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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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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于是检出从前看过的几本教育书籍,另外又添购了一些;仿效着那个同事的态度来教功课,来对待学生;又时常与那同事讨究教育上的问题和眼前的事实;从这些里头他得到了好些新鲜的浓厚的趣味。有如多年的夫妇,起初不相投合,后来真情触发,恋爱到白热的程度,比开头就相好的又自不同了。
  金树伯是焕之中学时代的同学,彼此颇说得来。树伯毕业后回乡间去管理田产,两人就难得见面。但隔一个半个月总通一回信,也与常常晤见无异。到这时候,焕之去信的调子忽然一变,由忧郁转为光昌;信中又描写好些理想,有的是正待着手的,有的是渺茫难期的。树伯看了这些信,自然觉得安慰,但也带起“不料焕之要作教育家了”的想头。
  树伯的同乡蒋冰如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又是旧家,在乡间虽没什么名目,但是谁都承认他有特殊的地位。当地公立高等小学的校长因事他去时,他就继任了校长。他为什么肯出来当小学校长,一般人当然不很明白,但知道他决不为饭碗,因为他有田有店,而且都不少。
  这年年初,学校里要添请一个级任教员,树伯便提起焕之,把他最近两年间的思想行动叙述得又仔细又生动。冰如听得高兴极了,立刻决定请他;并且催促树伯放船去接,说这一点点对于地方的义务是应该尽的。
  第04章
  “啊!倪先生,欢迎,欢迎!”蒋冰如站在学校水后门外,举起一条胳臂招动着,声音里透露出衷心的愉快。一个校役擎着一盏白磁罩的台摆煤油灯,索瑟地站在旁边,把冰如的半面照得很明显。他的脸略见丰满,高大的鼻子,温和而兼聪慧的嘴唇,眼睛耀着晶莹的光。
  “今天刚是逆风,辛苦了。天气又冷。到里边坐坐,休息一会吧。”冰如说着,一只手拉住刚从石埠上小孩子样跳上来的焕之的衣袖,似乎迎接个稔熟的朋友。
  “就是蒋先生吧?”焕之的呼吸有点急促,顿了一顿,继续说:“听树伯所说,对于先生非常佩服。此刻见面,快活得很。”他说着,眼睛注视冰如的脸,觉得这就完全中了意。
  “树伯,怎么了?还不上来!”
  冰如弯下身子望着船舱里。
  “来了。”树伯从船舱里钻出来,跨上石埠,一边说:“料知你还没有回去,一定在校里等候。我这迎接专使可有点不容易当,一直在船里躺着,头都昏了。”
  “哈哈,谁叫你水乡的入却犯了北方人的毛病。倪先生,你不晕船吧?”
  “不。”
  焕之并不推让,嘴里回答着,首先跨进学校的后门。
  走过一道廊,折入一条市道。这境界在焕之是完全新鲜的,有些渺茫莫测的感觉。廊外摇动着深黑的树枝;风震撼着门窗发出些声响,更见得异样静寂。好像这学校很广大,几乎没有边际,他现在处在学校的哪一方,哪一角,实在不可捉摸。
  煤油灯引导从后门进来的几个人进了休憩室。休憩室里原有三个人围着一张铺有白布的桌子坐着(桌子上点着同样的煤油灯,却似乎比校役手里的明亮得多),这时候一齐站起来,迎到门口。
  “这位是徐佑甫先生,三年级级任先生,”冰如指着那四十光景的瘦长脸说。
  那瘦长脸便用三个指头撮着眼镜脚点头。脸上当然堆着笑意;但与其说他发于内心的喜悦,还不如说他故意叫面部的肌肉松了一松;一会儿就恢复原来的呆板。
  “这位是李毅公先生,他担任理科。”
  “焕之先生,久仰得很。”
  李毅公也戴眼镜,不过是平光的,两颗眼珠在玻璃里面亮光光的,表示亲近的意思。
  “这位是陆三复先生,我们的体操教师。”
  陆三复涨红了脸,右颊上一个创疤显得很清楚;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深深地鞠个躬,犹如在操场上给学生们示范。
  “这位是倪焕之先生,各位早已听我说起了。”冰如说这一句,特别带着鼓舞的神情。同时重又凝神端相焕之,像看一件新到手的宝物。他看焕之有一对敏锐而清澈的眼睛;前额丰满,里面蕴蓄着的思想当然不会俭约;嘴唇秀雅,吐出来的一定是学生们爱悦信服的话语吧;穿一件棉布的长袍,不穿棉鞋而穿皮鞋,又朴素,又精健……总之,从这个青年人身上,一时竟想不出一句不好的批评。他不禁带笑回望着树伯点头。
  “诸位先生,”焕之逐一向三个教师招呼,态度颇端重;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们,似乎要识透他们的魂灵。“今天同诸位先生见面,高兴得很。此后同在一起,要请教的地方多着呢。”
  “我们彼此没有客气,什么事情都要谈,都要讨论。我们干这事业应该这样;一个人干不成,必得共同想方设法才行。”
  冰如这么说,自然是给焕之说明同事间不用客气的意思,却不自觉地透露了对于旧同事的希求。他要他们同自己一样,抱着热诚,怀着完美的理想,一致努力,把学校搞成个理想的学校。但是他们却有意无意的,他说这样,他们说是的,他说那样,他们说不错,没有商酌,没有修正;而最使他失望的,他们似乎没有一点精健活泼的力量,松松懈懈,像大磨盘旁疲劳的老牛。他感觉孤立了。是教育许多孩子的事情,一只手怎么担当得来!于是热切地起了纠合新同志的欲望。对于旧同事,还是希望他们能够转化过来。他想他们只是没有尝到教育事业的真味罢了;一旦尝到了这人世间至高无上的真味,那就硬教他们淡漠也决不肯了。他于是动手写文章,表白自己对于教育的意见;他以为一篇文章就是一盘精美的食品,摆在他们面前,引得他们馋涎直流,他们一定会急起直追,在老职业里注入一股新力量。那时候,共同想方设法的情形自然就出现了;什么事情都要谈,都要讨论,比起每天循例教课来显然就两样,学校哪有不理想化的
  他重又把焕之贪婪地看了一眼,得意的笑容便浮现在颤颊嘴角间。
  “我写了一篇文章,倪先生,要请你看看。”他说着,伸手到对襟马褂的口袋里。但随即空手回出来。“还是草稿呢,涂涂改改很不清楚。等一会拿出来,让先生带回卧室去仔细看吧。”
  “我就知道你有这么个脾气。何必亟亟呢?人家冒着风寒坐了半天的船,上得岸来,还没有坐定,就要看文章!”树伯带着游戏的态度说。他先自坐下,点一支卷烟悠闲地抽着。
  焕之却觉得树伯的话很可以不必说;给风吹得发红的脸更见得红,几乎发紫了;因为他有与冰如同等的热望,他急于要看那篇槁子。他像诚实的学生似地向冰如说:“现在看也好。我很喜欢知道先生的意思。树伯同我讲起了,我恨不得立刻拿到手里看。”
  “是这样么?”冰如仿佛听到了出乎意料的奖赞,“那末我就拿出来。”
  焕之接稿子在手,是二十多张蓝格纸,直行细字,涂改添加的地方确是不少,却还保存着清朗的行款。正同大家围着桌子坐下,要开头看时,校役捧着一盘肴馔进来了。几个碟子,两碗菜,一个热气蓬蓬的暖锅,还有特设的酒。
  桌面的白布撤去了。煤油灯移过一边,盘子里的东西都摆上桌子,杯筷陈设在各人面前,暖锅里发出嗞嗞的有味的声响:一个温暖安舒的小宴开始了。水程的困倦,寒风的侵袭,在焕之,都已消失在阅读那篇文章的兴致里。
  “倪先生,能喝酒吧?文章,还是请你等一会看。现在先喝一杯酒。”冰如首先在焕之的杯子里斟满了,以次斟满各人的杯子。
  “我们喝酒!”冰如高兴地举起杯子。同时各人的杯子一齐举起。焕之只得把稿子塞进长袍的口袋里。
  “教育不是我的专门,却是我的嗜好。”冰如喝过一杯以后,一抹薄红飞上双颊;他的酒量原来并不高明,但少许的酒意更能增加欢快,他就这样倾心地诉说。
  “我也没有学过教育,只在中学校毕了业,”焕之接着坦白地说。“我的意思,专门不专门,学过没学过,倒没有什么大关系,重要的就在这个‘嗜好’。要是你嗜好的话,对这事业有了兴趣,就是不专门,也能够胜任愉快。小学校里的功课到底不是深文大义,没有什么难教。小学校里有的是境遇资质各各不同而同样需要培养的儿童,要同他们混在一起生活,从春到夏,从秋到冬,这就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事。假如不是嗜好着,往往会感觉干燥,厌倦。”
  “所以我主张我们当教师的第一要认识儿童!”冰如僻处在乡间,觉得此刻还是第一次听见同调的言论,不禁拍着桌沿说。
  徐佑甫的眼光从眼镜侧边斜溜过来睨着冰如,他心里暗自好笑。他想:“教师哪有不认识儿童的,就是新学生,一个礼拜也就认得够熟了;亏你会一回两回地向人家这样说!”
  李毅公是师范学校出身,他本在那里等候插嘴的机会,便抢着说:“不错,这是顶要紧的。同样是儿童,各有各的个性;一概而论就不对了。”
  冰如点点头,喝了一小口酒,又说:“要认识儿童就得研究到根上去。单就一个一个儿童看,至多知道谁是胖的,谁是瘦的,谁是白皙的,谁是黝黑的,那是不行的;我们要懂得潜伏在他们里面的心灵才算数。这就涉及心理学、伦理学等等的范围。人类的‘性’是怎样的,‘习’又是怎样的,不能不考查明白。明白了这些,我们才有把握,才好着着实实发展儿童的‘性’,长养儿童的‘习’。同时浓厚的趣味自然也来了;与种植家比较起来,有同样的切望而含着更深远的意义,哪里再会感得干燥和厌倦?”
  “是这样!”焕之本来是能喝酒的,说了这一句,就端起杯子来一呷而空。冰如的酒壶嘴随即伸了过来。焕之拿起杯子来承受,又说:“兴味好越要研究,越研究兴味越好。这是人生的幸福,值得羡慕而不是可以侥幸得到的。我看见好些同业,一点也不高兴研究,守着教职像店倌伙计一样,单为要吃一碗饭:我为他们难受。就是我,初当教师的几年,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中度过的。啊!那个时候,只觉得教师生涯是人间唯一乏味事,如果有地狱,这也就差不多。不料到今天还在当教师,而心情全变了。”
  一种怀旧的情绪兜上他心头,似乎有点怅然,但决不带感伤的成分。
  “我也常常说,当教师不单为生活,为糊口,”冰如的声音颇为宏亮。“如果单为糊口,什么事情不好做,何必要好些儿童陪着你作牺牲!”
  他们这样一唱一酬,原是无所指的;彼此心头蕴蓄着这样的观念,谈得对劲,就尽情吐露出来。不料那位似乎粗鲁又似乎精细的体操教师却生了心。他曾经为薪水的事情同冰如交涉;结果,二十点钟的功课作为二十四点钟算,他胜利了。但同时受了冰如含有讽刺意味的一句话:“我们干教育事业的,犯不着在几块钱上打算盘:陆先生,你以为不错吧?”当时他看定冰如的笑脸,实在有点窘;再也想不出一句适当的答话,只好赧颜点了点头。现在听冰如的话,显然是把当时的话反过来说;脸上一阵热,眼光不自主地落到自己的杯中。近乎愤恨的心思于是默默地活动起来:“你有钱,你富翁,不为糊口!我穷,不为糊口,倒是来陪你玩!这新来的家伙,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是个等着糊口的货色,却也说得这样好听。嗤!无非迎合校长的意思。”
  在喝了一口酒咂着嘴唇,似乎很能领略酒的真趣的徐佑甫,对于这一番话又有不同的意思,倒不在糊口不糊口。他觉得冰如和这个年轻人说得浮泛极了。什么“性”哩,“习”哩,“研究”哩,“嗜好”哩,全是些字眼,有的用在宋儒的语录里才配,有的只合写入什么科的论文;总之,当教员的完全用不着。他们用这些字眼描绘出他们的幻梦来,那样地起劲,仿佛安身立命的根本大法就在这里了;这于自己,于学童,究竟有什么益处呢?
  原来徐佑甫对于学校的观念,就把它看作一家商店。学生是顾客,教师是店员,某科某科的知识是店里的商品。货真价实,是商店的唯一的道德,所以教师拆烂污是不应该的。至于顾客接受了商品,回去受用也好,半途失掉也好,甚而至于才到手就打烂也好,那是顾客自己的事,商店都可以不负责任。他就根据这样的见解教他的国文课:预备必须十分充足,一个字,一个典故,略有疑惑,就翻查《辞源》(在先是《康熙字典》),抄在笔记簿里;上堂必须十分卖力,讲解,发问,笔录,轮来倒去地做,直到听见退课的铃声;学生作了文,必须认真给他们改,如果实在看不下去,不惜完全勾去了,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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