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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爸,这是安心,她孩子病得不行了,您能不能帮帮我们。”
我爸脸涨红了,他不知是气坏了还是喝多了,那张脸不仅红着而且歪着,他的口齿含混不清但声音特大,发泄着积蓄已久的恶气。
“我帮你们,谁帮我呀?杨瑞你还是我儿子吗?你爸爸现在没工作没饭吃了你管不管,我就这么一点退休金我连窝头都快吃不上了你年轻力壮的还来咔哧我,你让街坊四邻听见还不得把你骂死!”
我压着火,我忍着气,我说:“爸,这孩子得了急性胸膜炎,要不赶紧治有生命危险,您就帮帮我们,救救他吧。”
我爸看也不看孩子一眼,也不看安心一眼,但他指着他们,冲我嚷嚷:“这是谁的孩子,是你的吗?是咱们老杨家孩子吗?啊!连你现在都不像是老杨家的人了,老杨家的人干不出你这种事儿来!”
我终于急了,也抬起了嗓门儿:“我干什么事儿了?我干的事没什么丢人的!”
“你不觉得丢人是吧,你不觉得丢人我觉得丢人,我丢死人啦我!人家都说这女的不是正经东西不是正经东西,你不是不信吗,不信怎么就冒出这么一个孩子来?你说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整天抱着到处转悠什么!你是越腥越往身上蹭,蹭了一身还往家里给我带。那孩子不是你的你也有脸往家里带,你真是不觉得丢人啊?我都丢死人啦!我他妈丢不起这份人!你赶快领着他们给我滚!”
我真是气急了,冲上去揪住我爸,我那样子大概像是要拼命了,但我除了喊叫一声:“你说什么你!”之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安心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拽我,她急得直喊:“杨瑞,你松手!他是你爸,你松手杨瑞!”
我松了手,我爸顺势一巴掌过来,抽在我的脸上,同时大喊大叫:“你他妈不是我的儿子,你为个女人你敢打你爸爸!你这个畜牲!”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全身颤抖地,扭身跑出了门,跑出了这个我从小在这儿长大的屋子。安心跟着我跑出来,我们的身后还响着我爸失去理智的叫喊:“你有骨气就别回来,我不认你这个儿子,你也没我这个爸爸,算他妈我白养了你二十年,白养了你二十年!”
我跑到了街上,雨水把脸上的眼泪打散了,但眼泪还是不断地涌上来,糊住了我的视线。雨中的街道、车辆和行人,全都像罩在厚厚的玻璃罩子里,影影绰绰,模糊不清。安心追出来了,她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抱着孩子,在雨中艰难地追过来。我站在四○三路公共汽车站空无一人的遮阳篷下,全身湿透地拧着头,不想让她看见我的眼泪。安心过来了,依然机械地撑着那把红色的布伞,她说:“杨瑞,你为我跟你爸爸这样,我心里特别难受,要知道他是你爸爸,生你养你二十年了,可我,我什么都不是。我和这孩子,我们什么都不是……”
我转过身,抱住她,我抱住她和她怀里两眼无神身子发烫的小熊。那红红的雨伞从我们的头上一歪,滑落下来,我们谁也没去拾它。我紧紧地抱着他们,不说任何话。一辆四○三路公共汽车进了站,从上面下来几个人,然后车门关上,开走了。我仍然紧紧地抱着安心和孩子,我把我的脸贴在她的肩头上,我能感到她肩头上微微的啜泣:“我早说过,我是一只狐狸精,无论哪个男人要了我,都要倒霉的。”
我用力地搂着她,在越来越大的暴雨中,我说:“我就是要你,我也要这孩子,我不会倒霉的,我们都不会倒霉的!我们以后一定会幸福的!比他们过得都幸福!”
这也是一个小时后,我在医院里向医生表达的意思——孩子是我的!我把我的身份证和安心的身份证都拿出来交给医生,我说:“孩子也是国家的,你们不能见死不救。我把证件都压在这儿,你们先让孩子住院行不行,我会把押金给你们送来的!”
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女的,她看看我,又看看安心,大概我们的样子还都不像个大人,不像是父母。她怀疑地问:“你是孩子的爸爸?你姓杨,小孩儿怎么姓安?……噢,是跟妈妈的姓。”她看一眼安心,安心和孩子挺像的。她说:“按说我们是无权押你们身份证的。这样吧,我去跟住院部商量一下,你们先带孩子到治疗室打点滴去,能不能住院呆一会儿再说。打点滴的钱你们先交上吧。”
我和安心互相看看,我对安心说:“先让孩子打吧,我马上取钱去。”
我转身向门外走去,安心叫住我,她当着医生不敢放大声音地,茫然问道:“杨瑞,你到哪儿去取?”
我也不知道我到哪儿去取,我说:“找人吧。”
医生开了单子,并亲自带着安心和孩子,到治疗室去,交待治疗室的人先把针打上。因为按规定单子上没有现金收讫的图章那针治疗室不给打。
我又回到了雨里,我打着那把旧得掉了色的红伞,站在雨里发呆,我想不出我能到哪儿去!
我还是去找了刘明浩。
我没打电话,直接到了方庄,找到他家去了。我想他要不在家,我就在门口等他。
和我希望的一样,刘明浩在家呢。我希望他是昨天晚上泡吧晚了这会儿正在家里睡觉呢。刘明浩以前说过,刮大风下大雨的时候捂着被子睡大觉最舒服了,要是外面下冰雹就更好!
我敲门,他不开,不知是真没醒还是懒得起来,还是从猫眼儿里看见我了装不在家。我耐着心一直敲下去,敲了十分钟之久,敲得周围邻居都打开门看我,敲得我自己都觉得实在没脸了,正要灰心下楼的时候,门开了。
刘明浩衣冠不整,睡眼惺忪,看我全身湿着站在门口,有点尴尬也有点过意不去地,愣了。
“杨瑞?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哟,都快十一点啦,瞧我这一觉睡的,……来来来,快进来,你这一阵儿到哪儿发财去了,大家都找不着你了。”
我进了屋,屋里新铺了地毯,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就像一个满身是水的乡下人怕弄脏了主人的房间。刘明浩帮我拿拖鞋,说:“外面雨这么大,你要换换衣服吗?”我就站在门厅,把身上的湿衣服都脱下来,穿上刘明浩扔过来的一条又肥又大的裤衩和一件套头衫,才走进他的客厅。
刘明浩也穿上了一件睡衣,头发睡得歪歪的,和我面对面地在沙发上坐下来,问:“怎么样这一段,你是一个人过呢还是和……”
我说:“还和安心一块儿呢。”
刘明浩的惊讶一向是表演性的,其实他心里未必惊讶:“好家伙,傍的时间不短啦,有四个多月了吧,你和钟宁不是春节后吹的么?哎哟,有小半年了吧。”
我说:“老刘,我现在有个难事,你能借我点钱吗?”
刘明浩大概早就猜出我的来意了,他整天和各路朋友在酒吧和饭馆里混,谁怎么样了他不会不知道的。他说:“你急吗,我最近刚做了一笔生意,钱全都压进去了,我现在还借着别人的钱呢。”
我低头,说:“挺急的,今天就得要,安心的孩子病了。”
刘明浩顿了一下,说:“你跟大哥说个实话,那孩子到底是你的吗?他们都说是我怎么不信啊,安心是我带你认识的,这也不够月份呀,怎么就出一孩子了?”
我说:“不是我的。”
“那你干吗这么上心?”
我半天答不出话来,半天我才说:“我爱他们。”
刘明浩直愣,这确实不太像我,不太像他熟悉的那个到处泡妞到处找乐儿只要自己开心就好的男孩杨瑞。他看了我一会儿,说:“生什么病了,你要多少?”
我说:“住院押金是三千……”
他说:“你现在在哪儿干呢,你们单位总有工会吧,不能帮你预支一点吗?”
我说:“现在工作不好找,我现在干的都是临时的事……”
刘明浩叹口气,说:“我早劝过你杨瑞,你别以为你长得漂亮就能挣着钱,就算你漂亮,能碰上钟宁这样的女人概率也不是那么高,你非不听我的。我早说过,人不能什么都要,要这个就别要那个。你有了钱,有了事业,就别再要什么爱情,别再贪那口虚的。安心是漂亮,我也喜欢,可好多东西,没有是福!我早说过,英国王妃戴安娜牛逼不牛逼?名誉、地位、金钱什么都有了,可她偏偏还想要爱情,结果……”
我没等他说完就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往门口走。刘明浩在我身后叫了声:“杨瑞!”我没有应声。他看我沉着面孔在门厅换上我扔在那儿的湿衣服,跟过来,笑笑,说:“你他妈真是人穷志不短啊……”
我换回我的湿衣服,拉开门,刘明浩说:“在哪个医院啊,我呆会儿去。”
刘明浩是下午三点多钟赶到医院的,他替我交了三千元的押金,还塞了一千元在我手上。他说:“告诉你,我这可是等于借你八千,我为你把我那股票扔出去了。现在都套牢了,这时候往外扔等于赔了一半儿,我也没别的辙了。你可记着!”
我接了钱。我从心里头,感到我真低贱!
刘明浩看看治疗室里的安心,没和她说话。他拍拍我的肩,说:“我先走了,过几天我呼你。”
几天之后刘明浩真的呼了我,他约我到团结湖那儿的露露酒家吃上海菜去。
我就去了。
这家有名的上海菜馆我以前常来,环境不错,菜也便宜。我到的时候刘明浩还没来,我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就站在门口等他。等了半个小时他才打着一辆夏利姗姗而来,见我在门口傻站着还埋怨我:“你怎么不先进去点上菜站这儿干什么?”我没说话,跟着他往里走,刘明浩可能忘了我现在身上顶多带二十块钱,我怎么敢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坐下来点菜!我点了菜万一他不来了可怎么办!
我们进去找了个座儿,刘明浩从小姐手里接过菜单,递给我,说:“我最烦点菜了。”
我把菜单又推回去,说:“还是你点吧。”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在外面吃饭了,对点菜也不太习惯。
小姐见我们互相推,趁机给推荐了两个贵菜。刘明浩没要,说那俩菜他都吃过,不好吃。他自己点了几样菜,有红烧狮子头、响油鳝糊、拆烩鱼头什么的,然后又要了啤酒,叫小姐快点儿上,然后,就开始和我聊天。
“我今天找你,还真有个事儿呢。”他说:“你现在还有别的地方住吗?”
我一时没听明白,“没有啊,我就住我们家。”
刘明浩有些难于启齿似的:“咳,是你爸找我,让我找你,想让你从那房子里搬出去。那不是你爸分的房吗,他现在准备把那房租出去,已经跟下家谈好了。”
我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我不是说我爸心太狠,我是觉得在刘明浩面前我已经狼狈得没有了任何尊严——连你亲爹都要把你扫地出门你还有什么脸面!
刘明浩还替我爸解释:“你爸也不容易,他现在要找个挣钱的事儿比你还难呢。不是事儿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事儿。像什么厂长、项目副总这类事儿,哪儿找去,可找个地方看车守门之类的他又不干,跌不起那个份。他以后也就只能靠他那点退休金过日子了,也是够苦的,如果有个房子能租出去,至少还能维持着正常开支。你爸那人你也知道,小保姆一走生活上也没人照顾他了,他平时又爱喝个酒,钱肯定不够花。”
我压住心里的愤怒和凄凉,这是我亲爹我无法在外人面前发作。我慢慢地说:“老刘,你说,我住哪儿去?”
刘明浩的手指头在桌子上敲着,不说话,敲了一会儿才摇摇头,叹口气,说:“也是,你也是没地方去,再说你还有个安心呢,还有个孩子呢。那我回头儿怎么跟你爸说呢?就说你现在一时搬不了?”
我闷头喝着啤酒,说:“随你吧,你怎么说都行。你跟他说,他当初跟厂里要这套房也是打着我的名义要的,要是不给我住,他应该把房交回去。”
刘明浩说:“现在国有企业也都停止福利分房了,已经分的房子也得由个人买下来。这房你爸要是买了,就是他个人的财产,他有权让你住,也有权让你搬。你又不是未成年人法律必须特别保护你。我看,你还是自己回家跟你爸说几句软话去,人上了岁数,都是吃软不吃硬的。”
我说:“你告诉他,他有他的权利,他要行使就行使去。他就是把房子硬收了,打官司法院判我搬出来,我也不会活不下去,我住桥洞住马路也不会去求他!你告诉他,我和安心,还有小熊,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
刘明浩见我激动,顺着我的话接了一句:“没错,咱们且活呢……”他只接了一句“且活呢”就突然刹住了,我估计他本来想说:“先死的是他。”可还好他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