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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巷-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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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心里也老在计算,要是当真有那么些共产党,大概也快杀光了。在报上,她又经常看见共产党员悔过自首的启事和声明。她就想,即使没有死光,投降得也差不多了。但是周炳又写了信来!她自己问自己道:“他是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他为什么既没遭遇不幸,又没悔过自首呢?”问着、问着,她就感觉到有一股恐怖的电流,透过她的全身。宋以廉一天三次来求爱,那不过只是庸俗和厌烦,还碍不了什么大事儿;有兴趣就给他一个笑脸,没兴趣就不理他,他也就满足的了。只有这周炳和她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却真真正正是一种混乱的,复杂的,莫名其妙的恐怖!——想到这里,她就浑身哆嗦起来,像打了摆子一样。那天晚上,陈家的楼下客厅里举行了一次空气非常严峻的会议。参加的只有四个人,那就是:陈文婷的父亲陈万利,她的母亲陈杨氏,她的哥哥陈文雄,还有陈文婷她自己。陈万利板起脸孔,直截了当地说:
  “今天晚上,就决定阿婷跟那姓宋的事情。该一是一,该二是二。天下事第一是不能错过机会。终身大事也应该三思而行。”
  以后就是陈杨氏和陈文雄轮流讲,总是这门亲事如何如何地好,那姓宋的如何跟宋子文保持着一种不平常的关系,将来的前途如何不可限量等等一类劝勉开导的话。会谈整整举行了三个钟头。陈文婷只是听着,一句话没有说。最后,陈文婷突然站立起来,像发了狂似地跑上三楼,拿了去年十月周炳写给她那封绝交信,又噔、噔、噔、噔地跑下楼来,把信摊在陈文雄面前,一边哭,一边高声叫嚷道:
  “你们看吧!你们决定吧!我没有话可说了!我听从命运的摆布了!”
  事情就是这样决定了。——并且由于陈文雄在这方面的“独创”的天才,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当,婚礼在三天以后就举行了。这事情发展得那样突然,使陈文婷的姐姐陈文婕都吃了一惊。不消说,所有关心周炳的人,像周炳的姐姐周泉,像何家的丫头胡杏,都急得不得了。胡杏跟何守礼商量,怎么的也该给周炳去报个信。何守礼也没法儿,就去告诉自己的母亲“三姐”何杜氏。那何杜氏想了一想,就要她女儿把胡杏叫来问道:“你知道周炳哥哥的住址么?”胡杏说:“我不知道呀!可我知道有一个冼大妈,她住在芳村一个果围后面一间竹寮里。她有法子给炳哥送信。”何杜氏说:“那就有法儿了!你去跟大奶奶说,二少爷要吃河南‘成珠茶楼”的南乳小凤饼,嚷着要你去买,大奶奶断没有不答应之理。那么,你就去报了信,回头胡乱买几个小凤饼塞给那疯子也就完了。“胡杏果然依照三姐的教导,去给冼大妈送了个信。冼大妈当天就把这消息转告了周炳。他听了之后,感到十分的震惊和懊丧:他一向相信陈文婷在陈家的许多人之中,是一个例外。现在陈家的例外也不是例外了!
  31  兄弟回家
  十二月初的一个晚上,天气有点凉,周炳问过孟才,就过江回家看看,顺便拿点御寒衣物。他今天晚上穿着一件对襟厚蓝布夹袄,一条中装蓝布裤子,身上一个个烧破的补钉,一团团煤炭的痕迹。比起八个月以前离开三家巷的时候,他的身躯仿佛又长高了许多,举动有力,但是略带生硬。他的象牙刻成的圆盘大脸上微露忧戚的表情,两只眼睛带着一种成人的光采,只有鼻子和嘴唇还保持着孩子的神态。整体看来,在那诚恳和俊俏的丰采之中,微露风霜折磨的韵味,使他格外动人。他一在新月映照之下的三家巷出现,立刻惊动了三家巷里面所有的成员。这些成员很快就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好像对他抱歉,又有点害怕他的,都躲起来了;一部分像周杨氏、周泉、何守礼、胡杏这些人,立刻从屋里冲出来,抓住他的粗糙的大手,牵着他的旧破的衣衫,一面哭着,一面问短问长。何守礼跑回去告诉三姐,三姐也出来了。跟着陈、何两家的使妈阿发、阿财、阿添、阿笑、阿苹、阿贵都出来了,一时把三家巷点缀得热闹非常。周炳别的都不管,只是紧紧握着胡杏的两手问道:
  “你长得很大了。那张脸越来越像一颗莲子了。怎么样,过得好么?”
  她仰起头,眼泪洗湿了她的脸。她的尖下巴颤动着,说:
  “不好呵!坏得很呵!把人折磨死了!准活不成了!”
  周炳着实安慰了她一番,她才忍住眼泪回去。其他的人也陆续散了。何守礼站在周泉旁边,用身体紧挨着她,不愿走开。后来,谁也没有料到,她突然说起话来。“炳哥,”她正正经经地说,“我听大人们说,你会很难过。可我要是你,我一点也不难过呢!婷姐不好。她没志气。她一点儿也不像演戏时候那样好。你难过干什么?只当她赖在香港不走,不肯跟你一道罢工回省城就算了!”周炳笑了,说:“我不难过。我挺忙,倒没工夫去难过呢!”周杨氏笑了,周泉也笑了。周泉说:“看这孩子嘴巴多能干!阿婷如今倒真的在香港呢!”这时候,何家三姐房里的使妈阿笑把何守礼叫了回去。大家回到周家的神厅里,周炳就给妈妈讲这八个月离情别绪,讲到大哥周金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牺牲,二哥周榕匆匆忙忙去了香港,大家又重新悲伤嗟叹一番。后来周铁回家,又把周炳兄弟的情形过细问了一遍,才和周杨氏回房歇息。剩下姐弟两人,周泉才把陈文婷接到他几封信时的前前后后,就她在一旁看见、听见的,都跟周炳说了。最后,她问周炳道:
  “周家和陈家才结了一门亲家,倒结了两门仇家。唉,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周炳说:“我没有什么打算。我做我的铁工。不过这几个月来,我倒看清楚了一件事。世界上的人大概要分成两类:一类是为自己的利益活着的,另外一类是为别人的利益活着的。我憎恨那些为自己的利益活着的下贱的动物。我崇拜那些为别人的利益活着的伟大的人格。按我自己说,我想走后面那样一条道路。”
  周泉站起来要回陈家去了,后来又坐下来,叹口气道:“嗐,阿炳,怎么好端端地又说起傻话来了?理想永远只是一个理想。实际永远还是实际。不把这两个东西分开,却把那美丽的理想当做眼前的实际,这就是产生悲剧的根源。你不能够跟整个世界强拗到底!你能够么?”说完就走了。周炳看见她那纯洁无辜的脸孔,感到她替弟弟担忧,替哥哥惋惜的真情,不免心里动了一下。——不过为时不久,他又恢复了平静。他走到神楼底,一面收拾床铺,一面又找他从前给区桃表姐画的画像。床铺收拾好了,画像可是找来找去也找不着。他不想马上就睡,便走出门口,在他家和陈家交界的地方,那棵白兰树旁边,站了一会儿。去年六月间,那棵白兰树刚种下去的时候,才不过三尺来高,如今才过了一年多,却长到一人高了。这时候已是初冬天气,可是这棵树枝干壮旺,绿叶婆娑,露出生气勃勃的样子。周炳看了一会儿,赞叹了一会儿,才心神安定地回去睡觉。第二天一早,周泉就跟陈文雄商量,好不好陪她弟弟去看周金的坟墓。陈文雄雍容大度地说:
  “你弟弟为人虽然乖张,这趟你是该走的。这是情理。”
  于是周泉就陪着周炳上小北门外凤凰台周金的坟上去看去。那是一座新坟,地堂上长着稀稀疏疏的野草,如今已经变白了。坟上没有立碑,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标志,看得出当初那草草营葬的样子。周泉留心观察着她弟弟的动静,只见他弯着腰,低着头,站在坟前,既不哭,也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在临走之前,他才低声说了一句话道:
  “大哥,我替你报仇。”
  这句话的声音很低,很沉,语气也很宁静。周泉很细心听,才听得出来。看过了周金大哥的坟,又去看区桃表姐的坟。周炳还是和先前那个样子,弯着腰,低着头,沉默地站在坟前,然后在临走之前低声说道:
  “表姐,我替你报仇。”
  两姐弟一道往回走的时候,周泉心中十分纳闷。她想她弟弟是一个热情充沛,直来直去的人,怎么这回表现得这般冷漠?后来她又想道:“是了,是了。想必是陈文婷重重地伤了他的心了!”于是进城之后,瞅着一个适当的机会,她就开言道:
  “你怎么替他们报仇?难道你还坚持和整个社会对抗么?”
  周炳不假思索地说:“我要毁掉这整个社会。姐姐你应该承认,我是一个硬汉。我说得到,就做得到。任何力量都挡不住我!”
  他的决绝的语气使周泉胆战心惊。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为了什么来由?为了那么一个朝三暮四、喜怒无常的女子?”
  “不!”周炳拖长着声音说:“我憎恨这个社会!——至于陈文婷,那是另外一回事。的确地,我曾经为她感到震惊和懊丧。现在不了。现在我只是把她当做一个疑团。她欺骗了我,但是我不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她也许跟所有的女性都不一样,也许跟她二姐有几分相似。总之,我不明白,就是这个样子!”
  那天中午,周炳和妈妈在家里吃了一顿饭。周杨氏做了很好的萝卜烧肉汤给他吃。吃过饭,带了一件已经穿得很旧的卫生衣,周炳就回河南凤安桥德昌铸造厂去了。周炳的出现引起了三家巷和附近一带的居民们的纷纷议论,不知道是否时局要发生什么变化。过了三天,二哥周榕也从香港回到三家巷来了,这更加使得所有的人们诸多揣测,惊疑不安。不管怎么说,周杨氏是满心欢喜的,但是她隔壁的陈万利却气愤得很。他拍着桌子和陈杨氏说:
  “怎么,到了‘惊蛰’了么?你看蛇、虫、鼠、蚊都钻出地面上来!”
  可是到了惊蛰也罢,没到惊蛰也罢,陈万利不能不问自己道:“我该怎么办?”经商的人,他的心眼儿是灵的,他什么时候都不能够不想到万一会发生什么风险。他去找他的亲家老爷何应元,商量应付的办法。何应元不像他那么着急,只是慢吞吞地说:“倘若把汪精卫、张发奎、陈公博当做是共产党一伙子人,那未免有点过分。他们的手法,依小弟看来,不过是利用利用那些不逞之徒罢了。”陈万利说:“党已经清了,又来讲联合,——这岂不是你我的劫数么?”何应元说:“那你又何必过分担心?从前蒋总司令也讲过联合的。他们也能学会这一手。”陈万利拿脚顿着地说:“军阀毕竟总是军阀!他们只管自己的野心实现,不管我们这样的百姓遭殃。说老实话,我宁愿相信蒋某人,也不愿相信他们这些小家种!”何应元笑道:“万翁,你一点也不懂政界的事儿。当初,蒋某人你又何尝相信呢?汪精卫、张发奎、陈公博之流,无非也是些赌徒。只不过本钱小些,看来就更加狠些罢了!”陈万利低着头,吟沉自语道:“话虽那样讲,我却不放心。我想下香港去住他几天,逍遥自在一下,也好。”何应元拿手指甲轻敲着酸枝躺椅的扶手,说:“你是无官一身轻的神仙,只有你才有那份福气。”……这两个老亲家在何家客厅里商量大事的时候,何守仁也去找陈文雄,两妹夫郎舅也在陈家客厅里秘密商量同样的事情。尽管他们的观点是何应元、陈万利一样的观点,看法也是一样的看法,看来何守仁有点惊慌失措,而陈文雄到底比较老成练达一些。何守仁一开口就说:“眼看着天下又要大乱,我的纱帽是戴不成的了!”陈文雄举起两只手指,在鼻子下面轻轻摆动着,说:“朕兆是那样的朕兆,可是你又何必操之过急呢?”何守仁两边张望,仿佛这个华丽的客厅也埋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说:“你岂不知道兵贵神速?莎士比亚有许多悲剧,只是几分钟的迟误所造成的!我今天晚上就去定船票。反正我们在香港的那幢房子也空着,去住他几天也不错。”陈文雄笑起来了。他说:“你跟我父亲,——你们两丈人、女婿倒情投意合,好像贺龙、叶挺已经打到了惠爱路的一般!你们要走,固然可以。把家眷、细软先运走,我们男人大丈夫留下来看个究竟,也无所不可的。”何守仁问他怎么看个究竟法,他说:“办法当然很多,一下子也说不完。比方说,我就想请周榕周炳弟兄俩吃一顿上等、极上等的好饭。咱们是至亲,又是好友,沾着表亲、姻亲、换帖兄弟三重亲,还加上邻居、同学,竟是五重亲呢!几个月不见,就不做一点表示么?”何守仁抱着脑袋,不胜忧虑地说:“文雄哥,你是一个独创家,这是不容置辩的了。但是在你匠心独运的时候,你就不为一般凡人的有限的悟性着想一下?你叫我苦恼极了!难道你不晓得他弟兄俩对令尊、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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