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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断证明:李天佐患的是一种名字很奇怪的神经系统方面的疾病。如果这个诊断是靠得住的,那么就可以说李天佐留在这个令他憎恶的世界里的时间无多了。
这个令人不快的死刑判决,却为李天佐挽回了一点面子,再不会有人说他是性变态了。
褚立炀带着年轻同事赵刚来到了医院。
上午不是探视时间,他们是被特许进入病房的。长久以来褚立炀一直闻不惯医院的气味,就好像这种气味是有毒的一样。他改为完全用鼻子呼吸,似乎这样可以减少吸进体内的毒素似的。赵刚很严竣,充分意识到正在做的事情极端重要。
李天佐的庞大躯体深陷在病床上,洁白的被子掩着他,只露出一个巨大的脑袋,放在两层枕头上。他两腮凹陷,颧骨高高地支起来,原本方方正正的脸庞一下子显得尖削了。汗湿的头发油黑发亮,稀疏地贴在青色的头皮上。他闭着眼睛。看着他黄蜡蜡的脸,褚立炀几乎可以感到癌细胞正在那平卧着的躯体间疯狂地庆祝着自己的节日,它们不久就要取得完全胜利了。他的裆部正在腐烂,发出一阵阵无法描述的恶臭。他身上开始出现黑色的癍块,这些斑块不疼不痒,然后就开始发硬,边缘翘起来,随后就脱落了,露出粉红色嫩肉。这时候疼痛来了,像用锋利的小刀刮削一样清晰而尖利,即使用钢铁浇铸的人也会忍不住喊叫起来。
现在他胸前身后和四肢上有这样大大小小三十多处伤疤,全部都在像火山口一样向外喷射着疼痛。他的脸因疼痛而扭曲,眼睛也似乎睁了一下,但是他没看见床边站着人。
大夫在病案夹上写过一行字,职业性地说:“他现在无法谈话。”
褚立炀好像害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轻声说:“不能想一点儿办法吗?你们医生总会有办法的。”
大夫凝神看了褚立炀一眼,回答说:“我们走。”
大夫把褚立炀和赵刚带回到医生值班室。十几个医生护士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做各自手里的事情,争先恐后地说着许许多多与病人无关的话,有的人还开心地笑起来。和病房的气氛相比,这里显得太轻松了一些,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褚立炀和赵刚尾随大夫走进来时,谁也没在意他们;大夫在处方签上写了一些什么,交给一个漂亮的奶油色皮肤的护士,护士就走了。
大夫抬起头问褚立炀:“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褚立炀说:“没有问题。”
大夫摇摇头,不认为褚立炀说的是实话,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过一会儿,奶油色皮肤的护士端着白色方盘站到了门口,方盘里有一些高高低低的东西。她和大夫大概一直用这种方式联系———她一出现在门口,大夫就站起来了。
“你们在这里等一等。”大夫和护士走向病房。
在一个没人理的房间里呆着很别扭,赵刚说干脆到楼道去等,但这时候大夫回来了,坐在桌前,一边摘口罩一边说:“你们再等十分钟。护士还要做一些必要的处理。”
褚立炀说:“谢谢。”
“这个人怎么了?”大夫拧开小巧的杯盏,呷一口茶水,又一次问道。
褚立炀说:“没怎么。”
“没怎么?”大夫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怎么他们单位不来人,家里不来人,你们反倒来了?”
“我们不知道他家里不来人,也不知道他单位没来人。”
“哦。”
“那你们找他谈些什么呢?”
“不知道。随便聊聊吧———这对他有好处,是吧?”
“当然有好处。”护士从病房出来了。“你们可以去了。”
“谢谢大夫。”
李天佐转动着头看褚立炀和赵刚坐在病床旁边的木椅上,眼神中有一种病人对健康人特有的怀疑、憎恶的神情。他脸色灰暗,油黑发亮的头发一条一绺的,在条绺之间,可以看到青色的头皮。
“我们来看看你。”褚立炀说。
褚立炀强烈感觉到李天佐眼睛中射出的目光充满了仇恨和凶恶。这个不再年轻的人越来越像临死时的父亲了,与父亲仅有的一点差别,是对这个他不信任的世界极度的警觉。
三十年前的一天晚上,李天佐的父亲被红卫兵打死在学校操场上时,眼睛里射出的也是这样的光。李天佐站在人群外边,清清楚楚地看到被父亲检举过贪污问题的总务处主任夹在无法无天的学生中间,用桌子腿殴打父亲,每一下打的都是要害部位。十五岁的他没有勇气去援救父亲,他手足无措。他只记住了父亲怀恨地看这个世界的最后的目光。发现父亲的日记是后来的事了,所以说他是后来才知道在类似的情况下应当做什么事情的。人都是一点一点地成熟起来的。成熟起来的李天佐不可能被总务处主任的哀求打动,在那个幽暗的胡同里,李天佐冷静地把三角刮刀插进总务处主任柔软的腹部时,眼睛里闪烁的正是父亲死时的目光。
经过大夫处理,疼痛止息了,躯体又成为能够被正常感知的东西,所以他心情不错。他看看褚立炀,又看看赵刚,并且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是认识的,”褚立炀一次说,“所以我不多说什么了。我们今天来找你,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我知道你在这类问题上一向是很合作的,对不对?你可以谈吗?”
李天佐又点了点头。
赵刚拿出小录音机摆弄,把小小的麦克风放到他的枕头上。
李天佐音调清晰地说:“我是要死的人,所以我说实话。”
“对对对,”褚立炀高兴地说,“就是要这样。你这样非常好。”
“你们想了解什么?”李天佐问。
“你知道苏北和一个叫罗伯特·罗森的美国人是怎样交往起来的吗?杜一鸣在他们中间到底起了什么作用?还有,关于金超……”
李天佐虚弱地笑起来,说:“我早知道你们要问这些。”
赵刚和褚立炀面面相觑。
赵刚在这样的时候经常失去现实感,现在他又以为自己出了问题,拧了大腿一下,大腿很疼,说明一切都是真的。问题是: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这位是……”李天佐指着赵刚。
褚立炀说:“我的助手。你认识他。”
“哦!对了,我认识。赵刚,是吗?”
赵刚笑笑,继续摆弄他的录音器材。
“甭,”李天佐伸出汗渍的胳膊,“甭录音。”
赵刚用目光请示褚立炀,然后把录音机拿开,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让他走,褚立炀,我要单独对你说话。”
褚立炀示意赵刚暂时回避一下。
赵刚把录音机拿起来装到兜里,来到病房外面,点燃一支香烟。他感觉有很多眼睛在看他,似乎隐隐听到有人在笑……然而楼道里一片死寂,就像是在坟墓里一样。
但是李天佐并没说话,一种迟钝的疼痛感觉像乌云一样从灵魂的穹顶上飘行过来。他试图挣扎,但是意念无法作用于肉体,他就放弃了努力,任由它向很暗的深处沉降……他好像累了,闭住眼睛躺着,如同一个睡着了的婴儿。
褚立炀等着他歇过来,过了七八分钟的样子,李天佐仍然毫无声息。这引起了褚立炀的恐慌,他推一推李天佐,李天佐“哦”了一声,显然是听到了褚立炀的呼唤,但是他嘴里说出的话,又全然不是对褚立炀的回应。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李天佐的语调平缓,“我看到一座城市,那儿有很多建筑物,一栋又一栋的建筑物。它们闪闪发光,里面的人都很快乐。那儿有波光粼粼的水和美丽的喷泉……太美妙了。那里有悦耳的音乐。一切都在发光,奇妙的光……但是,我不能够进去,我知道我不能够进去……我如果进去了,我想我是永远回不来了……有人告诉我说,如果我到那里去,就永远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
“那是什么地方?”褚立炀问。
“我发现自己就在一团迷雾之中,”李天佐丝毫没有受到褚立炀的干扰,仍然用平缓的声音说,似乎是在回忆。“好像是地狱里的迷雾,有一个大洞,水蒸气从里面涌流出来,很多双手伸出来想要抓住我,要把我拖进洞里去……一头巨大无比的狮子从另一边向我扑过来,我发出尖叫。我并不是害怕狮子,我只是害怕它把我拖到那个幽深的洞里面去……水蒸气非常热,不停地从洞里面涌流出来,我就在那迷雾之中……”
李天佐的呼吸急促起来,然而他最后的吟诵仍然是清晰的:“在自然的大安详中休息吧!这颗精疲力竭的心,被业力和妄念打击得束手无策……在惊涛骇浪的无情愤怒中,在轮回的无边大海中,在自然的大安详中休息吧!”
随后就是很长时间的沉寂,就像在坟墓中一样。
褚立炀确信,这个人的时间不多了。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做过很多恶事的人,心里感慨万端。上路者为神,现在褚立炀就把他看为神灵。他的每一声叹息都带着非现实世界的独特信息。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赵刚是什么时候来的,倒像是李天佐意识到了谈话的条件已经改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怎么了?”赵刚问。
“他可能是累了。”
“哦。”
他们静静地等。
李天佐睁开眼睛。褚立炀注意到他的目光涣散,这就是说,这个人的确发生了某种精神的游历。李天佐把目光投到赵刚的身上,似乎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拿走了录音设备,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他真的是累了。
“你不是要和我们说些什么吗?”褚立炀问。
“我说,”李天佐说,“他怎么又进来了?他出去。”
赵刚又到楼道去了。
褚立炀说:“现在没有别人了,老李。”
李天佐侧过头,尽可能看着褚立炀的眼睛,声调清晰地说:“操心一些,这地方现在充满了危险……所有人都很危险……最大的危险是意识不到危险……你现在根本没意识到怎么会有危险……要死人的,我跟你说,是要死人的……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等以后……你们会想起我……”
褚立炀什么都没说,否则赵刚会听到的。
……
谈话进行了很长时间,赵刚抽掉了半盒香烟。奇怪的是,在这么长时间里,既没见大夫也没见护士,整个医院就像是一座孤坟。
褚立炀让赵刚进去。
赵刚刚好看到李天佐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巴,好像下决心再也不说一句话的人那样。
赵刚看着李天佐苍白的面容,问褚立炀:“他都说什么了?”
褚立炀没有正面回答赵刚的问题,只是感叹说:“这个人总是让我惊愕不已。”
第十四章 冬天无雪,夏天必定多雨
读者已经看到,苏北最初的反应是沉重,这种情绪直接感染了罗伯特·罗森。这个对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已经有相当了解的美国人心情还很少这样沉重过,他真的进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情境中去了。
风景很好,但是罗伯特·罗森和苏北都没有兴致看一看那些显得异常辉煌的晚秋的山峦,以及在山峦上蜿蜒的壮丽长城。
“他为什么要那样说?他要达到什么目的?”罗伯特·罗森带着很大的诧异。
苏北别有意味地笑了笑,接着说:“我不知道。我常常不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要那样发生。”
罗伯特·罗森完全被苏北说到的事情搞懵了。他天真地想,这种极不谨慎的言论是不公正的,不应当这样说。
苏北淡然笑道:“没有什么公正不公正的问题,罗森,在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问题。我告诉你一个在我们这里已经流传很久的对联———当然,这不是贴到门上的那种对联,它只是借用了对联的形式———‘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话很浅显,却道出了我们正在享受的生活的本质。”
罗伯特·罗森悲哀地摇着头,觉得这一切都不可思议。
常年失眠的吴运韬客观上总会在某一阶段为自己制造一个敌人,现在他已经具备把苏北作为敌人的条件。但是,他并不想致苏北于死地,他知道致这个人于死地会有后果。他仅仅是想敲打一下这个一直自以为是的家伙,或者把他边缘化为可有可无之人。这里面有没有报复心理?和当初不情愿地给他副主任的位置有没有关系?其实他没想这些问题。
但是苏北想到了。
他在《札记》中下结论说:“我和吴运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我们的相处含有巨大的危险。脱离接触,对我们双方或许都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他当时还没有做出选择。见到吴运韬的时候,他仍然像没有获得精神独立的人那样温和地打招呼,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