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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忙告诉别人。也叫胡杏先高兴一下!大概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够自由了!那些凶神恶煞永远回不来了!她可以回家跟爸爸、妈妈、姐姐、哥哥们一道过年了!”刚离开那正岐利剪刀铺子,周炳无意中却碰见了卖唱的歌女阿葵。她叫周炳那威风凛凛、得意洋洋的样子吓了一跳,尖声叫起来道:
“铁匠仔,你也是个红领带!还带驳壳枪呢!”
周炳从昨天晚饭后到现在,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也没有闭过一闭眼睛,但是不知道饥饿,也不知道疲倦,反而露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他看见阿葵那消瘦、疲倦、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心里很可怜她,就安慰她道:
“阿葵,不要难过。你的日子马上就要好起来了!你也可以过几天舒舒服服的太平日子了!”
阿葵摇摇头道:“我不盼望什么舒服、好日子!我只盼望好好睡一觉!”
周炳叹息着离开了阿葵,和整个小队一起继续往前巡逻。走着,走着,那“研究家”冼鉴从周炳的身上研究出一种奇怪的东西来。他发现了那平时以美男子出名的赤卫队员今天特别漂亮:他的脸比平时还要白,他的两颊比平时还要红,那两个浅浅的笑窝比平时还要圆。全身的各个部分都显得胀鼓鼓的,都显得更加饱满,更加发亮。两只手摆动得特别有力,两只脚踏在地上,好像铁锤往地面砸似的沉重。他走路的姿势是勇往直前,而且又是旁若无人的,但是他的脸上却偷偷在发笑,嘴唇一动一动的,好像和什么人在那里低声说话。那时候,孟才师傅领头走,周炳排在第二,后面是冼鉴、冯斗和谭槟。冼鉴指着周炳,叫冯斗和谭槟看。两个人看了,都觉着奇怪。周炳自己却还不晓得有人在议论他呢。后来又研究了半天,冼鉴就问他道:
“周炳,你喝了门官茶么?怎么就这样开心!”
周炳连瞅都没有瞅他一眼,好像很不在意地回答道:
“不知怎么,我今天格外开心。我看见个个人都是逗人爱的,样样东西都是好的,漂亮的。”
谭槟低声对冼鉴、冯斗说:“瞧,又说傻话了!”大家又笑乐一番。到了丰宁路的西瓜园,孟才师傅叫大家休息休息。太阳已经偏西,大家刚在西瓜园的墙根下坐定,汽车司机冯斗正准备开始打盹儿,周炳又向小队长请假,说要去看看沙面洋务女工黄群的妈妈黄五婶,还要去看看公共汽车卖票员何锦成的老母亲何老太。孟才点点头,叫他早些回来。他首先到志公巷黄五婶家里,见着了黄五婶。那老婶娘高兴极了,拉他坐下,就给他去烧开水,泡茶,又问他外面的情形。原来黄群昨天晚上刚回沙面,今天沙面封锁,不许人进出,还没有回过来。周炳坐了一会儿,临走就对她说:
“不要紧,五婶,不用担心。沙面的鬼子住不长了,过不几天就要滚蛋了!咱们有出头的日子了!”
黄五婶笑着问道:“你不哄我?”周炳拍着胸膛说:“一个字都不假!”黄五婶合着手掌说:“如果是真的,过年你到我家来,我杀鸡请你!”从志公巷出来,他就向西来初地走去。在半路上,他看见有一家卖糖果饼干的店铺,就使劲拍开它的门,掏出几个铜板,买了几颗椰子糖,再往何家走。何家只有何老太带着那两岁大、没有了娘的何多多和另外那六个孤儿在家,何锦成昨天晚上出去参加武装起义,到现在没有回来过。何老太把附近如何落下炮弹,如何吓得大家鸡飞狗走的情形,对周炳详细说了;周炳也把外面如何进攻,如何得手的情形,对老太婆大概说了一遍。临走的时候,他把那几颗椰子糖给了那些孩子,抱着他们亲了又亲,然后又把何多多举得高高地,问他道:
“现在好了,就要给你妈妈报仇了!告诉哥哥,你害怕敌人开大炮么?”
何多多傲然回答道:“我不怕!奶奶怕!我怕他什么!”
周炳放下何多多,和其他的孩子一个、一个告别,又安慰何老太道:“老奶奶,不用担心。咱们已经打胜了!何大叔就要回来了!”何老太擦着眼睛说:“要是那样,我就多多还神,多谢菩萨保佑!”周炳赶快回到西瓜园,孟才、冼鉴、谭槟正在抽生切烟,冯斗靠墙睡着,还没醒呢。大家叫醒了冯斗,继续朝前走。谁知走进太平路没多久,一碰又碰上了住在芳村吉祥果围后面,半年多以前,曾经救过周榕、周炳两人性命的,干收买破烂营生的冯敬义。周炳没有离开小队,一面走、一面大声喊道:“冯大爹!”这里离珠江很近,炮声听得分外真切。他才一喊,轰隆一声炮响把他的声音盖住了,冯敬义没听见。他再喊,那收买佬才扭过头来。看见是周炳,他也高兴了,说:
“咦!周炳,怎么陡起来了!——红领带,驳壳枪呵!还要买真玉镯子么?”
他一面高声说,一面跟着这个小队走。这“真玉镯子”,是半年多以前,他救脱周炳弟兄俩时候的隐语,只有周炳听得懂,别人都不懂得。当下周炳带着感激的心情回答道:
“冯大爹,把你那些真玉镯子、假玉镯子全扔了吧!你再也用不着那些宝贝了!前几天,我不曾跟你说过,世界就要变好了么?你瞧,我可没瞎说!”
冯敬义说:“扔是要扔的,只是过两天再扔不迟。”
周炳说:“你怎么跑到河北来呢?”
冯敬义说:“昨天晚上我过河来,今天早上就回不去了。”
周炳说:“不要紧,等过两天咱们把李福林打倒了,你就能回去。”
那收买佬真心地笑着说:“那敢情好!”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周炳又托他什么时候回芳村,见着冼大妈记得要把起义胜利的消息告诉她,还要向她问好,才分开手。这一个白天,周炳过得十分畅快。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该见的人都见了,该做的事都做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而所有这一切,都不过只是发生在起义胜利的第一个白天!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美妙的事儿在等候着他呢!想想又想想,——做人竟这么有意思,他只是一个劲儿咧开嘴笑。
走呀走的,他们又不知第几遍走到惠爱路的雨帽街口。时候已经是黄昏。周炳忽然看见一个穿黑色短打的中年男子,慌里慌张,鬼鬼祟祟地迎面走来。那个人一见周炳,就急忙转进雨帽街,只一闪,就没了踪影。周炳只觉着他好生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迟疑了一下。后来想起来了:去年四月底,在省港罢工委员会东区第十饭堂里,曾经闹过一件事儿。那天,陈文雄去找苏兆征委员长,要辞掉工人代表,退出罢工委员会,单独和广州沙面的外国资本家谈判复工。香港的罢工工人听见这种风声,就大吵大闹起来,说广州工人出卖了香港工人。这时候,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家伙,乘机煽动香港工人的不满情绪,挑拨香港工人动手打广州工人。后来在人声嘈杂当中,那家伙一下子就不见了。从此以后,周炳就没有再看见这个人。现在,这个穿黑色短打的中年男子是谁呢?周炳想了一想,就下了判断:他就是去年四月挑拨香港工人动手打广州工人的那个坏蛋。周炳立刻把这种情况报告了孟才师傅,于是整个小队转进雨帽街,追捕那个不知姓名的坏蛋。他们走了半条街,找不见那个人。忽然砰的一声,不远的前面,有人向他们开了一枪。原来另外有三个地痞、逃兵之类的角色,脖子上也系了红领带,冒充赤卫队,在雨帽街一家人家抢劫。把风的看见来了一个小队正式的赤卫队,就连忙向他们开了一枪,三个抢匪同时飞跑逃走。孟才枪法很准,他打了一枪,打中了其中的一个,其余的两个拚命地跑掉了。他们走上前一看,那抢匪穿着蓝布对襟短衫,黑布裤子,脖子上也系了红领带,已经中弹身亡了。周炳从那尸体上扯下了红领带,气愤愤地踢了他一脚,骂道:
“只有你不愿意看见光明!该死的东西!”
他们小队就在附近的小街横巷里搜索了一番。经过莲花井的时候,顺便到不久以前牺牲了的海员程仁家里去看了一看。程嫂子已经出去参加了临时救护队的工作,只有程大妈和那两岁大的孩子程德在家。那程德看见许多男人走进他家里,一点也不怕生,撵着这个叫爸爸,撵着那个也叫爸爸,两只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十分逗人喜欢。孟才师傅用粗壮的手臂抱起他,把他过细看了一遍,才对大家说道:
“好材料!长大了,准是个出色的海员!——共产主义的海员!”
天黑了。枪炮的声音逐渐稀疏下来。月亮还没有升起。那火灾区域的上空烟雾弥漫,红光忽暗忽明,时时传过来建筑物倒塌的巨大的声响。……
35 长堤阻击战
晚上九点钟,国民党军舰宝璧号停泊在白鹅潭江面上。潮水微微地涌着,舰身轻轻地摆动着。四周没有灯光,也没有一只小艇。初升的月亮把它照得又灰暗、又寂寞,好像一座无人的小岛一般。张发奎在军舰的甲板上来回走着,眼巴巴地望着沙面,不说一句话。好容易盼望到陈公博坐着日本海军的摩托艇回来了,他才悄悄地透了一口气。陈公博踏着吊梯走上甲板,到了张发奎面前,第一句话就说:
“老兄,我们得救了!”
张发奎问他详细情形怎样,他接着说道:“开头,他们总是百般作难,不肯答应。经过我一再开导,说中、日两国,同文同种;说中国的革命,一向得到日本的帮助;说反对共产党,反对赤化,我们是一致的,诸如此类。后来,他们总算答应了。但是他们又不肯正面去进攻共产党,只是找一种借口,说是要派陆战队到南堤去保护他们的‘博爱医院’,看共产党方面的反应如何,再定下一着怎么走。我想,谁管他什么博爱医院,什么平等医院,只要日本陆战队和共产党一接触,这出戏就算开了场,事情就有了门儿了!你说是么?……至于条件,日本人总是罗罗嗦嗦,小里小气的。说来说去,无非是什么取缔排日运动,敦睦两国邦交那一套。我想都不相干的,就都答应下来了。你以为怎么样?”
张发奎摹仿外国将军的姿势,手扶船舷,抬头望天,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好像打了胜仗的人故意不谈战争,说笑话的人故意自己不笑一样。陈公博见他这样出神,就继续往下说道:“本来呢,这并不是一件怎样了不得的好事情,也只是逼不得已而为之的。这样做,难免天下后世那些尖酸刻薄,毫无用处的无聊文人胡说几句什么借外国人的刀,杀中国人的头;胡乱比拟什么秦桧、吴三桂之流,外加一些不伦不类的废话。但是试问有哪个贤明的政治家,能够放弃当前的功业,去博取那身后的虚名呢?况且我说,这是逼不得已而为之的!兵,我们是调了不少。真的,不能算少;北面调了缪培南师,吴奇伟师,周定宽团,陆满团,莫雄团。这还不算。东面又调了黄慕松师,薛岳部,许志锐团,潘枝团。此外,西面还调了林小亚部,李芳部。河南这边自然还有第五军的警卫部队和机器工会的第一、第二、第三三个大队。但是,打仗是打仗,不是赶集。——我很怀疑:钱,他们是要的,但是来不来呢,那可没定准!就是来了,是不是肯真打呢,那更加难说!今天中午,他们不是占了观音山么?可是歇了几十分钟,又说失守了。什么失守?就是要加钱!人家日本军队虽然小气,可没有这种流氓作风,说多少,是多少!”
让陈公博说完了,张发奎就对着滚滚的珠江,感慨无量地说:
“感谢上天!感谢日本天皇!中国算是得救了!”
一直到那天晚上十二点钟,赤卫队第一百三十小队的孟才、冼鉴、冯斗、谭槟、周炳这五个人分倒了半桶芋头粥,才蹲在太平路嘉南堂的骑楼下面,开始吃武装起义以来的第一顿饭。他们一辈子也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芋头粥:香极了,烂极了,甜极了,滑极了,吃了还想吃。正在吃得高兴,忽然一阵枪声,在西濠口那个方向响起来。这枪声发生得很突然,很密,很紧,又近得仿佛就在身边。大家放下了饭碗,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武器。孟才师傅歪着脑袋听了一会儿,说枪声很结实,很清脆,不像咱们自己人打的,也不像国民党军队打的。大家正在纳闷,忽然看见有两个赤卫队员骑着自行车从西濠口飞快地冲进太平路来。孟才认识这两个人,就跳出马路,做手势想拦住他,同时大声问道:“那边怎么了?怎么枪打得那样凶?”那两个人并没有停下来,一面使劲蹬着自行车,一面差不多同时大声说:
“日本鬼子上岸了!总指挥部正在调人堵住他们!”
孟才想再打听两句,那两个人已经去远了。他们这个小队在嘉南堂的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