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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一个自然妩媚的交叉,十分动人。她们缓缓地走着,从远处望过去,就不觉得是一群人在走路,而是一大簇鲜妍的花儿在田基路上移动。不知道由于受了男子们的影响,还是由于什么偶然的原因,她们也在争论着一个什么问题。边走边淡,指手画脚,热闹得很。走在最后面的是陈文英大姐和何家两个小兄妹,他们对于青年们的论题也好,对于姑娘们的论题也好,都没有听出味道,就离开大家,拉在后边很远,这里看一看花,那边斗一斗草,倒也自在快活。
姑娘们的争论,是从陈文娣引起的。她在一间郊外茶寮的菱形窟窿眼儿篱笆上看见一张宣传标语,就气嘟嘟地说:“这是什么道理?到处都写着工农兵学商!那工就一定在最前,那商就一定在最后。算是哪道圣旨?”区苏在她近旁走着,就答腔道:“这不过是人们说惯了罢了,哪里有什么意思呢?”陈文娣睁大那棕色的眼睛说:“没有意思,那就巧了。我把它颠倒过来,说成商学兵农工成不成?”区苏天真地笑着说:“娣表姐,那可不成。人家都不习惯。”陈文娣紧接着道:“我说呢。这里面就有道理。不是我爸爸做生意,我就偏帮商人。依我看,商人对国家的贡献不一定最小,工人对国家的贡献不一定最大。”区苏觉着陈文娣不讲道理,就有点生气,声音也紧了,说:“劳工神圣这句话,你也打算推翻么?依你说,就是商学兵农工才对?”陈文娣一想,区家是她三姨家,那一家人全是工人,觉着不好说,就没有马上回答。大家沉默下来,在风和日暖的田野里慢步走着。菜田里是绿油油的一片,稻田里还漫着水,最初来到岭南的春光紧紧跟随着这一群出色的女孩子。一会儿,陈文婷插嘴进去说:“别怪我人小,不知世界。我看论功劳大小来排,应该是学商兵工农才对。学生应该领头。工人要是押尾,也有点委屈。农民虽然人多,但作用不大,又没知识,该掉一掉。”陈文娣说:“这我也赞成。五四运动就是学生搞出来的。带头也成。商人之中,那些有力量、眼光远大的新式商人,其实也都是学生出身的。还有外洋的留学生呢!”区苏说:“就是这样,我还要反对。谁能离开工人的两只手?没有工人,就什么也没有了。”区桃接上说:“我也反对。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都承认工人最重要。”后来陈文婕加入了她姐姐这一边,周泉加入了区家姐妹那一边,就旗鼓相当地辩论不休。谁知越辩论越带意气,说话慢慢就离谱儿了。陈文娣赌气地说:“阿苏表妹,反正你说的话,我听来都不对头。你应该多读点书!”区苏也气了,就冷笑一声,高声说道:“这我知道。娣表姐你饱读诗书,我没法给你争。可是你大人自有大量,何必多余我一个没要紧的人呢?”陈文娣一听,就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是沾到周榕的身上去了。她也不甘退让,就说:“谁跟你争来?你要是有什么不遂意的事儿,那该怪你自己,怪不得我。我是不屑跟你争什么的!”区桃还没做声,陈文婷就帮上去了,说:“苏表姐的话,反正我到死那天,也不能赞同。”区桃在旁,也接上说道:“大人日的,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可是相反,娣表姐的主张,我无论怎样还是反对!”周泉和陈文婕都比较胆小怕事,就齐声劝阻道:“算了吧,谈别的吧。要不就让别人来谈一谈,咱们听一听,多捉摸捉摸。”区桃说:“对。”又拿手让一让到如今为止还一句话没说过的周炳道:“炳表弟,你说一说!”周炳好像很有准备似的,一点也不谦逊就说出来道:“我当过工人,如今又是学生,谁也不偏帮。说老实话,我是工农兵学商派。商人当然不能带头。带了头就出陈廉伯,办起商团来,从英国人那里弄来些驳壳枪,请孙中山下野。这是不行的。学生带头也不行。莫说学生不齐心,就是心齐了,顶多也不过罢课。帝国主义和军阀都不怕罢课,只怕罢工。这一点,这几年还看不清楚么?”陈文娣听了,觉得自己这边占了下风,就高声向前面叫道:“榕表哥,你来!”周榕丢下了善后会议,跑到后边来,听了听双方的议论,就说:“这问题很大。大家要慎重研究,不忙做结论。文娣提出来的疑问是有道理的。商人来领导革命是不是一定不好?学生坐第一把交椅是不是就不行?工人不带头是不是就算不重要?这些题目都很有趣味,值得咱们平心静气,坐下来慢慢探讨。大家知道,陈独秀就主张资产阶级来领导革命,资产阶级不就是商人么?”他说完,就赶到前面去了。周泉拍手笑道:“好呀,好呀,四票对四票,这个议案只好保留了。”陈文娣说:“不对。是五票对四票。你没有把陈独秀的一票算到我们这边来。”
提起陈独秀这个响亮的名字,大家就不作声了。
姑娘们继续拨开山光和云彩往前走。路旁的柳树摇摆着腰肢,紫荆花抬起明亮的笑脸,欢迎她们。陈文婷感到胜利的骄傲,就像黄莺似地唱起区家姐妹完全不能领会的英文歌来。走了好一会儿,到快要爬山的时候,前面的男子们停住了。李民魁一面掏出手帕来擦汗,一面兴高采烈地对姑娘们宣布道:“我们六个人一致投票,选出了今天最美丽的姑娘做‘人日皇后’,她就是区桃!你们赞成不赞成?”周炳问:“皇后要做些什么事?”陈文婷插嘴道:“还没选定呢。你看你急得!”李民魁解释道:“今天的皇后专管游山。到哪里,呆多久,食物怎样分配,都归她管。”陈文婷唧唧咕咕地自言自语道:“好大一个皇后,怎么不把婚姻也管上!”她越想越生气,就抢先说道:“我一个人,投一万张赞成票。论人才,除了桃表姐还有谁呢?咱们省城的大街小巷,哪一个不认得‘美人儿’?光论相貌鼻子嘴,我倒认真赞成工农兵学商的排班次序呢!”说完,她就不理别人,一个劲儿往凤凰台山顶上冲上去了。她那心灵,刚才不久才叫胜利的喜悦滋润过,如今却又叫突然的失败给扯碎了。她淌着汗,又淌着眼泪。她掏出手帕来,既擦汗又擦眼泪。下面,大家伙儿又愉快又兴奋地往上爬着,享受着这个春节的假日。区桃和周炳紧挨着走,看样子真令人羡慕。她脱去金鱼黄的文华绉薄棉袄,搭在手上,露出里面那件和长裤一样颜色的粉红毛布短褂子来,在温暖的阳光底下,简直就像一朵那种叫做“朱砂垒”的牡丹花一样。她微微喘着气,对周炳悄悄说道:“表弟,你看她们把人欺负成什么样子?”周炳说:“你还不知道么?她就是那种脾气!你不要怪她就是了。”区桃说:“自然,我不怪她们。”说完,又灵慧地笑了。
13 迷人的岁月
他们的学校预定在人日之后三天开一个规模盛大的恳亲会,那天晚上要演出白话戏《孔雀东南飞》。为了这件事儿,陈文婷连日来都烦闷得愁眉不展。早在去年年底,那出戏着手排练之前,周炳就来找过她。周炳这时候虽然只念初中二年级,因为过去停学的缘故,比陈文婷低了两年,但是却被选做学生会的游艺部部长。初级中学的同学当部长,这是破格的事儿。在《孔雀东南飞》的演出里,大家推定他演男主角焦仲卿。陈文婷看见他来,心里就跳了一跳,听说要叫她演戏,心里就跳得更厉害了。她说:“你打算要我演什么角色?”一面心中猜想,一定是要她演女主角刘兰芝。后来她知道是要她演焦仲卿的妈妈——一个恶毒的老太婆,直气得从那深棕色的眼珠子里溅出两颗泪珠来。她冷冷地说:“不管怎样,反正我不高兴演戏!”等到她知道了演女主角刘兰芝的是她的表姐区桃的时候,她对演戏这桩事儿本身,也狠狠地咒骂了一顿,她说:
“演戏这个玩艺儿,到底算个什么行当?当着这么一千几百人,摸摸捏捏,挨挨靠靠,还有个羞耻?说起话来,尽说些肉麻的话儿,叫人听了,起鸡皮疙瘩!你在戏台上和桃表姐成了夫妇,你将来也能和她当真成为夫妇么?女孩子演上几回戏,不知道要赚来几个丈夫呢!”
她骂了这几句,觉得还没有骂够,停了一停,又说:
“人家桃表姐就是比咱们开通,人家是接线生,整天在电话上送往迎来,也不知道要应酬多少男人!怪不得磨得牙尖嘴利,嗓门儿高高的,正好演戏。不是我故意糟蹋桃表姐,人家都说没事儿也要拿起电话筒,找女司机聊天,还可以请看戏,请吃饭,来者不拒呢!”
看见周炳的漂亮的圆脸涨得通红,一声不响,露出使人怜悯的心神不定的样子,她觉得很快活,就继续说下去道:
“你别以为你不做声,可以使别人更加爱你。你不吭气,我就来告诉你吧:整条三家巷都在背后笑你了。你要读书,就得求上进,慢慢从一个下等人变成一个上等人,从没有教养的人变成一个有教养的人。可是你如今还整天跟那些做粗工的‘手作仔’混在一起,跟高贵斯文的读书人沾不到一块儿,这不是笑话么?”
周炳点头承认道:“阿婷,也许你说得对,跟他们来往没什么好处。可是他们都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我心里实在爱他们。你要是跟他们来往一下,你也会爱他们的!”
陈文婷说:“少说废话!对于女性,你最好多一些恭维和奉承!”
周炳热情地、没主宰地笑着说:“阿婷,你一辈子就是爱为难我。”
陈文婷说:“我不为难你。你答应我别演戏了吧,答应我吧,唔?”
周炳实在为难起来了。他红着脸,温柔地笑着。他那壮健的身体,到处都显出青年男子的劲头来,好像手呀、脚呀都一个劲儿往外长,往大里长,不知会生长到多么粗壮才算数。陈文婷望着他那强硬有力的、像雄马一样的颈脖,就感到说不出的愉快和幸福。只要周炳这时候能答应她不演戏,她就会跳起来,搂着他,吻他。但是周炳开腔了:
“好妹妹,”他说,“你能够从我的身上拿走我的生命,可是你不能阻挡我演戏。我多么爱演戏呵!”
陈文婷拿眼睛动都不动地望定他,要好好看清楚这世界上最美的动物和世界上最蠢的动物,这最美和最蠢又是怎样结合在一起的。后来,一片云雾遮住了她的视线。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
“唉,炳表哥,你多么糊涂呵!”
可是周炳走了之后,她又十分后悔起来。最初,她想,周炳是喜欢演戏的,她自己却表示了相反的意见,这是她自己太笨了。其次,她想,演戏到底是在众人面前露头的好场合,不管演什么角色,都能引起大家的注意。跟着,她就越想越多,越想越深。她想到演刘兰芝的角色不一定就是好。那刘兰芝虽然和焦仲卿结成夫妇,然而最后却是要分离的,这明明是不吉利的谶语。和周炳演夫妻虽是一种快乐,可是和周炳分离却是一种不堪的痛苦。她又想到演焦仲卿的妈妈也不一定就是不好。那恶毒的老太婆虽然神憎鬼厌,可她却具有一种特殊的权力,她能够叫焦仲卿和刘兰芝分开,而焦仲卿只有服从的份儿,这却不坏。她就这么烦闷地想过去,想过去,一直想到开场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天气很暖和,她穿了一件圆摆白洋布上衣,一条黑洋布长裙,上衣外面披着一件纯羊毛英国薄外套,回学校里去担任招待员。天才黑,剧场里的电灯全亮了,五采缤纷的观众成群结队地流进剧场。他们来自广州城的各个角落,有工人,有商人,更多的还是学生。陈文婷和每一个认识的人热情地打招呼,让座位,十分活跃。有几个从南关来的周炳的朋友,像手车修理店的工人丘照,裁缝工人邵煜,蒸粉工人马有,印刷工人关杰,清道夫陶华这些青年,都不认识陈文婷,只是望着这位人才出众的姑娘发呆。另外有几个从西门来的周炳的朋友,像年轻的铁匠王通、马明、杜发这几个,他们都是认识陈文婷的,就拿拐肘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低声谈论起这位“陈家四姑娘”来。后来周炳的母亲周杨氏和区桃的母亲区杨氏,带着区苏、区细、区卓也来了,陈文婷立刻迎上前去招待他们。区杨氏说:“四表姐,你今天晚上为什么不上台,你要上台,那才算是真漂亮呢!”陈文婷高声大笑道:
“演戏,要能干的人才行,我这么笨,怎么能上台呀?”
她的声音这么高,这么清脆,这么动听,全场的人都听见了,都扭过脸来,羡慕地看着她。说公道话,在舞台前面的幕布还没有拉开之前,陈文婷已经演出了她的第一个戏了。
不久,锣声一响,《孔雀东南飞》正式开场。那时候,广州的观众对于话剧还是多少有点陌生的。他们看见幕布拉开,有一些厅堂的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