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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是在白塔呢,又不是到城外。
刚来白塔的那一年,她还不知道常常跑来找澪的小姑娘云梦就是公主,若不是后来在祭祀大典上瞧见,她恐怕到现在都还傻傻的以为她只是哪位富商的闺女。
这两个女娃儿,再加上夜将军的女儿蝶舞,她们三个因为身上担的责任太重,钳制太多,礼教太严,让她们意外变成好友。她们从小感情就好,常常一起溜出城外去玩,直到前两年,蝶舞被选为王后,这才比较少出现。
她们三个人年纪都不小了,蝶舞成了王后,公主那儿,听说也已经有不少部族的酋长前来提亲,以后她们三个要这样私下在一起说些贴心话,恐怕也越来越难。
瞧主子难得这么高兴,阿丝蓝不想打扰她们的兴致,拎着竹篮走了出去,可还没到街上呢,就听见澪扬声叫唤她。
“阿丝蓝!”
她回过头,只见澪从白塔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朝她喊道:“我忘了说,再过一旬,便是春祭大典,你帮我提醒你家那爱吃鬼一声,祭祀要用的礼器还差三样,要他别迟了!”
她可以看到,云梦公主在澪身后同情的笑看着她,阿丝蓝又羞又窘,只能庆幸白塔后的晒场占地极广,附近平常也没什么人会过来,不然她真是不知该如何和人解释,为什么负责祭祀的巫女私底下会如此没有教养:或者,谁是那位她家的爱吃鬼……
这两件事,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的。
看着在窗边笑吟吟的巫女和公主,她只能无奈又好笑的抬手,圈在嘴边,回喊道:“我会告诉他的。”
火,在舞动着。
铜液,像火红的流金。
坩埚里的铜液,先出黑浊之气,再转为黄白,然后青白,再转为青。
他紧盯着坩埚,当青气冒出,他抓紧那一瞬,迅速夹起热烫的坩埚,将埚里的铜液浇灌倒进陶制的范模里。
烧烫的铜液从坩埚里,缓缓倾泄流进陶范中时,虽然为了防止陶范的崩裂或变形,他先前已将陶范预热过,又牢牢的绑紧,外再以沙土固定,但他依然能听见陶范因为铜液的高热,发出细微的声音。
位于土墩上,火炉里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虽然坩埚又重又烫,虽然汗水不断的流下,他依然维持着手部的稳定。
第一埚倒完,他没有停下,继续夹起第二只装满了铜液的坩埚,继续浇灌。
工坊里,工匠们忙碌的工作着,有些人在冶炼铜液,有些人在磨光铸好的铜器,有些人掌管着巨大的鼓风器,不断的将风送进火炉里,提高炉火的温度,还有一些则在烧着将来要做模当范的陶器。
当午钟响起时,第一班的工匠们方醒觉用餐时间已到,纷纷将手边的工作告一段落,只有巴狼依然稳定且专心的浇灌着手中的铜液。
阿丝蓝提着竹篮,在一旁看着丈夫专注的表情,知道现在是很重要的步骤,她没让人去叫唤他,自己也没上前去打扰他。
经过的工匠们和她点头招呼,她也只无声的回以微笑。
无论来这里几次,这铸铜工坊里都是一样的热。
高温的火,烘得站在一旁的她都热到流汗,她可以看到那炉火中,狂乱舞动的火焰,它们仿佛随时都要冲出来一般,在炉口互相推挤挣扎着。
但他完全无视身旁炉火中,那高热的奔腾烈焰,甚至当炉里的火星子爆裂飞溅出来时,他也没动一下,只是凝神专心,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手中的工作。
装满了铜液的坩埚,将近二、三十斤,沉重无比,为了拿着它,他的肌肉从手臂到肩背全都因用力而隆起,浇灌铜液时,要快而稳,否则若先前的铜液已冷却,后来的铜液就无法切实的密合,而会使得铜器产生裂痕。
虽然铜液很沉,但他浇灌铜液的动作很快,拿起下一埚时,也同样迅速而沉稳;平常制作这种中型的礼器,都需要两三名工匠一起,才能稳而确实迅速,但他却只须一人就能完工,而且连一滴铜液都没让它溢出来。
这是需要十足的耐心和体力的工作。
但她和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说到铸铜,这里没有人做得比巴狼还要好。
在火光的映照中,他的脸看起来更加严酷。
终于,铜液注满了陶范,他放下坩埚,直起了身子,做着后续收尾的工作,然后在转身时,看见她。
几乎是在刹那间,他的表情就缓和了下来,那是很微妙的差别,他的脸部线条放松,嘴角几不可见的微扬,但他没有过来,只是朝她颔首,然后继续把手边的工作做完。
阿丝蓝在原地等着,直到他收拾好,朝她走来,才迎上前去。
“你来很久了?”工坊里,轮第一班的人,除了要顾炉火的小学徒,和一些无法离开的工匠之外,其他人早都出去吃饭了。
“还好。”她摇摇头,问:“你忙完了?”
“还没,不过现在要等它冷却定形。”
“那就是春祭大典要用的铜鼎吗?”她好奇的问。
“对。”他回过身,看着那形制较小的铜鼎陶范,捏了捏脖子,伸展着筋骨,“剩下只要等冷却完再打磨就行了。”
“来得及在春祭大典前完成吗?”
他点头,挑眉看着她问:“巫女在问了?”
想起澪说的话,她脸红了一红,“嗯,她说你还缺三样礼器,要你别迟了。”
“我不会迟的。”他说。
“我知道。”她笑着瞧他,“来吧,趁这空档,我们来填饱肚皮,一会儿才有力气工作。”
巴狼没有抗议,经过一早上的劳动,他早饿了,所以他只是接过她手中沉重的竹篮,牵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出工坊。
门外,清凉的风迎面而来。
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气,即使是日正当中,外头的温度还是比屋里凉爽得多。
工坊外的竹廊下,大伙三三两两的坐着,边吃着手里的饭团、大饼,边喝酒闲聊。
和她单独一人时相反,当他陪着她走在一起时,人们都只是朝他俩稍微点一下头,就把头撇开,而非出声微笑招呼。
即使在这么多年之后,他成了工坊里的大师傅,当了工匠中的头,大家还是对他敬而远之。
他始终无法融入群体,一直被人既敬且畏的隔离在外。
阿丝蓝晓得,人们一定以为他早习惯了,只有她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很介意这件事,却无力去改变。
没人主动招呼他过去坐,也没人让开一个位置,和他对到视线的,有些甚至匆匆调开了视线。
他的脸上没有丁点不悦或难堪的表情,但阿丝蓝仍握紧了他的手。
他一愣,低头瞧她,只见她微微一笑,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道:“瞧,那儿还没人坐呢,我们过去,有树荫遮着,会凉些。”
她拉着他往那棵大树走去,然后从竹篮的底层,拿出一张织毯,铺在草地上,再把刚刚才煮好,依然热烫的菜饭和汤,一一拿了出来摆放好。
为了方便携带及食用,她把汤菜都放在竹盒或竹筒里。
其中一只大竹筒里,装着清水。
她拿着那大竹简,跪坐在他身边道:“来,洗洗手再吃。”
巴狼看着身前这娇小却又神奇的小妻子,乖乖的伸出手,利用竹筒里的清水,把脏一行的两手都洗干净。
瞧着他的双手,她心口不禁为之一缩。
每回瞧见他伤痕累累的手,她都会隐隐作疼。
烧制陶范、铸造铜器,都要用火,长年接触火焰的工作,让他披挂在身前的皮围裙,变得老旧焦黑,他毫无遮挡的双手,更是有着无数的烫伤。
那些烫伤,结了痂脱落,然后再次烫伤,又结痂脱落,不断重复的烫伤,让他的双手变得和皮革一般粗硬。
从小,替他包扎处理伤口的次数,多到连她都快数不清了。
但每次他受伤,她还是会觉得不舍难忍,幸好后来,他铸铜锻造的技术越来越好,受伤的机会也变得比较少,才让她慢慢安了心。
可每回,当她听到工坊里有人受伤时,还是忍不住心惊。
一滴汗从他额角滴落,她忍不住伸手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水。
他凝望着她,黑瞳深幽,教她粉脸微红,却仍是掏出了手绢,坚持的要他把汗擦干。“才初春,风尚冷呢,你把汗擦擦,小心别着凉了。”
他扬起了嘴角,微一点头,接过了她的手绢擦汗。
她有些羞窘,比他更清楚,不远处的那些工匠,都偷偷在看着他俩。
“我是不是很啰唆?”她不好意思的悄声问他。
“我喜欢你啰嗦。
“
他面不改色的说着这句话,反而是她害羞了起来,脸儿蓦然更红。
“你今天煮了什么?”他问。
阿丝蓝闻言,忙把竹盒和竹筒一一打开,献宝似的道:“喏,有药草蒸鱼、清炒荇菜、辣子炒鸡丁、草菇炖饭,还有萝卜排骨汤。”
她盒盖一打开,顿时香味四溢,教他口齿生津。
他把湿透的手绢还给她,拿起筷子,和那粗如腿般,较为矮胖,装着饭的竹筒,配着可口的菜肴,吃了起来。
对她煮的饭菜,他从来不挑,可她总能从中瞧出他的喜好;他不喜欢吃的食物,他会吃得特别快,很喜欢的,反倒会留在最后慢慢品尝。
因为他的工作繁重,需要大量的体力,又在高温的地方工作,那让他喜欢重口味的食物。他非常喜欢吃肉,也很爱吃辣,像这一餐,除了辣子鸡丁之外,蒸鱼也是辣的,光是那道清蒸鱼,她就足足加了两条大红椒。
为了他,她连家里的腌菜有一半都加了辣椒。
可和旁人不同的是,他不太喝酒,却爱喝茶。
她问过他,才晓得他不喝酒是因为怕喝醉,醉了容易误事,喝茶清醒些。
看着他满足的吃着饭菜,她的心情也莫名的愉快。
捧着竹筒,握着竹筷,她没吃两口,却只瞅着他问:“好吃吗?”
“嗯。”他边吃边点头。
“会不会不够辣?”
巴狼摇摇头,朝她笑了笑。
她开心的回以轻笑,见他竹筒里的饭一下子就见了底,她把另一个装着米饭的竹筒递给他。
“吃慢点,别噎着了。”
他的食量一向很大,所以她都会特别多煮上一些,怕他会吃不饱。
她中午煮的菜肴一向下饭,很快的,竹盒里的菜便消失了大半。
她手中的竹筒饭好不容易才吃完,他却已经吃到第三筒了。
春日的风徐徐吹过,吹得林叶沙沙作响。
她放下筷子时,他开口问:“你饱了?”
“嗯,我饱了。”她点点头,微笑道:“刚煮饭时要试味,吃了好些了呢,你吃吧。”
确定她吃饱了,他才把剩下的菜全一扫而空。
他的贴心让她心口一暖,他向来都是这样,虽然还饿,却总等着她,非得要确定她吃饱了,才会把剩下的饭菜吃完。
阿丝蓝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他是这样体贴的男人,刚开始她和他走在一起时,甚至还有人来警告她,要她小心些,说他是狼子,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兽性大发,将她掳回山林里,给他的狼兄弟当食物。
他特殊的身分,让人们一直无法忘怀,他脸上从小就有的虎纹刺青,也总是提醒着看着他的人,他非我族类。
可她知道,他才不像大家所想的那般野蛮,就算他身体里真的还潜藏着兽性,他也一直控制的很好,他从来不曾伤害过她。
老实说,他比她认识的大多数人,都还要文明多了。
非但如此,每个月的薪俸,他总要将其中大半,送去给已经退休,收养了其他孤儿照顾的老师傅。
为了顾及老师傅的颜面,他总说,他只是为了帮那些和他一样的孤儿,因为如此,老师傅也不得不收下他送来的钱。
这对师徒相处起来,看似冷漠,却非常关心对方。
不过,也幸好很少人懂得他的好,不然和她抢男人的姑娘,恐怕要多到挤破门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扬起嘴角。
“你笑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她回神,才发现她不自觉轻笑出声。
“笑你呀……”瞧着她高大强壮又温柔的男人,阿丝蓝伸出食指,从他脸上拈下一粒白饭,边给他瞧,边笑着道:“你这个爱吃鬼,瞧你把饭都吃到脸上去了。”
他扬起嘴角,趁旁人不注意,竟一口舔掉了她手上的饭粒。
阿丝蓝愣住了,羞红了脸,可眼里带着笑意的他,反倒一脸没事人的模样,半点也不害臊的继续慢条斯理的吃着饭。
“你……”她傻眼的看着他,念他也不是,不念他也不是,最后只能闭上半张的嘴,羞赧的将悬在半空的手指收了回来。
他笑着将所有的饭菜一扫而空,她则红着脸收着餐具。
这几年,他在私底下,对她越来越皮条无赖,也许她应该要烦恼,可她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