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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巷-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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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老朋友,我刚才听见别人讲,沙面的工友要单独复工了。黄群,你怎么说?洪伟,你又怎么说?”这个消息立刻引起了一阵狂风暴雨,大家都乱哄哄地骚动起来,连附近几张桌子的人听见了,都连忙走过来打听,并且大声叫骂。一时情况非常恶劣。香港印刷工人古滔头脑比较冷静,他看见群情汹涌,就安慰大家说:“大家先别吵,咱们不是有罢工委员会么?咱们不是有代表大会么?咱们这一桌上就有四个代表:麦荣、黄群、洪伟,还有我。代表大会一定会做出决定的。大家信任咱们!别乱嚷!事情还没弄清楚,还不知是真是假,先不要中了敌人挑拨离间的诡计!”黄群接着就说:“我是沙面做洋务的,我都没听说过这回事,只怕是谁胡诌出来的!”洪伟也是在沙面做洋务的,他站起来,热情地挥着手臂说:“这倒不一定是假话!这倒不一定是假话!咱们要谨慎提防。我也听到一点风声了。谁要在代表大会上提出来,我一定反对到底!”香港洋务女工章虾气愤不过地摔下饭碗,怨天尤人地说:“真没良心,真没良心!谁不是养儿育女的?干这号没天理的事,不怕雷公劈!我们回来错了。天没眼,我们回来错了!”说得直想哭。性子刚直的香港电车工人何锦成早就气得胀红了脸,跳起来说:“咱们的纠察队呢?咱们的纠察队哪里去了?咱们的纠察队应该封锁沙面。谁要去复工,咱们就把他抓起来!”老成持重的香港海员麦荣正说着:“何锦成,你安静一点吧。你不做声又没人会说你哑巴!”可是人们早哄起来了。大家嚷道:“对呀,对呀!把那些狗东西封锁起来,抓起来!”他们桌子上那个不知姓名的人辟啪一声站了起来,直着嗓子叫嚷道:“我们都错了!我们上当了!我们受骗了!看广州的小子们对我们多好!我们不是人!我们的心不是肉做的!打呀!谁敢破坏罢工,我们就打!打死一命偿一命!”这个人这么一嚷,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拍起桌子,什么地方有人砸了凳子,什么地方有人砸了饭碗……砰啷一声,登时乱将起来。
  苏兆征委员长正好和陈文雄谈完,送他出来。陈文雄低着脑袋,眼睛不望人,在愤激不安的人群当中穿过,像一只胆小的兔子一样。周炳看见情况不对,就站上凳子,用那已经开始变粗发沙的青年嗓子大声说:“各位工友,各位工友!安静些,安静些!”这大个儿小伙子站得那么高,大家伙儿都立刻认出是《雨过天青》里面的英雄人物,不知他有什么要说,就静了下来。周炳又开口道:“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大家不要忙。怕的是忙中有错。那时候就中了敌人挑拨离间之计了!”大家一听,也有道理,就站着,望着他,等他说下去。周炳就继续发问道:“刚才是谁讲的,咱们上了当?咱们受了骗?叫他出来给咱们说清楚:咱们上了谁的光?咱们受了谁的骗?为什么咱们都错了?来吧,出来吧,给大家说清楚吧!那家伙是谁?如今跑到哪里去了?”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刚才那主张打人的角色不见了,哪里也找不着了。群众当中,开始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都在估量着那主张打人的角色是什么样的人。周炳停了一停,再说下去:“各位工友,我能够证明广州的工友没有骗咱们,没有把当给咱们上。没有!一点也没有!我亲眼看见广州的工友流了鲜红的血!广州工友的血和咱们的血是在一起流的!”周炳的眼睛叫眼泪给弄模糊了,当前的景象一点也看不清。人们垂着头,纷纷退回自己的座位上,不做声了。苏兆征看着这一切经过,心里着实疼爱这年轻小伙子。周炳把眼泪擦掉,正在发愁,不知道怎么收场,忽然一眼望见苏兆征在他身后不远,笑眯眯地站着,他就如获至宝地大声提议道:“大家看那边!请苏委员长上来讲两句好不好?”大家鼓掌欢迎。苏兆征从容镇定地站上凳子,对大家说:
  “大家不要急。周炳说得很好。他家是世袭工人。他自己也是工人出身。广州的工人是想复工。条件还没商妥。如果条件合适,那有什么不好?那就是胜利呀!广州工人的胜利,可以促进我们的胜利。但是如果广州工人屈服,我们就不赞成。咱们大家应该一道坚持,一道胜利,分什么彼此?咱们什么都没有错,咱们有共产党,咱们会胜利的!罢工委员会和代表大会都要讨论这些事情。我负责给大家做详细交代。吃饭吧!不吃得饱饱的,怎么和敌人作战?”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才又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地吃饭了。吃过饭,苏兆征约周炳到工人住房里,和他谈了许久。苏兆征告诉他,陈文雄是动摇了,现在还摸不清是什么缘故。罢工委员会已经专门派人去和他谈话,另外又委托了周金、周榕、周泉几个人去劝他,要周炳瞅着有机会也劝劝他。周炳回家,先找周泉商量,她只是唉声叹气摇头道:“我在他们家里算得什么呢?一个废物!一个影子!一个杉木灵牌!几时轮得到我来说话?不要说这么大的事情,就是再小些的事情,也没人来和我商量一句半句呀!”他没办法,只得去找陈文娣,把陈文雄要辞掉省港罢工工人代表的事情说了一遍,央求她设法道:“二嫂,帮个忙吧!你看我别的什么事情都还没有求过你呢。”陈文娣用深明事理的神态笑了一笑,说:“别的你求我一千件、一万件,倒还容易,只是这一件,却无法可想。你雄表哥是头脑精明,极有独创性的人,他想过的事情,不单他自己认为不会错,就是别人也很难找出漏洞来的。目前,我倒听说,不光他要退出罢工委员会,连那边的何家大哥也要退出呢!”晚上,陈文婷到他家神厅来坐,他又把白天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要她帮忙。陈文婷说:“哥哥正跟何大哥在我们客厅里闲坐,我跟你一道去劝劝他们好不好?”于是两个人一齐来到陈家客厅。陈文雄果然正在那里跟何守仁商议退出罢工委员会以后,应该做些什么事情,看见周炳和陈文婷进来,他们就不说话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周炳开口说道:
  “这件事很不好说,——也不该我来说。可是,姐夫,何大哥,我一向是尊敬你们的,我觉着你们是爱国的人,是有抱负的人……我一直在心里……我就是天天这么想:要怎么样才能够永远跟随着你们……可是现在,这里有一桩很不名誉的事情!就是做梦——总跟你们多年来的志向连不起来的。
  求求你们:回心转意吧!……阿婷,不是这样么?“
  陈文婷跟何守仁都没做声,陈文雄胸有成竹地说了:
  “小炳,凡人做事,要抓两件东西:第一是看时势,第二是看实情。时势要罢工,咱们就罢工;时势变了,咱们也得变。实情是什么呢?实情就是要看工友们还能不能坚持下去。光我一个人罢工,罢一万年我也罢得起。可是别人有老婆孩子,光罢工不吃饭,也是不成的。不能一本通书看到老!”
  周炳声音变紧了,态度也有点粗鲁,甚至有点放肆,说:
  “不,实情是这样!在沙面做洋务的黄群和洪伟就不赞成屈服!”
  “屈服?”何守仁耸了耸肩膀说,“这种字眼,连我们学法政的人都懂不来。也许黄群和洪伟有俄国卢布津贴,他们有他们的办法。可是你要知道,蒋校长是不太喜欢俄国人的。”
  陈文婷有点不耐烦了,就尖声叫道:“哎哟,算了吧,别扯太远了吧!”
  周炳低头自语道:“我总觉得,——区桃的仇,不能不报!”
  陈文雄大笑道:“这就对了。区桃的仇,是一定要报的!但是‘君子报仇三年’……别说三年,就是十年二十年,能报了仇,总不失为君子。——与其这样无益地僵持下去,倒不如回过头来,先把国家弄富强了再说!”
  谈话就这样无结果而散了。周炳虽然心中不忿,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21  出征
  六月二十三日下午,张子豪、杨承辉两个人约了李民魁、李民天,一共四个人,相跟着来到罢工委员会交际部,打算邀人去逛荔枝湾。交际部一个人也不见。他们转到游艺部那边,只见周炳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用铅笔在练习本上划来划去,好像在写字,又好像在画画。听说要到荔枝湾划船,就推说有事不去。杨承辉说:“怎么,要考试了么?在温习功课么?下学期升不升高中?”周炳冷冷地回答道:“不,我已经决定不升学了。我打算报名参加北伐军里面的省港罢工工人运输大队。”张子豪说:“还是升学好。升学将来可以做大官,做一个比李民魁的官还要大几倍的官。”几个人说说笑笑就走了。到了荔枝湾,租了一只装饰华贵的花艇游玩。这花艇有白铜栏杆,白铜圈手坐椅,正中悬挂红毛大镜,两旁挂着干电池红绿小电灯。那舱篷下吊着一个很大的茉莉花球,比小桌上铺的台布还要洁白,又散发着扑鼻的芳香。他们叫船头的“艇妹”歇在后头,自己轮流出去划桨,小船就在弯弯曲曲的碧绿的水道中,穿过两岸的树荫款款前进。迎面过来的船不少,后面跟着的船更多,都一排排,一行行,腾着笑语,泛着歌声,摇摇摆摆地在水面上滑行着,真是风凉水冷,暑气全消。到了宽阔的珠江江面,他们吃过了油爆虾和炒螺片,喝过了烧酒,每人又喝了一碗“艇仔粥”,张子豪忽然慨叹道:“生活多么美好,可惜为着解同胞于倒悬,我不久又要重上征途了!”李民魁说:“是呀,这北伐是古来少有的英雄事业,难道你舍不得这区区的荔枝湾?将来你凯旋回来,连红棉树都向你弯腰让路呢!有朝一日你传下令来,要来荔枝湾游玩的话,那还不是鸣锣开道,把所有的游人赶走,才让你老兄独自欣赏?”张子豪心满意足地说:“话倒不是这样说。醒握天下权,醉枕美人膝。——你我还够不上。大丈夫志在四方,做一番大事的痴心倒是有的,将来回到家乡,一个礼拜能来逛一次,就算享福了。可是北伐是困难重重,知道哪一天才是回家之日——解甲归田呢!”李民魁说:“是呀。魔障虽多,却都比不上共产党。这好比孙行者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实在是个心腹之患!”张子豪同声相应地说:“可不!现在军队将领里面,都知道‘一个党、一个主义’的真理!”杨承辉见他们越讲越不成话,就用拐肘碰了碰李民天,然后对张子豪说:“表姐夫,想不到你们孙文主义学会的英雄豪杰,却跑到荔枝湾来反对共产党!该玩儿的时候就玩儿吧。如果真是一个党、一个主义,人们挑选哪个党、哪个主义,还是很难说的呢!”张子豪叫这年轻人抢白了几句,心中老大的不高兴,但又不好怎样,便只是用鼻子冷笑一声作罢,表示不予深究的意思。
  到了下午,太阳落到屋脊后面去了的时候,周炳才精神饱满地回到三家巷里。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棵白兰花的树苗,有三尺来高,上面是绿叶婆娑,下面树头还带着泥土,用干禾草扎得好好的。他把那棵树苗斜斜地靠在枇杷树下那张长石凳旁边,又不敢碰着它的枝叶,自己脱去白斜布学生装,只穿着一件白色运动背心,坐在旁边,对着它发呆。一会儿,他自己对自己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要是叫我拿一块生铁烧红了,打出一棵这样的白兰花来,我还好办得多!可是这是一棵活的白兰花!白兰花呀,叫我拿你怎么办?”正想着,胡杏拿着一个马口铁畚箕出大街外面倒垃圾,回头顺便走过来看看。她用手珍重地逗了一逗那棵树苗,说:“好壮的小苗儿!”周炳不怎么在意地瞅了她一眼,没说话。这时候的胡杏,又和三个月前给他敬酒的胡杏不一样了。三个月前,她还是一个肮脏顽皮的小孩子,这时候,她忽然长高了许多,整齐了许多,长条条的好身材,一头乌黑黑的头发,一张浅棕色、微微带黑的莲子脸儿,虽然才不过十二岁,已经有了几分成人的模样。她笑着,又没敢放胆笑。她那浅棕色的眼睛望着周炳,好像两粒燃烧的火炭。后来她说:
  “炳哥,你要种树呀?”
  周炳点点头说:“是呀,我要种树。”
  她又说:“那你还不种?”
  周炳说:“对,我这就种。”
  胡杏笑着,不肯走开,还笑得比刚才放肆。周炳觉着她是看穿了自己不会种树了,就说:“小杏,你在家里种过地么?我在你们村子里给何五爷放牛的时候,你年纪还太小,后来就不知道了。”她没有说话,只用鼻音甜甜地、短促地唔了一声。周炳说:“好极了。你给我帮个忙怎么样?”胡杏一面点头,一面说:“行。可这个时令种树,不准能活。”周炳说:“那有什么法子?我专门挑的这个日子!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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