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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哪有别人瞒你的呢?”阿发说:“那当然,那当然。就是你的事情,也瞒不了我。人家共产党革你们的命的时候,你正养了个小子,还没满月,——你想逃走,没有走成功,对不对?你害怕性命难保,整天胆战心惊,对不对?如今你又出头露面,发了不少的横财,对不对?”李民魁强辩道:“这你就猜错了。我一直留在广州,从来不想离开半步。——不过不谈这些,周家三小子呢?”提起周炳,她本来不大清楚,只是听何家的使妈阿笑谈了几句,而阿笑又是听胡杏说的。但是这些都没关系,她不能够因此而承认在三家巷里,还有她所不知的事情,于是就说:
“阿炳么?他可不一样。这一个星期他都在家里睡大觉,不知是不是病了。要是病了,多半就是伤寒。六、七天来,大门都没见他出过一步呢!”
李民魁追问道:“你说的靠得住么?”
阿发毅然保证道:“怎么靠不住?三家巷的事儿,你只管问我!”
李民魁按着自己肚子上面的左轮手枪道:“如此说来,他居然没有参加这回造反!唉,真是太便宜他了!”后来他看见陈家客厅幽静舒适,就想赖在这里睡觉,没想到官塘街外面砰、砰响了两枪,他只好又走了出去。
过了两天,陈家跟何家、宋家的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上上下下,都结着伴儿回到广州来。按陈文雄的说法,这叫做“一场虚惊”。他对一切事物,都表示很有兴趣,都保持着一种幽默感,而对于周炳被人证实了没有参加这次暴动,他感到特别有兴趣。何守仁对周炳很不放心,就劝陈文雄道:“大哥,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先别那样相信阿炳。说不定他扯谎,欺骗了我们。”陈文雄学了胡适教授的一句话道:“拿证据来!”后来又加上说:“就算他扯谎,欺骗了我们。可是阿发是不会扯谎,不会欺骗我们的!”何守仁还是吟吟沉沉地说:“照我的看法,倒是把他设法弄到‘惩戒场’去,让他做几天苦工也好。”但是陈文雄不赞成,他坚持他的见解道:“完全不应该那样鲁莽。说实在话,在我们三家巷里,周炳是一个人才,而对于人才来说,任何时候都不应该鲁莽从事。要是有机会,”从这一句话起,他改用英文说下去道:“我打算介绍他一个起码的位置,让他从另外一个开头做起。比方商业,就是一条不平凡的道路。而凭他的性格,他一旦认为什么事情是对的,他就会做得很卓绝。我坚持我的判断。”这样子,何守仁也就不说什么了。
陈文雄的太太周泉回到了外家,见着了爸爸、妈妈,也见着了自己心爱的弟弟周炳,真是悲喜交集。她还是从前那样瘦弱,那样高贵,那样善良,只是去了几天香港,凭空添了一层忧愁的脸色。她想起大哥周金叫人家杀害了,二哥周榕如今又不知去向,只剩下这三弟在家,如今又失了业,不知如何是好,就尽对着周炳哭泣。哭了半天,她收了眼泪,悄悄问弟弟道:“你到底干了那桩事没有?”周炳从来没有瞒过她,这时候也不想瞒她,就承认道:
“我干了的!怎么能够不干?我打了三天三夜,如今恍如隔世呢!”
随后他就源源本本,把这三天中的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了周泉。说到那悲歌慷慨、激动人心的地方,周泉也肃然动容。对于李恩、杨承辉、张太雷、何锦成、孟才、杜发、程嫂子这些英雄豪杰的壮烈行为,她简直赞不绝口。对于花旗、红毛、日本仔、法兰西这些帝国主义鬼子的横蛮粗暴,她也一同咬牙切齿。对于工农兵代表大会上所通过的政纲,她也认为了不得的崇高与伟大。对于宪兵司令部的密探王九的阴毒下流,以及最后的可耻下场,她也禁不住痛恨、咒骂,最后又拍掌称快。她表示如果能够亲身参加这几天来的活动,真不枉活一辈子。一提到杨承辉表弟,她总是慨叹了又慨叹,惋惜了又惋惜。在结束这番谈话的时候,她千叮咛、万嘱咐地对周炳说:“这些情形,你千万不要泄漏出去!对谁也不能讲你干过那桩事情!不然的话,你就性命难保!”周炳说:“那自然,难道我还是小孩子么?”周泉又提议道:“过去的事情总是过去了。好好丑丑,总不过剩下一场记忆。你以后,就随和着点,跟着陈、何他们两家人混一混吧!陈家是咱家的表亲,我又落在他们家里;就是何家,如今也是你的表姐夫家,也是亲戚了。他们好好歹歹,谅也不会不带挈你吃一碗闲饭的。你要是不愿留在省城,那么,到上海你大表姐那里去,也使得!”周炳只是踌躇着,没有答话。周泉回陈家去了之后,周炳在门口枇杷树下,又遇见了何家的小姑娘何守礼。她去了一次香港,竟也沾染了一点洋气,那服装打扮,简直像个洋娃娃一样,还学会了几句骂人的洋话,像“葛·担·腰”,“猜那·僻格”等等。她一看见周炳,就像去年在罢工委员会演《雨过天青》的时候一般亲热,走过来,拿身体挨着他,尽缠着问他道:
“告诉我,告诉我,炳哥!你又没去香港,你又不是没手没脚,你为什么不参加暴动?要是我,碰到这么好玩儿的事情,我非参加不可!”
看见周炳不回答,她又大声说: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准是参加了!你哄我,你哄我!对不对?”
周炳叫她缠得没法,只得说:“别胡闹了,别胡闹了!你说一说,你在香港吃了多少老番糖吧!”
后来陈家三姑娘陈文婕也来到枇杷树下,问周炳看见了李民天没有。周炳说没有见过他,又反问她为什么陈文婷老不见面。她说陈文婷一直回宋家去了,又说:“你还想念四妹么?唉,要不是时势变化,我们原来都以为你俩是不成问题的了!”周炳点头承认道:“是的,想念着她。我很不了解她。我希望能够见她一面,把话说清楚。”陈文婕很同情他,就说:“我们一家人对你都是有好感的。我一定替你问问她,约一个会面的时间。不过,你也懂得,她如今是有家有主的人儿了。那样的会面,会不会增加你的苦恼?”周炳十分动人地轻轻摇看头,没有说话,显得非常温柔,又非常敦厚。当天黄昏时分,陈文婕就来找周炳。这位仗义为他们奔走的人带着一种抱歉的神气,摇头叹息道:
“我有什么办法呢?唉,我也没有办法!四妹不同意这种方式的会面。她说,大家亲戚,没有不碰面的道理。她说,人生不过是一场噩梦!——她的脾气,说不定你比我还清楚。后来,她要我给你捎了这个来。”陈文婕说完,就递给他一封信样的东西。他接过来一看,正是去年双十节后一天,他写给陈文婷的绝交信。他匆匆读了一遍,就对他三表姐说:“请你告诉婷表妹,我明白了。”说完,把那封信缓缓撕碎,扔到畚箕里面去。
晚上,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星星。刚过二更天,周炳就穿起那套白珠帆的学生制服,里面加了一件卫生衣,慢步从官塘街、窦富巷,一直走出惠爱路。到了惠爱路,又折向东,一直向大东门那个方向走去。他的手里挽着一个布口袋,口袋里装满了深红色、大朵的芍药花,只见它装得满满地,可又不沉,谁也不会想到里面是些什么。整条马路空荡荡地,行人很少。两旁的店铺平时灯火辉煌,非常热闹的,如今都紧闭着大门,死气沉沉。有些商店的门板上,赫然贴着纸印的花旗、红毛、日本仔、法兰西的国旗,表示他们是“外国的产业”,或者受着外国的保护。有些商店买不到这种外国符咒,就贴了张纸条子,上面写着:“本号存货已清,请勿光临!”或者索性就写着:“本店遭劫五次,幸勿光临”这种字样儿。路灯像平常一样开着,但是昏黄黯淡。时不时听到放冷枪的声音,东边一响,西边一响。广州不像她平时那样活泼、热情、傲慢、自负的样子,却显出一种蒙羞受辱的神态,全身缩成一团,躺在寒冷荒凉的珠江边上。周炳看见骑楼底下有一堆黑魆魆的东西,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具仆倒的尸体。再去几步,又看见另外一具仰卧着的。此外,又有两具并排着的,也有几具纵横交叠着的。有些尸体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还似乎隐约看得出微弱的反光。他们的灵魂早已离开广州,但是他们的躯体还恋栈不去。周炳从将军前走到城隍庙,他看见了不知道多少的尸体,简直是数也数不清。他笔直地向东走,只是在碰到国民党查夜的人的时候,才转进小路,绕弯子走。走着、走着,他就走到城外东郊的“红花冈”上。这座红花冈本来不算很陡,但是周炳在茫茫黑夜中,总觉着它高大无比,分不出哪儿是山顶,哪儿是天空。这是自从国民党今年四月背叛革命以来,数不清的革命志士流热血,抛头颅,从容就义的地方。和辛亥革命的时候,埋葬七十二烈士的黄花冈相距不远。反革命的刽子手就在这里杀害无产阶级的优秀儿女,又把他们埋葬在这里。如今,这里又成了埋葬广州起义中英勇牺牲的英雄们的公共坟场。
“同志们,安息吧!”
周炳低声叫唤着。他瞪大他那双朦胧的泪眼,凭借着自己那套白色衣服的反光,摸索前进。凡是遇到斜坡上或平台上有隆起的土堆,他就放上一枝红芍药花,低声叫唤一遍。后来在靠东南角一个大土堆旁边,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高大的、黑色的、雄赳赳的人影儿,他觉着毛骨悚然,大声喝问道:
“你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那人回答着。他的嗓子很圆,很响亮,也很自信。
“你在这里干什么?”
“和你一样,来看看朋友!”
那人说了之后,就扭转身,钻到笨重的夜幕后面去了,看不见了。周炳独自一个人,在红花冈上盘桓凭吊,直到夜深还不肯回去。走累了,他就坐在那些土堆旁边,靠着土堆歇一歇。每当他坐下歇着的时候,他的耳朵贴到泥土上,他就能听见有枪炮轰鸣的声音,有冲杀呐喊的声音,有开会、鼓掌、呼口号的声音,有他的朋友们的笑声、闹声、冷静谈论声、甚至喝酒猜枚声,从那土层之下宛然传出,使他舍不得离开。后来他索性靠着土堆,闭上眼睛,凝神静听,一直到浑浑沌沌地睡了过去。……
40 茫茫大海
第二天,周炳大清早就到惠爱西路的两家打铁铺子去找他的好朋友王通和马明,想看看他们还在不在那里做工,更加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可是两个都没有找着。想打听一下,那里的伙计和老板都拿怀疑的眼光望着他,说起话来吞吞吐吐,不得要领。他走到第七甫志公巷黄群家里,找着了她的守寡母亲黄五婶,看看黄群的情况怎么样。但是黄五婶正在焦急万分,一见周炳,就拉着他诉苦道:“阿炳,你看怎样算好!枪一停,我就去沙面找她,可是哪里找得到!人家说,她多半下香港去了,可又没有一封信给我,没有对我说过半句!”周炳没法,只得离开志公巷,走出丰宁路。那西瓜园广场如今空旷无人,十分寂静。用竹子和木板临时搭起来的主席台已经拆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些竹篮和碎纸,在枯草中间轻轻滚动。那工农民主政府的崇高、伟大的政纲,也跟北风吹来的冷雨一道,渗到地心里面去,人们再也无法看见了。从太平路到西濠口、沙基大街一带,也像惠爱路一样,商店紧闭着大门,沿途都能碰见没有埋葬的尸体。周炳十分生气,用脚板重重地踏着地面,一直走进沙面去。东桥有外国兵把守着。他们把他浑身搜查了一遍,才放他进去。他找遍了几个地方,不单是黄群找不着,就是从前参加省港罢工的章虾、洪伟等人,也一个都找不着。他烦闷极了,无精打采地从西濠口,沿着长堤,一直向南关走去。经过杨承辉和他一道阻击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大新公司门口,他徘徊着不忍走。经过何锦成和他一道打退敌人登陆的天字码头,他又徘徊了好一阵子,不愿走开。长堤的尸首比别的地方都多,而天字码头简直堆得重重叠叠,使人看了,不能忍耐。而有些女的革命同志,在她们像一个伟大的母亲那样,为了后代的幸福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之后,敌人还挖掉她们的眼睛,割去她们的乳房,用木棍戳进她们的阴户,这样来侮辱她们的尸体。周炳看着、看着,眼睛突然热了,牙齿突然咬紧了,正想大声叫喊,不料被他身边一个不相识的路人故意使力撞了一下,才没有嚷出声来。他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时候大声叫嚷会带来生命的危险,就对那不相识的路人感激地点头微笑道:
“兄弟,谢谢咯!我差点儿摔了一跤!”
走到南关,找遍了丘照的手车修理店,邵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