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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就转了一个弯儿,说:“我们不去容易,你叫嫂嫂也不去么?”陈万利说:“你们先听我的话,不要去,嫂嫂那里,我另外跟她说。她是陈家的人,她能不走陈家的道儿么?”到底是陈文婷年轻,她不服气地问道:“这是为什么呢?省港大罢工是国民政府赞成的。那里面有没有坏人,我不晓得。按我认识的人来说,他们都是满好的,满好的。”陈万利生气了,脸孔变得十分难看,用手在矮茶几上拍了一下,毫不留情地说:“谁?谁满好、满好?既然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去嫁给他!”他这句话叫陈文婕也震动了一下。不用说,陈文娣、陈文婷是受了重伤了。她两姐妹同时放声大哭起来,陈文婕在旁边看着干着急,也没有办法。哭了一会儿,声音收住了,陈万利又说:“我不是存心叫你们难过,实在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你们想想看,他们把咱叫做买办阶级,要打倒咱。如果不是蒋总司令有眼光,有魄力,有手腕,说不定咱已经叫人家打下去了。这是什么好玩的事儿?有他没咱,有咱没他!你们就不可惜我这副家当,难道连我们两个老鬼的骨头都不想要了?罢工委员会全是那样一笼子人。周家这几个我不敢说,反正也好不到哪里去!”陈文娣看见她爸爸说得那样斩钉截铁,加上自己从读书得来一点理解,觉着他讲得很有道理,事情多半就是这样的了;另外她看见她爸爸两鬓风霜,已经都是六十的人了,还歇不下来,一天只管奔波劳碌,吃不安、睡不宁的,也觉着十分可怜,就从心里面软下来了。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说:“我可以不再去罢工委员会。我还可以劝榕表哥也不要去。不过他这几天心事不宁,学堂里叫人辞退了,不大好说话。”听的人差不多一齐叫了起来:“谁?谁叫人辞退了?”后来把事情弄清楚了,陈文婕只是一味子摇头叹息,陈文婷吓得用手捂着嘴巴,倒抽凉气,觉着天下事就有这么凑巧,这么可怕,陈万利打蛇随棍上,说:“你们这回可看清楚了。赤化不会有好结果的!撤他的职不过是给他点颜色看看,还算是顶客气的。如果他不懂得回头是岸,还有够他好看的呢!你不尊重旁人,你也别指望旁人会怜悯你!”说完就带着一脸难消的怒气走了。听着他果然下了楼,这里陈文婷就叫唤起来道:
“我的好姐姐,我的顶好的、顶好的姐姐呀!你们看这不是约好的是什么?这一定就是他们大家跟爸爸约好了的!二姐夫叫学校撤了职,炳表哥也叫学校开除了!如果说事有凑巧,我第一个就不信!”
陈文娣说:“别姐夫长、姐夫短的吧。叫人怪腻味!你把周炳怎么叫人开除的事,好好给咱讲一遍。”陈文婷一五一十地讲了,就求她二姐,好歹去跟何守仁说一声,要何守仁去跟他们校长说说情,让周炳回学校念书去。陈文娣也答应了。过了一会儿,她就去找何守仁,说明周炳的情形。何守仁闭着眼睛听了之后,就睁开眼睛说:“我答应给你说去,但是有一个交换条件。”陈文娣一听见“交换条件”四个字,怕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脸就红了,心也跳了,硬着头皮问道:“什么交换条件?”何守仁说:“你替我再向周榕打听一下,那叫金端的人哪里去了。可不能说我问的。听说那姓金的专搞什么农会,不知到什么乡下去过的。”陈文娣听说这个条件,才安了心,说:“那没什么,那容易。”正说着,忽然想起上回她大哥也打听过这个人,就感觉奇怪起来,道:“你们为什么老打听这个人?”何守仁笑一笑,没说话。
区桃的两个弟弟,区细和区卓,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二岁,半大不大的,这天来他周家二姨妈家吃中饭。周炳闲着没事,就和他们有层有次地玩做一处。吃过饭之后,区细和区卓在大门口和何守义、何守礼两兄妹玩耍。区细和何守义在下“捉三”棋,区卓和何守礼坐在地上“抓子儿”。这些小孩子在聚精会神地玩儿,浑不知世界上正在发生了什么事,玩儿得那么有味道,真叫周炳羡慕。淡淡的、温暖的阳光照着这些小孩子,他们就在阳光之下,无拘无束地生长,这多么有意思。周炳再看看那棵白兰花,也是在温暖的秋阳之下,无拘无束地生长着,比六月间刚种下去的时候长高了一个头,那丫杈,那又绿又嫩的小叶儿都旺盛葱茏,好像会说话的一般。最后想到自己,周炳悄悄叹了一口气,他觉着自己比不上他们,既比不上天真烂漫的区细、区卓、何守义、何守礼,也比不上那无忧无愁的白兰花。正在想着,忽然看见何家的丫头胡杏从大门里面滚了出来,像是叫人使劲摔了出来似的。她一面嚎啕大哭,一面用手在空中乱抓,好像她想抓住什么东西,以免自己往下沉落的一般。矮小干瘦的何守义回头瞅了她一眼,随口骂道:
“真讨厌,哭包子!”
周炳站了起来,说:“不,不。她可好呢!”他走过去,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她温柔服帖地站着,让他擦。可是周炳一问她为什么这样伤心,她又嚎啕大哭起来了。周炳没法,只好带她回家,把她交给周杨氏慢慢开解。过了半个钟头,胡杏静悄悄地走了出来。一定是周妈使用了什么出奇有效的办法,像“黄狗毛”止血似地止住了她的忧伤。她在她自己那娇媚的脸上强行涂上了一层严肃的色彩,使得它越发可爱。这时候,有个卖甜食的挑担走进巷子里来,周炳叫他给每人盛了一碗糯米麦粥,胡杏赶快吃了,重新钻进刚才把她摔了出来的那个地方去。周炳付了钱,区细、区卓、何守义、何守礼他们也陆续散了。他百无聊赖,跑回自己的神楼底,坐在书桌前面,用一叠书把区桃的画像支起来,对她诉苦道:
“这些,你都看见了的,你教教我怎么办吧!我的眼睛蒙了,我的耳朵聋了,我的心眼儿堵住了。公事、私事、大事、小事乱做一堆。你能把我甩开么?你忍心么?”
区桃并不答话。只是用一种一切不出所料的神情微笑着。那整整一个下午,周炳就那么对着她,一秒钟,一分钟,一点钟,两点钟……约莫到了下午四点钟,区细、区卓已经回家去了,忽然门外人声嘈杂,何胡氏的辱骂声,胡杏的哭嚎声,其他人的议论声,混成一片。周炳走出门外一看,见一堆女人围着何胡氏跟胡杏,那女主人拿着藤鞭子正在痛打那丫头。胡杏躺在地上,蜷曲着,哆嗦着,翻腾着,嘴里吐出血丝,衣服扯破了好几处,露出肉来。旁边在看的人只管议论纷纷,却都不去阻挡。周炳气愤极了,忍不住大声叫嚷道:
“卑鄙!卑鄙!卑鄙的社会,卑鄙的人!”
陈文娣挤在人堆里面,听见他这样说,就使唤那种严肃坚毅的“五四腔”质问他道:“阿炳,你说谁?你说什么人卑鄙?”周炳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毫无礼貌地说:“我指那些只图自己快意,不管别人死活的混账东西!我指那些仗势欺人的衣冠禽兽!指一切的工贼和奸细——不管他是内奸还是外奸!”陈文娣一听,就知道他又在骂陈文雄、何守仁、李民魁这些角色,脸上由不得唰地一下子红了起来。她心里暗自惊奇,怎么这素来老实忠厚、平和易与的戆汉,今天就这般气势汹汹,出口伤人!她想回他两句,竟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周炳也没有留心看她,只顾分开众人,大步抢上前去,一举起瓦筒般粗的胳膊,顺手就夺下了何胡氏手里的藤鞭。何胡氏没想到他这般粗鲁,吓得倒退了几步,嘴唇都白了。周炳高声对胡杏说:“起来!不要哭。你没有外国人做你的干老子,又没有厅长、局长做你的父兄,你哭给谁听?站起来,把你的二姑拉到警察署去,问问他们,看如今养丫头还算不算犯法!”何胡氏听说要到警察署,更加没主意了,早就有旁边那些自以为好心肠的闲人,纷纷进行劝解。周炳不管这些,一手拉了胡杏,往西门口的警察署走去。警察署里面有一个弯腰驼背、一根胡须都没有的老人家接待了他们。胡杏不敢说话,周炳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他是什么官,什么职,一口气把刚才的情形讲了一遍。那弯腰驼背的老人家戴着一个非常巨大的黄铜眼镜,一面听,一面用毛笔在一个厚本子上吃力地写着。大概写了二十来个字,周炳就讲完了。那老人家停下手,从镜框上面瞅着他问道:“你姓什么?叫做什么?男的还是女的?住在哪里?做什么生意?”问一样,填一样,后来又问:“你是她的什么人?”周炳答道:“我是她的邻居。”那老人家用怀疑的腔调重复了一句:“邻居?”跟着就把那管只剩下很少几根毛的笔放下来了。胡杏看见那种情形,连忙接上说:“他小的时候在我们乡下放过牛,跟我的亲生哥哥是一样的!”那弯腰驼背的老人家笑了,说:“好,好。”随后就掏出一个纸包,卷了一根又粗又大的生切烟。他一面擦洋火点烟,一面继续往下问:“她的主人家还有些什么人?有别人动手打过她没有?她偷过主人家的东西没有?她打烂过什么东西没有?她和别人打过架没有?”胡杏连忙分辩道:“哪里有过那样的事儿!我不偷吃,不打架,不偷钱,不吵嘴,到他家快两年了,连一个小匙羹也没掉下过地呢!”周炳说:“她家有两个少爷,都打过她。那大少爷本来参加罢工委员会工作的,后来当了工贼,到教育局里当什么鸡巴科长去了。她紧隔壁住着一家姓陈的,也出了一个工贼。陈家那个少爷原来也是罢工工人代表,后来破坏了罢工,给红毛鬼子当了洋奴了!”那弯腰驼背的老人家很感兴趣地听着,一面点头、一面说:“哦,原来这样。原来这样……”最后,到他觉着案情已经全部明了,没有什么可以再问的了,就对周炳和胡杏说:
“这样就行了。你们回去吧。”
从此以后,果然有那么几天工夫,何家的人没有再殴打胡杏。但是左邻右里的人们都发觉,胡杏从此也很少露面,大概是主人家把她关了起来,不让她自由行动了。人们就议论纷纷道:“只有石头砸破鸡蛋,再没有鸡蛋砸破石头的!”“世界上有不是的丫头,哪有不是的主子!”“人家买来的丫头,爱打就打,爱杀就杀。——狗抓老鼠,要你多管闲事!”“那是个呆子!学堂把他开除了。何家替他去说情,他却倒打何家一棍!他的傻性发作,只怕他老子也得让他三分!”但是在东园的罢工委员会里,在南关和西门的朋友圈子里,大家都认为他是血性男儿,比以前更加器重他。就是在三家巷的陈、何两家人当中,也不尽是瞧不起他的人。何守礼年纪虽小,但因她是三姐何杜氏所生,时常要受大奶奶何胡氏和二娘何白氏的气,因此她十分同情胡杏,也十分同情周炳。陈文婷总觉着他越想念区桃,就越显得他这个人拿真心对人;又觉着他越戆、越直、越痴、越傻,就越显得他这个人醇厚刚勇;——总之,是越发可爱。更不要说他长得一天比一天更漂亮,更像个成年男子,使她更加着迷了!有一天,她对周炳哀求道:
“论道理,无疑是你的道理长。可是你既然和我要好,又整天骂我家里的人,什么工贼呀,奸细呀,洋奴呀,整天挂在嘴唇边,——那怎么个了局?求求你吧……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肯……”
周炳摇摇头叹息道:
“当真不是冤家不对头!我这也是由不了自己。你该记得:我是怎样崇拜你哥哥跟何守仁他们来着!那时候,我以为他们是忧国忧民,有志气、有热血的‘五四’青年;我以为他们能够舍己为人,坚持真理,替穷人谋幸福,替区桃表姐报仇雪恨。但是我上当了,我受了欺骗了,我叫他们一脚踢开了!我所崇拜过的人物竟然卑鄙无耻。忘记了区桃表姐的深仇大恨,忘记了千千万万的罢工工友,去投降了万恶的敌人!
你叫我难过不难过!“
陈文婷无可奈何,捂住脸说:
“算了,算了。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往后再别提了!我的心都叫你磨碎了!不管怎么说,我总是爱你的。只要你知道这一点就行了!”
24 破裂
十月十日,罢工委员会正式宣布了对香港的封锁已经取消。震动世界的省港大罢工进入了善后工作的阶段。下午,陈文雄从茶馆里喝了茶回家。他踏着轻快的步子,吹着英国名曲《甜蜜的家》的口哨,走进了客厅。一看见杨承辉和李民天一人一个口琴,坐在那里对吹,他就说:“哈罗,年轻人,别吹了。你们的调子已经过时了。听见罢工委员会解散的消息没有?”杨承辉说:“只听说结束,没听说解散。”陈文雄抖了抖他那件又窄又长的白色外衣,说:“结束——解散,半斤——八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