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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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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不能说一定,大概是准的。并且,有一层你要留意,给妹妹说媒的事,这还是第一次呢,她的年纪可已是做新娘的年纪了。”
  “既然这样,你去问问她吧。这事情,你去问比较方便。”树伯这样说,心里想如果成功,大概明年春间就要办喜事了。
  这夜间,金小姐吃罢晚饭上了楼,不再下来在庭中乘凉。树伯夫妇两个各靠在一张藤榻上,肩并着肩;花台里玉簪花的香气一阵阵拂过他们的鼻管;天空布满闪烁的星星。
  “你把那件事忘了么?”树伯夫人低声说;身子斜倚在藤榻的靠臂上,为的是更贴近村伯一点。
  “没有忘呀。你已经问了她么?”浓烈的茉莉花香和着头发油的香味直往他脑子里钻,引起他一种甜美的感觉,故而语声颇为柔媚。
  “当然问了。你知道是怎么样一出戏?”
  “她说不要?”
  “不。”
  “难道她说要的?”
  “也不,”树伯夫人像娇憨的女郎一样,用一种轻松软和的声调回答,同时徐徐摇着头。
  “那末……”
  “她不开口,始终不开口。我说是蒋先生来说起的。倪先生的人品,她早看见;而且是熟识,性情志向等等至少比我们明白得多。现在谈婚事,也是时候了。迟早总得谈,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至于哥哥,是全凭她的主意的。如果不满意,简直就回绝;满意呢,不妨答应一声。”
  “她怎么样?”
  “她不开口呀。头低到胸脯前,额角都涨红了。女孩子的脾气我都知道,匆促间要她说是不成的。于是我再问:‘大概不满意吧?’她还是不响。停了一会儿,我又换过来问:‘那末是满意的吧?’你知道下文怎么样?”树伯夫人拍拍树伯的肩。
  “怎么样?”
  “她的头微微地点了一点;虽只微微地,我看得十二分清楚。”
  “她会满意的?”树怕不相信地说,不再是低语的声气了。
  “我又补足一句,‘那末就这样去回覆蒋先生了。’她又微微地点一点头,说是点头还不如说有点头的意思。”
  “完全出于我的意外;”
  “却入于我的意中,她爱着姓倪的呢,”树伯夫人冷峻的笑声飘散在夜凉的空气里。
  第17章
  随后的半个年头,倪焕之和金小姐都幸福地沉浸在恋人的有玫瑰一般色与香的朝着未来佳境含笑的生活里。一个还是当他的教师,一个开始从事教育工作的练习;正像在春光明媚的时节,心神畅适,仰首昂胸,举步走上美丽康庄的大道,他们同样感到身体里充满着蓬勃的生气,人生是个太值得发挥的题目。
  焕之学校里的一切依照上半年的计划进行。他不再觉得有倦怠与玩忽的病菌在学生中间滋生着;他自己当然根本不曾有。对于学生的并不异于上半年的表现,他作如下的解释:上半年仿佛觉得撞见了黑影,那因为期望超越了可能的限度;叫他们搞农艺,却要他们像一个终岁勤劳的农民,叫他们演戏,却要他们像一个神乎其技的明星,自然只有失望了。然而初意何尝是那样?只不过要他们经验人间世的种种方面,使他们凭自己的心思力气同它们发生交涉,从中获得一些根本的立身处世的能力罢了。既是这样,重要之点就是在逐渐积累而不在立见佳绩。只要不间歇地积累,结果当然可观。换一句说,受到这种革新教育的学生毕业的时候,一定显出不同寻常的色彩,足以证明改革的意见并不是空想,努力并不是徒劳。这样想时,焕之觉得对于职务上毫无遗憾,自己的本分只是继续努力。更可喜的是蒋冰如永远勇往直前,什么黑影之类他根本就没有撞见;因为添办工场很顺手,不像上半年农场的事情那样发生麻烦,他的丰满的脸上更涂上一层焕然的光彩。他那一层光彩又使焕之增加了不少兴奋和信念。
  金小姐是初次接触儿童;由于她成绩好,被派去试教最难教的低年级。一些术语,一些方法,一些原理,时刻在她脑子里打转;这并不使她烦乱,却使她像深具素养的艺术家一样,能用欣赏的体会的态度来对待儿童。附属小学收费比普通小学贵些,这无异一种甄别,结果是衣衫过分褴褛冠履甚至不周全的孩子就很少了。金小姐看着白里泛红的那些小脸蛋,说话说不大清楚的那种娇憨模样,只觉得所有赞颂儿童的话全不是说谎;儿童真是人类的鲜花!她教他们唱歌,编造简单而有趣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她做这些事绝不随便,都运用无可加胜的心思写成精密的教案,先送与级任教师看过,得到了完全的赞许,还不放心,又斟酌再三,然后拿来实施。正课以外,她总是牵着几个尤其心爱的儿童在校园里运动场里游散;坐下来时,儿童便爬上她的肩头,弄她的头发。她的同学看见这种情形,玩戏地向她说:“我们的金姐姐天生是一位好母亲。”她的回答当然是羞涩的轻轻的一声啐,但心里不免浮起一点儿骄傲:“但愿永远做这样一位好母亲,教育这班可爱的孩子!”同时对于当初坚持要升学,要靠事业自立,以为毕竟她自己强,抓得住终身成败的紧要关键。
  两个人各自尽力于事业,都不感觉什么疲劳;即使有点儿疲劳的话,还有十倍于疲劳的慰藉在,那就是每三天一往还的通信。女师范的舍监太太看见封面上写着“倪缄”的信,明知大半是情书,但有“倪缄”两字等于消过了毒,不用再拆看;便在一些女同学含有妒忌意味的眼光下,把信交给金小姐。焕之这一边,自从上半年李毅公走后,他一直独住一间屋子;这非常适宜于静心息虑,靠着纸笔对意中人倾吐衷曲。寄递委托航船,因为多给些酒钱,船夫肯一到就送,比邮递来得快。逢到刮风的日子,如果风向与去信或来信刚刚相反,就有一方面要耐着刺促不宁的心情等待。他们俩把这个称为“磨碎人心的功课”;但是如果交邮寄,一样要磨碎他们的心。
  他们的信里什么都要写。一对男女从互相吸引到终于恋着,中间总不免说些应有的近于痴迷又像有点儿肉麻的缠绵话,他们却缺漏了那一段;现在的通信正好补足缺漏,所以那一类的话占了来往信札大部分的篇幅。婚约已经定下了,但彼此还是不惮烦地证明自己的爱情怎样地专和诚,惟有对手是自己不能有二的神圣,最合理想的佳偶。其次是互诉关于教育实施的一切,充满了讨论和勖励的语调;农场里的木芙蓉开了,共引为悦目赏心的乐事;一个最年幼的儿童回答了一句聪明的话,两人都认作无可比拟的欢愉。又其次是谈到将来。啊,将来!真是一件叫人又喜爱又不耐烦的宝贝;它所包含的是多么甜美丰富,足以陶醉的一个境界,但是它的步子又多么迟缓,好像墙头的蜗牛,似乎是始终不移动的。这个意思,焕之的信里透露得尤其多。焕之确信文学改良运动有重大的意义,所写的当然仍旧是白话:
  我想到我们两个同在一处不再分离的时候,我的灵魂儿飞升天空,向大地骄傲地微笑了。因为到那时候最大的幸福将属于我们,最高的欢愉将充塞我们的怀抱。佩璋君,你也这样想吧?我从我自己又从你的爱情推测,知道你一定也这样想。
  这个时候并不远,就在明年春上。但是,它的诱引力太大了,使我只觉距离它很远,要接近它还有苦行修士一样的一段艰困的期间。假若有一回沉酣的睡眠,或者做一个悠长的梦,把艰困的期间填补了,醒转来便面对着那幸福的欢愉的时候,那多么好!每天朝晨醒来,我总这样自问:“那幸福的欢愉的时候到来了吧?”及知还没有到来,不免怅然。请你不要笑我痴愚,你应该明白我的心!
  三天一往还的通信,当然不是不值得满意的事情。然而写得出来的是有形的文字,写不出来的是无形的心情。两个人同在一处的时候,往往不需用一句话一个动作,就会感到占有了全世界似的满足;但是,如其分离两地,要用文字来弥补缺陷,那就写上千百言未必有一半的功效。我虽然不怕写信,每一封信总是累累赘赘写上一大篇,我却盼望立刻停止这工作。我们哪得立刻停止这工作呢?
  其实,说“我们两个”是不合理的。我们是一个!这半个与那半个中间,有比较向心力更强的一种粘合力在那里作用着。这可以解释我们俩所以有此时的心情的因由……
  写到“粘合力”,他想得很渺远,很幽秘,他想起一些不可捉摸的近乎荒唐的美艳的景象。突然警觉似地他重看信面,检查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语句,会使对方看了脸红的。没有,一点也没有,仅仅有“粘合力”三个字。这样不伤大雅而又含有象征意义的词儿正合于一个青年恋人寄兴的需要,他就常常用它。
  金小姐写信还是用文言。她说白话不容易写;颇有点儿相信时下流行的“写得好文言的人才能写好白话”之说,虽然焕之在通信中曾批驳此说,她还是相信。她同样地盼望同在一处的时候快快到来;但说得比较隐晦,不像焕之那样惟恐其不明显,不详尽,对于焕之的期待得几乎焦躁烦忧,她多方给他安慰,因而她自己倒像并不急急的样子。譬如在一封信里她有如下的话:
  ……合并以后,听夕相亲,灵心永通,无烦毫素:此固至乐,逾于今之三日一书,繁言犹嫌弗尽者也。伫盼之情,与君俱深。惟念时节迁流,疾于转毂;自今以迄来春,亦仅四度月圆耳。非甚遥远,可以慰心。黄花过后,素霜继至,严冬御世,雪缀山河;曾不一瞬,而芳春又笑颜迎人矣。焕之君,时光不欺人,幸毋多虑,致损怀抱也……
  她在“芳春”二字旁边加上两个圈儿,什么意思当然要待焕之去想。焕之从这两个圈儿,仿佛看见并头情话的双影,又仿佛看见同调搏动的双心,因而更渴望合并之期快快到来;在职务方面,虽然不见懈怠,却也不像先前那样寄与太多的心思了。
  他们又在通信中描绘合并以后的生活,如何从事事业,如何自己进修,都有讲到,而如何起居,如何娱乐,以至如何处理家庭琐事,也不惮此问彼答,逐一讨论。焕之愿意有个整洁光明活泼安适的家庭;把寻常所谓家务简缩到最低限度,却不是随便将就,而是用最适当的处理方法使它事半而功倍;余下的功夫就用来阅读书报,接待朋友,搞一些轻松有味的玩艺,或者到空旷清幽有竹材川流的地方去散步。对于这些意思,金小姐自然赞同;她还加上些具体的规划,如接待朋友应该备一种小茶几,以便随意陈设茶点,不拘形式,出外散步应该带一种画家野外写生用的帆布凳,逢到风景佳胜的地点,便可以坐下来仔细领略之类。每一种规划就像一个神仙故事,他们两个在想象的尝味中得到不少的甜蜜。还有些现在还不便提起的韵事和佳趣,便各自在心头秘密地咀嚼;两个心里同样激动地想:“如果能得互相印证啊!如果能得互相印证啊!”
  蜗牛似的时光居然也到寒冬了。距离结婚的时期已近,一些悠闲的问题都搁置了下来,因为眼前摆着好几个实际的问题。第一,住家在城里还是在镇上呢?这问题不久便解决了。蒋冰如已决定请金小姐在校里当级任教师;虽然尚无先例,冰如却有充分的理由,认定高小男学生让女教师教是非常适宜的事。那当然住家在镇上了。刚巧距冰如家不远有内屋四间出租;前庭很宽敞,有才高过屋檐的两棵木樨树;租价也不贵,只三块钱。焕之便租了下来;待寒假中把母亲迎来,就开始布置新家庭;那时候金小姐也毕业回来了,设计的主干当然是她。
  关于第二个问题,就是结婚仪式的繁简,他们两个的意见却有点儿分歧。焕之以为结婚只是两个人的事,只要双方纯洁地恋爱着,结合在一起就是合乎道德的。至于向亲戚朋友宣告。在亲戚朋友的监证之下结合,却是无关紧要的,不必需的。那些都是野蛮时代婚仪的遗型,越做得周备,越把恋爱结婚庸俗化了。但是他也不主张绝对没有仪式。他说亲戚朋友祝贺的好意是不可辜负的。不妨由新结婚的一对作东道开个茶话会,让大家看见那样美满、那样爱好的两个人像并头莲似地出现在面前;这样办最为斟酌得当,富有意义。可是金小姐不赞同茶话会式的婚仪。她并不讥议这样办太省俭,也不说这样办恐怕人家要笑,却说:
  ……我两人情意投合,结为婚姻,与野蛮时代之掠夺买卖者不同,固无取于其遗型之婚仪。惟茶话会同于寻常消遣,似欠郑重之意。我人初不欲告于神明,誓于亲友;第一念经此结合,两心永固,终身以之;为互证及自勖计,自宜取一比较庄重之仪式,以严饰此开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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