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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的东方印刷厂党委书记叫赵青阳,一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堂堂的党委书记,见到金文翔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从金文翔来厂不到半年,赵青阳就拱手把厂里重大事情的决定权全部交到了金文翔手里,金文翔如鱼得水。老天不公,赵青阳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好人,竟然在五十六岁的时候得了肝癌,短短一个月时间,就在病床上消磨成了骨架,在声嘶力竭的呼喊中离开了人世。金文翔把赵青阳的后事安排得很好。
党委书记职位空缺以后,Z部党组曾经有意为金文翔配备一个人,这个人是机关的老人手,当了八年副厅级。李旭东先征求金文翔的意见,金文翔当时都答应下来了,但是他了解到这个人耿直到了六亲不认的程度,在Z部以搅屎棍子著称,马上又把电话打给李旭东,说如果让这个人来当党委书记,他就辞去厂长职务。李旭东也没办法———Z部每年从东方印刷厂拿十五万元解决机关福利问题,金文翔走了,到哪儿去找这笔钱?这事就放下了。
金文翔也是在党组研究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问题的专题会议之前听到金超要到东方印刷厂做党委书记的消息的。
东方印刷厂是李旭东主管的单位,吴运韬要把他的设想变为现实,首先要取得李旭东的支持。
李旭东不准备支持吴运韬,但又不好拒绝,就打电话给金文翔。没想到金文翔竟一口答应说:“好好好。我不是一直在说嘛,我这里的党委书记位置不能老是空着……金超挺好。我们是老朋友了……”
“文翔,你不必急于做决定,考虑一下,主要从工作的角度考虑一下,这个人来是不是有利于东方印刷厂的的工作开展……”
金文翔说:“行,我考虑一下。不过这事我听你的。”
李旭东骂道:“你狗日的就滑吧!”
金文翔是实心实意想让金超来。他在和金超的交往中,对这个本本分分的小伙子很有好感,这倒不是因为金超从来不收红包———金超真的不收,从来不收,他明明知道别的中心领导都收他也不收———主要是,金超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他认为会和金超搭成很好的搭档。他一直担心给他派个难对付的人。
李旭东也不好明确让金文翔拒绝金超,看金文翔真的想要他,也就顺水推舟说:“文翔,这可是你栽下的茄子,以后有什么问题,可别来找我……”
金文翔不自觉露出河南口音,说:“我怨你弄啥哩!?”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放下金文翔的电话没多久,苏北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金超吗?我是苏北。我一直在找你。你看,事情怎么成了这样?”
苏北知道这句话很没有意思,但也只能这样说。他和金超从来没有进行过朋友那种方式的交谈,他不知道该怎样在日常交往状态中把握这个庞杂事件反映出来的全部荒诞。
金超用酸涩的语气反问道:“你还不知道事情怎么成了这样吗?”
“我真的不知道。”苏北为自己辩解说。
“我是在开玩笑,苏北。”
“金超,我没想到会这样,没想到……”
“你没想到什么?没想到对你的这种安排?还是没想到对我的安排?”
“都有,但更多的是没想到会这样来安排你的工作……”
金超打断了苏北:“不说这个了,苏北。宣布以后,咱们进行一下工作交接……”
“行啊,怎么都行。”苏北说,“金超,我想……你要是方便的话,我们,就是你和我,坐在一起好好聊聊……”
金超说:“行。”
放下电话,金超在心里恶毒地咒骂了一句,就把电话线拔了,准备睡觉。
第二天,金超将近十点钟才起床。洗漱之后,他坐下来,把电话线重新插上。
他要给吴运韬打一个电话,直截了当问他:在党组会上,邱小康到底说了什么?廖济舟到底说了什么?他要对吴运韬说,既然这些人如此关照我,我应当弄清楚他们是如何评价我的……这是他昨天晚上睡觉前做出的重要决定。
电话线刚一插上,电话铃就响起来。
“我是张柏林。”张柏林几乎是在叫嚷,“给谁打电话打这么长时间?我昨天下午就给你打,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呢!好着呢吧?”
“好着呢!”金超烦乱的心稍稍缓解了一些。
“那就好。”张柏林的声调放低了。“金超,我跟你说噢,我这里遇到了一点问题,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助我解决一下。”
“什么问题?!”
“我上次到北京引进人才,情况很不好,牛鸿运县长批评我了,他让我再赶紧想想办法。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好想?我总不能到王府井大街随便拉一个人让到咱这崤阳县来工作吧?我对你们北京多少算有些了解了,谁会背井离乡到崤阳这么个鬼地方来?这事还真的不好办……牛鸿运县长说了,如果最近解决不了问题,他就不敢保证最后能解决我的问题……你看,这事还严重起来了。”
“你说我怎样帮你的忙?”
“我上次不是让你留心一下周围人吗?看有没有混得不得意的,介绍他们到我们这里来……”金超心里笑道:我现在就是混得不得意的人。“金超你一定帮我看一下,哪怕给我先介绍过几个人来。让我交差,最后谈成谈不成再说……”
金超说:“柏林,你还真的给我出了个难题。我问过几个人,你知道人家怎么说吗?他们说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神经不正常了……”
张柏林在电话那一边骂了一句脏话。
“所以这事是挺难办的。”
“难办也得办———我还就是缠上你了。”
金超想起上中学的时候,他和张柏林打架,明明把狗日的打倒了,可这家伙抱住金超的腿,愣是不撒手,在操场缠了一个多小时,老师喝令,张柏林才爬起身子把金超放过。一场明明胜了的架,硬是让张柏林给缠输了,至少班上的同学是这样认为的。从那以后金超就不敢随便招惹他了,班上其他同学对他也远而敬之,给张柏林起了“牛皮糖”的绰号。看来,这次这家伙又把金超缠上了。对中学时代的记忆唤醒了金超内心的温情,他脸上漾开笑容。在过去的几十个小时里,他的心情还没有这样轻松过。
“柏林,你一点儿没变,”金超愉快地说。“可我真的是没有一点儿办法呀!你要是再逼我,我只好把自己交给你让你去完差了……”
没想到张柏林并没听出这是一句玩笑话,大声嚷嚷:“行啊行啊行啊!真的,我看这事行……北京的一个厅局级干部来崤阳县应聘,这会有多大的新闻效应?你看我能不能把这件事向牛鸿运县长汇报?”
“你汇报吧!”
又说了些别的,无非是中学同学的状况之类。金超非常怀念那个已经远离了他的生活的集体,想回到他们中间去,无忧无虑地做一次孩子。张柏林告诉他,他们班最有才华的一位同学给省上的一家杂志当编辑,上个月到山区采访的时候,吉普车翻到五十多米深的沟里,摔死了。
金超唏嘘不已,问:“他是文学杂志的编辑,采的什么访啊?”
“你还不知道?现在会写一点儿东西的人,都在写报告文学,这样可以挣钱嘛!你说划来划不来?这可真是应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句话了。哎,一直没说说,你那里怎么样?邱小康没想着把你再动动?”
金超一下子坠回到现实里,随口说:“动他妈啦个屁!”
他本想诉说一下他最近遭遇的事情,又怕张柏林轻看了他,就忍住没说。
“北京水太深,柏林。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咋弄……”
“该咋弄咋弄!”张柏林一直认为金超太老实,不会用权。“权力在你手里全糟蹋了!有多少事可做,你尔格反倒不知道该咋弄了?!我跟你说金超,论本事,我比不过你,但是,在社会上蹚了十几年浑水,咱也大致知道社会是怎么回事了……人就是不能太本分,你知道不?不能太本分,太本分了猪狗都不理你!”
“你说的对。”
“哎!”听到金超的夸奖,张柏林很得意,“你早就该听我的话!你看你现在,名义上当个局级干部,房子房子住得不咋样,车子没车子,连老婆也跟上别的人跑了。说钱哩,我不怕你不爱听,你有啥钱?别看你们北京花花绿绿———我跟你说上一句体己的话:你在这上面未必比我这个科级干部滋润……所以我说权力都让你给糟蹋了。这世界上的事情,一定想开一些,你想想,那些有权有势的人,随便一折腾,几个亿就到手了,我们这样的人,为自己弄几个养家口的小钱,就不应当?就犯了天条了?我跟你说,什么是位置?位置就是上级发下来的一页纸,说不定什么时候想收回去就收回去了……所以你不能太看重它,关键是在你还有这页纸的时候,赶紧为自己做些事情。你可能会说了,张柏林这个人不咋地,这是在唆使我犯错误哩……好我的金超哩!你醒醒,你看看周遭的人是咋样活人的!你看看那些权力比咱们大的人是咋样弄权和弄钱的……”
“唉!”金超叹道,“你说的对着哩!”
他想到了吴运韬的话,想到了邱小康。几天来萦绕在他脑际的那种虚无幻灭的感觉,好像一下子找到了根源。
一种意念,像电光一样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急遽地闪了一下:既然整个社会都不能为一个人负起责任,我又有什么必要对你承担责任呢?
这种意念的出现,实际上是以昨天晚上在床上的思索为基础的。这个善良的年轻人尽管为自己找到了变坏的理由,但是要真正坏起来,他发现又不是那样容易,尤其是在吴运韬的问题上。昨天晚上就是这样,想到和吴运韬的多年相处,一种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的感情始终氤氲在他的心里,他强迫自己:你不能怪吴运韬不关照你,不用吴运韬做任何解释,你都应当相信吴运韬肯定做了最大的努力。你对吴运韬父亲一般的感情不应当出现任何变化……但是,无可否认的是,这种感情当中的理性成分增强了:吴运韬有吴运韬的处境,吴运韬有他自己的目标,当这一切和你的存在发生矛盾与冲突的时候,你还有你吗?
还没有变坏的金超的这种认识,实际上差不多已经极为接近事实了。
“所以,”金超对自己说,“没有什么不变的友谊,有的只是利益。”
虽然吴运韬最终没有对他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金超不难推断发生的一定是让吴运韬万分为难的事情,否则他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金超也曾经短暂地想过:吴运韬把这一切都推到邱小康身上,推到廖济舟身上,推到梁峥嵘身上,其实正是在掩饰他的那种选择。这么多年来,吴运韬不是一直在炫耀他在Z部举足轻重的力量吗?在他感觉最好的时候,他曾经明白无误地告诉金超:在这个地盘上,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现在,他竟然虚弱到对事情完全失去影响力的程度,这可信吗?
金超冷笑了一下。
他必须在一种新的境况下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了。
东方印刷厂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影响,但那是生产经营单位,收入很高,看看金文翔的小洋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吴运韬暗示给他的也正是这一点。
金超,这个在主持工作期间连出租车票都不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报销的人,金钱和财富的观念突然被唤醒了,他的人生有了新的坐标。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坐标同样让人感到充实,感到生活充满了诗意,感到身上蓬勃的生命力的冲动。他身体力行,马上整理了分散在抽屉里、书本里从来没打算报销的各种票据,决定在解职文件没有最后宣布之前报销。他算了一下,有六千四百多元。这是父亲带着弟弟金耀风里雨里披星戴月劳作两年才能得到的报酬……这种算计,多多少少稍稍减轻了一些孤寂无助的感觉。他闻到了现实的气息。
这个人最终完成了一次蜕变。
这次蜕变,从生态学意义来说,其重要性绝不亚于地壳的某次剧烈移动,不亚于一颗小行星对地球的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