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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巷-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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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是好人、是坏人。胡杏叫她逼得没法,只得说了实话道:“依我看,他们都是好人!”何守礼又追问道:“好人为什么要逃走?”胡杏说:“那我可当真不晓得了。敢情是有坏人要害他们咯!你快睡吧……再不睡,我又要捱揍了!”何守礼不得要领,只好带着那个疑团睡下了。
  何守礼睡着之后,胡杏又悄悄地跑到周妈那边去,替她擦桌、椅、板凳、茶几、杌子。自从周家三兄弟离家出走之后,胡杏一抽得出空,就上周妈家里去,陪她做针黹,陪她谈闲天,有时也替她打水,破柴,扫地,倒痰罐;有时还替她洗衣服,擦桌、椅。周杨氏也很喜欢她,疼爱她,总爱买点香、脆好吃的东西,像咸脆花生、蚝油蚕豆、鸡蛋卷子、南乳崩砂之类,放在茶食柜子时,见了她,就塞给她吃——一面看着她吃,一面自己淌眼泪。慢慢地她俩就像两母女一样,相依为命,一天不见,心里就犯嘀咕。那天晚上,擦桌、椅擦到神楼底,胡杏看见区桃那张画像,还随便放在书桌上,没收藏好。她知道这是周炳心爱的东西,就有心替他收藏起来。她跟周妈商量了好半天,没个合适处。后来她看见神厅里、墙壁上挂着一个玻璃镜框,镜框里嵌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觉得合适,就把那镜框除了下来,撬开底板,把区桃的画像打横垫在照片后面,放了进去。周杨氏坐在一旁,看着她装上底板,钉上钉子,重新挂在墙上,还是那幅全家福照片,谁也猜不出有一张画像在底下。——这几下手脚做得那么轻巧,那么敏捷,那么细心,那么妥帖,不由得周妈不想起当年的美人儿区桃来。胡杏收好画像,擦完桌、椅,又从井里打起一桶凉水,提到巷子当中去,浇在那棵白兰树的树根上面,一面浇、一面说:
  “要浇才行,要浇才行。别把它旱坏了。——他要骂人!”
  周杨氏看着,一面频频点头,一面想:“这孩子的心有头发丝那么细!她多有肠肚!她对阿炳多么好!”
  26  假玉镯子
  有一天晚上,陈文婕和陈文婷正在三楼书房里温习功课。陈文婷忽然把铅笔扔在练习本子上,长叹一声说:“唉,到底咱们这样念书有什么意思?三姐,说真的,我对那些考试啦,升班啦,连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了。我只想离开学校,远走高飞,飞到新疆、蒙古那些荒漠地带,一万里寻不上一个人,让我孤孤独独地生活下去。”陈文婕在灯下仰起那高耸的、平静的颧骨,淡淡地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的?你以为咱们离开了广州,也可以生活下去么?我也是不想念书的,不过我跟你的傻心眼儿不一样。我只是想去做生意,办工厂,不爱弄这文科!”陈文婷把周炳寄给她的信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她姐姐看。等陈文婕看完了,她就问:“三姐,你瞧他约我今天晚上跟他会面,我去呢,还是不去?”陈文婕没有回答去不去,只是说:“按道理,阿炳的确算得上一个英俊雄伟的青年,不过就是粗野一些,呆笨一些,恐怕他不肯走正路。”陈文婷反问道:“不走正路又有什么不好?”正说着,陈万利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他在完全不受欢迎的气氛下面坐了下来。也不管人家正在温习功课,就打开了话匣子道:“清党以后,你们该看得清楚了。蒋介石是有本事的。他算得上一个史无前例的怪物。你们想一想,我从前说的话,就没有一句错。你们的二姐,她算是想通了。你们看她如今多么快活自在!比起去年,哼!如今是体面的丈夫有了,家也有了,幸福也有了。做父母的总是希望儿女能够这样才好。”陈文婕还没有做声,陈文婷就笑起来道:
  “还说体面呢,站起来不到民天哥哥肩膀高!”
  把她姐姐也逗的忍不住笑了。陈万利说:“你们笑什么?人不可以貌相,海不可以斗量!你二姐夫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周家那几位表少爷,你们看得见的:不用说了。就是杨承辉、李民天那些毛孩子,跟着共产党哇哇叫,这回清党算侥幸,再不回头,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李民魁就常常骂他堂兄弟不学好。什么时候我看见你们舅舅,我也要把阿辉的事情对他好好说一说。年轻人浑不晓得什么叫做危险!”陈文婕告饶道:“好了,爸爸,不要多说了,老谈这些干么呢?”陈文婷不服气地说:“到底清党对谁有好处?大头李一说起来就唾沫横飞,也没有见他升了一官半职!”陈万利露出十分生气,又把气忍住了的样子说:“阿婷,你年纪轻,什么东西也还不明白。这样的话,在家里说说不要紧,要拿到外面去乱嚷,你准能惹祸。清党对谁好?对我们好。对我好,对你妈好,对你哥哥好,对你姐姐、姐夫们好,对你们自己也好!”陈文婷伶牙俐齿地接上说:“对帝国主义也好!”陈万利气得没办法,就笑了,说:“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帝国主义?都是人家瞎编的。就算有,大家和了不就算了么?一定要惹得人家军舰开炮,那才算数?”陈文婕、陈文婷不想和他多说,就陆续回房里去了。陈万利一眼望见陈文婕的案头有一封信,就拿起来看,看不清楚。想摸眼镜,却没有带在身上。他就着台灯翻来覆去地辨认了一会儿,知道是周炳写来的,就连信封一道揣在口袋里,回二楼自己的房间去了。他把信看完之后,想不出什么对策。想找他儿子商量,问周泉,却说陈文雄没回来。他没办法,又带了信去找二姑爷何守仁去。何守仁看了信,把信封也颠来倒去地仔细看过了。两个人商量了整个钟头,除了严密防止陈文婷和他见面接触之外,竟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这位万利进出口公司总经理连早点都不吃,就出了门。他没有回公司,却坐了人力车,一直朝宪兵司令部侦缉课长贯英的办公室走去。他把周炳的来信,周家三兄弟平日的行为举动,周榕和陈文娣、陈文娣和何守仁的关系都详细说了一遍。贯课长虽然只有三十多岁年纪,但是办事却很老练。他一听情形,就知道这个案子不会构成什么耸人听闻的案件。但是他十分尊重陈万利这个人,因此他装成很留心的样子在听着,勤快地做着笔记。他十分仔细地问三家巷的全部居民的情形,又问了周、陈、何三家人的全部亲戚朋友的情形,就说:“陈老伯,这件事交给我办吧。区区微劳,不足挂齿。我也十分痛恨共产党。我的先父就是去年在曲江乡下遇难的。共产党煽动了农民,搞得简直是人间地狱!你早上多半在哪里喝茶?玉醪春还是惠如楼?我一定趋前领教。”陈万利把周炳的来信交了给他,又千拜托、万拜托,才辞别出来。他想这贯课长的相貌虽有点不正,但是人却有热肠,好相与,很觉满意。他坐上人力车,才走了几步,就看见了何守仁在人行道上迎面走来。他垂着脑袋走,没看见陈万利,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看样子也是上宪兵司令部去的。陈万利自言自语道:“他又上那儿干什么呢?那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唉!“但是人力车一下子就拉过去了。
  何守仁果然是去找侦缉课长贯英的。他掏出自己的名片,在那上面写了“公事谒见”四个字,请传达给他递进去。那个侦缉课长先把刚才和陈万利的谈话记录翻看了一会儿,将何守仁和陈、周两家的关系弄清楚了,然后板着脸孔在办公室里和他会面。何守仁一进去就用公事口吻说:“贯课长,我来报告一件跟您的职务有关的事情。”贯英冷冷地回答道:“欢迎,欢迎。请何科长坐下谈吧。不论跟小弟的职务有关还是无关,我都欢迎。”于是何守仁就开如讲他所发现的几个“共产党员”的行踪的问题。他一面讲,一百用眼睛去打量那个侦缉课长。贯英一面听,一面也用眼睛去打量何守仁。有时四只眼睛碰在一处,彼此互相盯着,长久都不移动。贯英在心里骂道:“好个无耻的乌龟!”何守仁也在心里骂道:“十足凉血的王八!”后来两个人又用相对一笑岔开,何守仁这才继续往下讲。他已经发现这位侦缉课长对他很不尊重,对他所讲的话好像根本没有用耳朵去听,然而还是勉强把话讲完了,并且加上判断说:“照这样看来,这些共产党员一定是躲在芳村一带的什么地方。”贯英拍手笑道:“何科长真内行!”随即把周炳那封原信从卷宗夹里面拿出来,摆在何守仁的面前,说:“这上面所盖的邮戳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何守仁很不高兴地说:“贯课长,既然你得到了原信,那么,一切你都十分了然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呢?”贯英摇头笑道:“不,你所讲的话很有价值。我只知道这周炳和你的小姨子很要好,我也知道那周榕和你是同学,又是换帖的好朋友,但是这些人是否共产党员,我却没有任何证据。你知道,我们是凭证据办事的。”他一面讲,拿眼睛望着别处。那眼睛不停地眨,脑袋不停地摆动,好像是一种毛病。何守仁说:
  “怎么不是共产党员?不是共产党员为什么要逃走?”
  “那倒也不能这么说。”贯英又眨两个眼睛,摆动几下脑袋,说:“有些人因为害怕,就逃了。还有些人吓疯了的。都不是共产党员。”
  何守仁坚持己见道:“我相信他们是共产党员。”
  贯英用一种比冷笑更令人难堪的声音哼哈一阵,说:“如果他们真是共产党员,那么,你的邻居,你的小姨子的情人,你的换帖的同学,都要这样了!”他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比,加上说:“当然,阁下是有功劳的。阁下这样做,是大义灭亲。遇着好的上司,往往因此擢升,也是常有的事。”何守仁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侮辱,他的尖削的脸唰地一下红起来了。但是他不甘示弱,因此仍然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超然面孔说:“贯课长,我想这个地方虽然是个宪兵司令部,也是个讲真理和正义的地方。我到这里来,是被一个普通公民的正义感所驱使。这一点,仁兄该是明白的。”贯英搓着两手,用一种十分狰狞的无赖神气笑着说:“真理和正义,好极了。我们都是为它而活着。我们的同志可真不少呢!”随后他打开他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本捐款簿子,上面写着“雄心社社员乐捐芳名”九个字,递给何守仁看,又加上说:“我们这个雄心社,每个人都有一颗消灭共产党的雄心。我们认为这就是真理和正义。但是我们绝不向外募捐的。现在那些招摇撞骗,假公济私的玩意儿太多了。我们只收社员自己的捐款。你如果有心,你也可以入社。我们将来,彼此也有个帮助。”何守仁打开捐簿一看,有捐一百元的,有捐三百元的,也有捐五百元的,名字都不认得。但是不管怎样,看见这捐款簿子,何守仁是安下心来了。他登时恢复了镇静的神态,看来真是又矜持,又老成。他用轻蔑的眼光把那贯课长横扫了一眼:觉着这个人如今五官局促,嘴角下弯,顶发秃落,丑陋异常。于是他拿起笔来,在簿子上写了一百元的捐款,并且慷慨地说:
  “贯课长,凡是合乎真理和正义的事情,兄弟总是乐于追随的!”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何守仁告辞之后,贯英一面收起捐款簿子,一面鄙屑地咒骂道:“真没见过这样的吝啬鬼!收买三个朋友的性命,才使一百块钱!说人心不古,就是人心不古。”
  这天早上,约莫当何守仁和贯英初次会面,彼此躬着腰说客套话的时候,周家三兄弟的干娘冼大妈正从市头上买菜回家。她正在路上走着,不料横巷子里撞出来一个游手好闲的老年人,把她缠住了。这个人叫做冯敬义,年纪约莫六十岁,单身一人,并无亲戚子女,也在市头外面搭了个茅寮居住,离冼大妈的竹寮只有五、六丈远的光景。他应了个名儿是做收买破烂的生意,实地里他的活动范围要广泛得多,可以说是什么都干,并不严格的。他的真本事是把不值钱的东西改造成为值钱的东西,好像把铜做的东西改造成为金子做的东西,把破了、断了、缺了、穿了的东西改造成为完整无缺的东西等等;遇着有他合意的东西,别人又不太在意的时候,顺手带走件把子,也是有的。他顶爱开玩笑,更加爱开冼大妈的玩笑。当时一见冼大妈手里提着鲜鱼、牛肉、青菜,他就指指点点地说:“怎么,发了达了,天天吃好的了,想不到你还有几年老福享呢!”冼大妈拨开他的手,骂道:“少胡说,别招你姑姑生气!那是给我几个干儿子做的饭。”冯敬义涎皮赖脸道:“好不值钱的干儿子!你有多少干儿子、湿儿子,我还不清楚?那是你的哪一个丈夫经手的?说是养的小汉子,倒还有个说的呢!”冼大妈生气了,说:“你再破嘴烂舌的,看招你姑姑一顿好打!”冯敬义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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