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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地方要去。毕云天自嘲地笑笑,信步朝前挪去。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地方,竟是紫江旁边的紫街。毕云天觉得有点奇怪,我怎么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
紫街是毕云天的出生地。紫街因傍着紫江而得名。紫江来自西南方向高高的紫山。开始紫江是一条涓涓细流,名日紫溪,经过紫山县城时已成了一条紫河,待它七弯八拐,到了临紫市就成了浩浩荡荡的紫江。
临紫市是一座古城,旧属吴地,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据临紫市地方史志办的人说,开初的临紫其实就是一个码头,周围六县九镇的木材都要在这里集中,然后由木材商雇人扎了木排顺紫江放往长江。码头上的生意一旺,就有了一条紫街,医药百货,餐饮典当,烟花歌舞都兴隆起来。紫街于是像蚕吃桑叶一样,慢慢向深处向远处蚕食开去,最后成为远近有名的府地。
不过再怎么变化,紫街的雏形似乎还保留着。一眼看过去,那溜青的石板路,斑驳的木楼,高扬的当幡,脱了漆掉了笔画的门楣上的招牌,无不让人想起这紫街最初的模样来。还有从檐下从老槐树的暗影里走过的紫街人,你见了他们那静如止水的眼神和不慌不忙的飘逸的身影,还以为他们仍然生活在褪了色的旧时代,与世隔绝,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这天毕云天被一种神奇的力量牵引着一直走到街底才停下来。他眼前是一道斑驳的宅门。他就在宅门外站着,久久不愿离去。那道宅门里曾经住过一个女人,毕云天没法将这个女人从脑子里拂去。毕云天心里明白,他之所以不由自主地到了这个地方,原来就是为了赶赴记忆里这个女人的约。
紫街虽然年深月久,人事变迁不断,但有两姓人却一直居住在这里。哪两姓?一日毕,二日梅。毕云天记忆中的女人就是梅家女。这个梅家女长着一双迷人的桃花眼,那桃花眼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这个女人名叫梅丽臣,比毕云天小五六岁。梅丽臣从她上小学的第一天开始,就跟这个叫做毕云天的男孩联系在了一起。
那是一个薄雾如纱的清晨,梅丽臣挎着花书包才迈出屋门,就望见一个男孩骑着一部旧自行车从街外飙了过来。梅丽臣认识他,他是前街毕家的小子,每天都要骑车从这里经过,到街外的向阳小学去上学。他的车骑得特别快,但每次骑到她家屋门口时,只要她站在门边,他就会把车速放慢,朝她笑笑。她就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觉得他骑着车从街上飞快地飙过的派头很足。她就想,如果哪一天能坐在他的车后,跟他一起去上学,那一定是一件特别美妙的事情。
梅丽臣终于可以上学了。她像以往一样站在门口朝毕云天笑着。毕云天也像以往一样放慢了车速。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的车慢着慢着就停了下来。他看到了她屁股后面的花书包。他说,你上学了?她偏着头说,是呀。他说,你敢坐我的车么?她说,敢。他就笑了,一弯腰把她抱上了车子的后座。然后毕云天一边上车,一边回头叮嘱道,坐稳啰。梅丽臣嗯一声,抓住了座位下的铁环,而且把头靠在了毕云天的背上。梅丽臣听见身下的轮子吱吱地响着,就觉得毕云天的后背是那样的宽厚,那样的柔软。梅丽臣便美美地微合了双眼。立即她就看见那白色的薄雾变成了彩色的丝绸,梦幻般飘扬起来。
她在毕云天的背上一靠就靠过了六个年头。这时梅丽臣小学毕业了,毕云天也从向阳小学隔壁的中学毕业,刚好碰上高考恢复,他不声不响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那个时候的大学生很俏,毕云天毕业后北京和省城好几家单位都到他们学校要人,他完全可以任选一个单位留在北京或省城,不知他是忘不了紫街那位长着桃花眼的梅家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然又回到临城,到紫街后面的市委里做了一名干部。这时梅丽臣已经是一位高中生了,出落得水仙花似的。毕云天又骑上那部旧自行车,又天天从梅丽臣家门口经过。可当毕云天把车停在梅丽臣面前,笑着问她还坐不坐他的车时,梅丽臣那双亮丽得仿佛要渗出水来的桃花眼却羞涩地低下了。
毕云天感到一丝丝惊慌和失落。梅丽臣那双光华四溢的桃花眼总在他眼前闪着,拂之不去。他尽量回避着她。直到梅丽臣高中毕业后在商场里做了营业员,他才鼓起勇气,把自行车骑到了商场门口。梅丽臣终于再一次坐上了毕云天的自行车后座,一如多年前一样。
不想就在两人如胶似漆难分难解的时候,紫街人确切地说是毕家人出来干涉了。他们说,云天啊,你是大学毕业生,你找一个小营业员,不般配不说,你脸上也无光啊?他们还说,你现在是堂堂市委干部,前途无量,鹏程万里,而梅丽臣父亲早逝,母亲躺在病榻上,你娶了她,不要拖累你一辈子?这对你的仕途可一点也不利啊。毕云天的父母也说,妻好半年粮,云天你可要考虑清楚,将来再吃后悔药就为时太晚了哟!那时的毕云天正是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的年龄,他将这些劝告全当成耳边风,置之不顾,仍然我行我素地跟梅丽臣好着。
这时有一个人走进了毕云天的家。这人是毕云天的叔叔毕四海,毕云天从小就叫他海叔,紫街年轻一辈的人也都喊他海叔。海叔当过临紫师专中文系教师,后来离开了师专,在紫街开了一个小店,经营书刊和字画,多年下来,他已经把生意做得挺有规模了,广州上海武汉好多大城市都有他的分店。海叔对毕云天说,云天啊,你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梅丽臣吧?
这一问,倒把毕云天问哑了,他好像从来就没想过这么一个问题。毕云天说,喜欢就是喜欢,爱情是没有理由和依据的。海叔说,你这都是从那些浪漫的外国小说里学来的,可现实毕竟不是浪漫小说。毕云天说,可现实与爱情也不一定矛盾。
海叔摇了摇头,背着手在屋里绕了一圈,然后站在毕云天面前说,你注意过梅丽臣的那双眼睛没有?毕云天这一下得意了,他说,您一问我倒明白了,我爱上她,原来就是喜欢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海叔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我就知道你是为她的那双眼睛所迷惑,你知道那是一双什么眼睛吗?毕云天问,那是一双什么眼睛?海叔说,那是一双桃花眼,有那样眼睛的女人,不仅淫邪,而且克夫。海叔说,按相学上的说法,谁娶了这样的女人,谁便家无宁日,不是短寿,也会穷困潦倒一生。海叔说,这样的事,我可见得多了,梅家好些女人都有这种眼睛,娶了有这种眼睛的梅家女的男人不是早逝就是家道中落。
这时轮到毕云天哈哈大笑了,他笑够了之后才说,海叔呀,什么年代了,您以为您的话还会有人相信吗?海叔有些生气,说,你不相信就不相信好了,你如果愿意断送自己,你就娶这个女人吧。说完,海叔拂袖而去。
此后,毕云天依然和梅丽臣来往着。但不知何故,他却多了一个心眼,常偷偷去瞧梅丽臣的那双桃花眼,越发觉得那双眼睛好看,总是看也看不够。梅丽臣发现毕云天在看她,就说,我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没看够?毕云天说,你太漂亮了,尤其是你这双眼睛。越觉得梅丽臣的眼睛漂亮,毕云天就越容易想起海叔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他不出声地说,难道海叔说的真是那么回事么?毕云天虽然是一个堂堂的大学毕业生,不久前还入了党,信奉的是唯物主义,但他毕竟生于紫街长于紫街,不可能一下子做到超凡脱俗。
关于梅丽臣的桃花眼淫邪克夫的话慢慢也传到了她本人的耳朵里。梅丽臣开始并不当回事,可后来说的人多了,她心里也不自在了。她开始寻找借口回避起毕云天来。恰在此时,另一个女孩走进了毕云天的生活,这就是董小萍。
董小萍那时刚从师范毕业,在一所中学里教书。她的父亲是当时的市委常委兼市委秘书长,是毕云天的顶头上司。董小萍跟她父亲住在市委大院里,有空常到他父亲的办公室去玩,就认识了毕云天。机关里年轻人不多,董小萍的到来总是给死气沉沉的机关平添一道亮色,毕云天就似遇见了许久不见的知己,跟这个小姑娘有说不完的话题。慢慢地两人就投机起来。也就是说,毕云天生活里从此有了两个女孩。他当然无法不去比较这两个女孩。一比,董小萍的优势就显示出来了。
后来毕家人知道了关于毕云天和董小萍的一些情况,就都来撺掇毕云天,说董小萍可是大权在握的市委常委兼秘书长的女儿,把她逮住了就等于逮住了今后往上爬的天梯,这辈子飞黄腾达就有了希望。毕云天竟也变得犹豫起来,一边是青梅竹马的情人,一边是关系自己前途命运的顶头上司的女儿,摊到谁都不是那么好做决断的。
是梅丽臣的离去,成全了毕云天和董小萍的婚事。那时沿海刚刚开放,梅丽臣不声不响地去了那边,走时连毕云天的面都没见,只留下一封短信,说两人的缘已尽,他不要等她,等也是白等。
梅丽臣这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后梅丽臣的母亲逝世时她才风尘仆仆从沿海回到紫街。这时毕云天已有一个三岁的儿子,他本人也到下面县里做了县长。毕云天是在梅丽臣母亲下葬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他扔下县里如麻的事务,匆匆赶了回来,在梅丽臣母亲住过的屋子里见到了老人的遗像和这个他一直无法忘怀的女人。他默默地在这个屋子里陪了梅丽臣三天,到第四天,梅丽臣再也抑制不了自己,扑进毕云天怀里大放悲声,不知是痛哭她那死去的母亲,还是自己逝去的爱情。
梅丽臣就在这个小屋里住了下来。她没去外面找工作,她的存款几辈子也花不完。她深居简出,惟一要做的就是等待一个没有约定的日子,毕云天驾着车从县里赶回紫街,悄悄推开她家那道静静的虚掩着的木门。而这个时候梅丽臣那双上挑的桃花眼便更亮丽更湿润,毕云天一碰上这双眼睛,全身的血液就抑制不住地澎湃起来。毕云天痴想,这一辈子恐怕再也没法拒绝这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了。尔后毕云天就在一只铺着花布垫的木椅上坐了,让那份温馨的感觉雾一样地在心头弥漫开来。梅丽臣嗔道,你好久没来了。毕云天说,其实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梅丽臣说,你是一只花舌子。毕云天说,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喜欢说蠢话的男人。
梅丽臣就笑了。她笑着转过身去,进了厨房。等梅丽臣从厨房里出来时,她手上多了一件东西,那是一只小木盆,里面盛着直冒白气的热水。梅丽臣把木盆端到毕云天的身前,让他把脚放进木盆里。那热水有些烫。当然是刚好能够承受的那种烫。毕云天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暖流自脚底升起,慢慢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寸皮肤洇去。梅丽臣就在他的斜对面坐下,很感兴趣地听他说些县里的事情,偶尔也插上一两句,好像她就是他的领导,在听他的汇报。说着说着,他就忘记自己说到了哪儿,他的注意力被她那双上挑的流光溢彩的桃花眼吸引了过去,他觉得他这辈子能与这双桃花眼相遇,真是自己的幸运。
第六章
其实毕云天到梅丽臣那里去得也很节制。他总是在最困难甚至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迈进那道宅门。
那是毕云天在宁阳做县长的时候,县一中那座六层的教学楼快封顶时突然倒塌。一时整个县城闹得沸沸扬扬,议论四起。当天下午市纪委就打电话要县里三天内把情况弄清楚,然后向市纪委详细汇报,责任在谁谁负责,该处分的处分,该撤职的撤职。这座教学楼是毕云天亲手批的项目,出了这样的事,他这个县长怎么脱得了干系?毕云天立即派公安局的人去抓捕有关人员,结果除校长被带回来外,那包工头和出纳已经逃走。毕云天急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连续两个晚上都睡不着。他心里清楚,这事如果不弄个水落石出,责任将全落到自己头上,到时他这个县长的位置就难坐得稳了。毕云天满脑子都是麻纱,心想反正这么躺着也无济于事,干脆披衣下床,在他所住的县委招待所坪里绕起了圈子。绕着绕着就绕到了他停车的地方,他于是掏出随身的钥匙,打开车门,发动马达,把车子开出了招待所。在县城里兜了一阵风,不知不觉就驶上了通往临紫的那条毛马路。
毕云天没有回自己的家,鬼使神差把车开进紫街,停在了梅丽臣的屋外。他在车上犹豫了好一阵,还是下车推开了那道宅门。一接触到梅丽臣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毕云天心里就感到踏实了。她已从他眼里看出了什么,就说,又碰上麻烦了吧?毕云天就砂罐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苦衷全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