人下山的 时候,忘忧戴着斗笠,穿着草鞋,沿着山道走在前面,茅草尖刷刷刷地擦着他的破成条的裤腿,一会儿就把这不成样的裤腿也打湿了。草边割着了他的永远也晒不黑的雪白的皮肤,又割出了一条条的血痕。杭忆看到了这样一双腿脚,就搂住忘忧的肩,说:“等过了这段时间,时局安定一下,我就到山里来接你们。”
越儿喜出望外地叫:“大表哥,我要你带我去美国埃特家。”
忘忧推了一把越儿:“再胡说,不让你下山送埃特了。” 回过头来才对杭忆说:“没关系,我和越儿已经在山里住惯了。”
杭忆叹了口气,说:“是啊,和大表哥在一起,脑袋是要挂在裤腰带上的。”
忘忧悄悄地问:“你杀日本佬了吗?”
“杀!日本鬼子,汉奸,统统杀!”
“什么时候可以回杭州?”
杭忆心里咯噎了一下,气就屏住了。他等着忘忧往下问,等着血与泪冒出来。一只山中的大花蝴蝶从他们眼前翩然飞过,这是那种童年时杭忆经常带着忘忧到郊外去扑打做成标本的花蝴蝶,他们叫它“梁山伯祝英台”。杭忆没有朝忘忧看,他知道那个斗笠下会有一双怎么样眯起来的眼睛,他熟悉那双眼睛上的像蝴蝶翅膀一样扑闪的长长的银白色的睫毛。身边的这个骨肉兄弟使他心疼,他舍不得离开他,仿佛这一次就是永诀。
忘忧却说:“大表哥,你还欠我一次玉泉看鱼呢,你是这个。”
他伸出了小指头,比划了一下。
杭忆拍拍忘忧的肩,说:“抗战迟早是要胜利的,到时候,我派你到玉泉专门养大鱼去。”
“阿弥陀佛,可惜就不是从前我和妈看到的鱼了。”
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提到妈。杭忆感觉到了,他提高了嗓子,看着对面山上已经从树梢上升起来的太阳,快活地说:“你念起阿弥陀佛,倒也有几分像呢。好,你既不肯与我一起去平原,就在这里替我多念几声佛吧。从前你爷爷总爱说一期一会的,这也不过是茶道中人所言,把每一次相聚都作为永别,作为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我看你倒是能够领略这‘一期一会’的境界的了。再见了,我的小表弟,我要为你多杀十个日本鬼子,你相不相信?我要为你多杀十个日本鬼子!再见了!”
他一下子抱住忘忧,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然后放开,忘忧的手上,就多了一把口琴。
埃特跟着杭忆,倒退着和他的中国小朋友再见,他不停地叫着:“旺旺,旺旺,月,月,……”
然后他用多毛的大手捂住自己的脸,这么大的大个子也哭了。忘忧突然想起了什么,催着越儿:“越儿,我们送埃特的茶呢?”
越儿拎着那小包白茶,正在告别中发愣呢,被忘忧一提醒拔腿就跑去追。忘忧站着目送他们,站了好一会儿,缓缓地往回走,一直走到大白茶树下。他爬了上去,想看看与他告别的人们的身影。没有了,天目山林涛阵阵,把发生的一切又都掩去了。他有些茫然,仿佛一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是梦,他看看自己的手,手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