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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发空缺-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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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车已经开出车站,尼奇和莱安妮也已掉头走了,一路叽叽喳喳。
  座位包着老旧的布面,又臭又不舒服。公交车开上绕小区的路,然后右转,开到两边满是名牌店的大街上。
  恐惧在克里斯塔尔腹中挥舞着羽翼,就像她怀着一个胎儿。她知道凯斯奶奶越来越老,越来越脆弱,可潜意识里却一直认为她会返老还童,回到身强力壮的时候——那段时间可真不短——头发变回黑色,脊梁重新直起,记忆不再昏乱,说话还是一样地刻薄。她从来没想过凯斯奶奶会死,她永远把她和坚不可摧、刀枪不入联系在一起。如果非要说想过,克里斯塔尔也只研究过她那变形的胸腔,和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并将它们看做光荣的痕迹,记录了她求得生存的胜利战役。克里斯塔尔身边还没有人是寿终正寝死去的。
  (她母亲的圈子里,年纪轻轻就死去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些人甚至还来不及形容枯槁或者身残体缺。克里斯塔尔六岁时在浴室发现的男尸就很年轻英俊,雪白、漂亮,宛若雕塑,至少她记忆中正是如此。不过有时候她会发现记忆会前后矛盾,于是怀疑它到底可靠与否。究竟该相信什么,这一点太难知道。孩提时代,她常常听见大人说的话自相矛盾,或者干脆转眼就不承认。她简直可以赌誓特莉说过“那是你爸爸”。可是过了很久,她改口说:“别傻了,你爸爸没死,他在布里斯托尔呢,难道不是吗?”于是克里斯塔尔又费了好大劲儿让自己和想象中的“老爷车”挂上父女关系,那些说这人是她爸爸的家伙都是这么称呼他的。
  可是她生活的背景里总有凯斯奶奶。她逃过被人带走监护的命运就是因为凯斯奶奶,当时奶奶剑拔弩张,守在帕格镇,就像一张牢不可破、让人心惊胆战的安全网。她怒不可遏,满口咒骂,勇往直前,对特莉和对社工们是一样的凶猛无比,成功地把同样暴跳如雷的曾外孙女带回了家。
  克里斯塔尔说不清对霍普街那栋小房子到底是爱是恨。房子里昏暗肮脏,一股子漂白剂味。一进屋就感觉被包围了起来。可是与此同时,它又是那样安全,绝对安全。凯斯奶奶只让她放心的人进门。浴缸边的玻璃罐里放着老式洗浴香精块。)
  如果进了病房,发现凯斯奶奶病床边还守着其他人怎么办?家族里一半人她都认不全,而与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面对面真叫她害怕。特莉有好几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全是他父亲四处私通的产物,她都没有见过。可是凯斯奶奶却一个也没落下,儿子留下的庞大而涣散的家族,她个个都保持联络。克里斯塔尔住在凯斯奶奶家的那些年,不时会有陌生面孔的亲戚登门。克里斯塔尔老觉得这些人对她斜目以视,还跟凯斯奶奶嚼舌根说她坏话。她假装没在意,只等着他们快走,这样凯斯奶奶才又完全属于她。想到凯斯奶奶的生活中还有其他孩子,让她心里尤其不痛快。
  (“那是谁?”九岁时,克里斯塔尔指着餐具柜上摆的一幅照片,醋劲十足地问。照片上是两个男孩,穿着帕克斯顿中学的校服。
  “是我的两个曾孙子,”凯斯奶奶回答,“这个是丹,那个是里克。他们是你的表兄弟。”
  克里斯塔尔才不想要他们当表兄弟呢。也不想他们摆在凯斯奶奶的餐具柜上。
  “那又是谁?”她指着另一张照片问,上面是个金色卷发的小女孩。
  “是我的迈克尔的小女儿,莱安诺,那会儿她才五岁。很美吧,对不对?不过她后来嫁了个什么阿拉伯佬。”凯斯奶奶说。
  凯斯奶奶的餐具柜上从来没摆过罗比的照片。
  你连他爸是谁都不知道,是不是,你这个小贱人?你的事我沾也不沾了。我受够了,特莉,够了!这个娃你自己管。
  公交车开过市中心,穿过星期天下午出来逛街的人们。克里斯塔尔小时候,特莉几乎每个周末都带她来亚维尔市中心。哪怕克里斯塔尔已经挺大了,也还是硬把她塞进婴儿车里,因为这种小车用来藏毒品实在太容易了——小孩腿下面、座位底下小筐的袋子里。特莉时不时还和谢莉尔结对去商店偷东西。谢莉尔是众姐妹中唯一还跟她说话的,嫁的是沙恩·塔利。两姐妹都住在丛地,中间只隔四条街。她们常常吵架,吵得鸡飞狗跳,搞得克里斯塔尔从来闹不清自己是应该和塔利家的表兄弟说话还是不该。不过她后来也懒得管了,反正每次碰见戴恩·塔利都还是会聊上几句。他们还干过一次。那会儿十四岁,两人一块儿喝光了一瓶苹果酒,就在游乐场里,后来就发生了。事后两人都没再提过。克里斯塔尔不知道这违不违法,干自己的表兄。尼奇曾经说过的什么话让她觉得好像不算合法。
  公交车开上了通往西南综合医院大门的路,然后停在离那幢巨大的长方形灰色玻璃大楼二十码的地方。周围是修剪齐整的草坪,几株小树,还有如林般密布的路标。
  克里斯塔尔跟着两个老太太下了车,双手插在运动服的衣兜里,四下观望。她已经忘了丹尼埃尔说凯斯奶奶住哪种病房,唯独记得十二这个数字。她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来到最近的一个路标跟前,假装漫不经心地斜瞄了几眼。上面印着纵横交错的线条,根本看不懂,标注的单词跟克里斯塔尔的手臂一样长,箭头指左、指右、指对角线。克里斯塔尔认字儿本来就不行,满眼大词让她紧张,直想爆发。又偷偷瞅了几眼箭头后,她确定上面根本没写数字,于是继续跟着两个老太太往主楼门口的玻璃双开门走去。
  大厅里挤挤攘攘,比路标还让人找不着北。落地玻璃隔出来一间商店,里面人头攒动。还有几排塑料椅子,上面坐满了啃三明治的人。角落里还有一间咖啡屋,生意也很好。大厅中间则是一个六角形的柜台,里头的女人边查看电脑,边回答人们的问询。克里斯塔尔往柜台走去,双手仍然插在衣兜里。
  “十二号病房在哪儿?”克里斯塔尔蛮横地问其中一个女人。
  “三楼。”那个女人也不客气。
  出于自尊心,克里斯塔尔也不想多问,转身就走,直到在大厅尽头看见电梯,便钻了进去。
  她转了快十五分钟才找到病房。他们为什么不写号码、画箭头,偏偏标些愚蠢的长词儿?她沿着浅绿色的通道往前走,运动鞋踩在油毡地面上吱呀作响。忽然有人叫她名字。
  “克里斯塔尔?”
  是姨妈谢莉尔。她穿着牛仔裙和白色紧身汗衫,显得膀肥腰圆,一头黄得像香蕉的头发露出黑色的发根。她粗壮的手臂上文身一直从指关节延伸到肩膀,耳朵上挂着一溜儿金耳环,活像窗帘钩。她手里握着一罐可乐。
  “她来都懒得来?”谢莉尔问。她没穿袜子的腿叉得老开,跟个哨兵似的。
  “谁?”
  “特莉。她不愿来?”
  “她还不知道消息。我也刚晓得。是丹尼埃尔打电话给我说的。”
  谢莉尔撕开瓶罐拉环,啧啧地喝起可乐来。那双小眼睛陷在扁平的大脸里,脸上尽是斑,跟一块咸牛肉没两样。她从罐顶露出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克里斯塔尔。
  “是我叫丹尼埃尔打电话给你的。她躺在家里地上三天,谁他妈都没发现。就这样。狗日的。”
  克里斯塔尔没问谢莉尔为什么不走几步路到福利街告诉特莉这个消息。很明显,姐妹俩又决裂了。就没有办法好端端相处。
  “她在哪儿?”克里斯塔尔问。
  谢莉尔带她过去,夹趾拖鞋敲得地板啪啪响。
  “嘿,”她边走边说,“我接到一个记者的电话,是打来问你的。”
  “真的?”
  “她留了个号码。”
  没等克里斯塔尔多问,她们就已经来到一间非常安静的病房里。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这气味她不喜欢。
  她几乎认不出凯斯奶奶来了。奶奶一半脸扭曲得厉害,就像肌肉都被钢丝拉紧似的。嘴歪到一边,连眼睛似乎也耷拉下来。她身上绑着各种管子,手臂上扎着针。因为仰躺着,所以胸腔的畸形更加显眼。身上的被单在不该鼓起的地方鼓起,不该凹下的地方凹下,让人觉得那细细脖颈连着的怪异人头是从一只铁皮桶里伸出来的。
  克里斯塔尔在床边坐下。凯斯奶奶一动不动,单是瞪着眼。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微微颤抖。
  “她说不出话了,但是叫了两次你的名字,昨天夜里。”谢莉尔告诉她,眼睛从可乐罐的边沿露出来,目光阴郁。
  克里斯塔尔心里一阵抽紧。她不知道抓住凯斯奶奶的手奶奶会不会痛。她的手指缓缓滑到离奶奶的手几英寸的地方,只敢停在床单上。
  “莱安诺来过,”谢莉尔说,“还有约翰和苏。苏还想把安妮…玛丽找到。”
  克里斯塔尔心情突然亮了一下。
  “她在哪儿?”她问谢莉尔。
  “弗兰彻的什么地方吧。你知道她生孩子了吧?”
  “知道,我听说了,”克里斯塔尔说,“男孩女孩?”
  “不知道。”谢莉尔说,又灌下一口可乐。
  是哪个同学告诉过她:嘿,克里斯塔尔,你姐姐怀孕了!听见这个消息时她很开心。她就要当小姨了,虽然从来没见过那个宝宝。克里斯塔尔自打懂事以来,就特别喜欢关于安妮…玛丽的一切。安妮…玛丽在克里斯塔尔出生以前就给抱走了,那似乎是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一样,宛如童话人物,美好又神秘,就像在特莉浴室里死去的那个男子。
  凯斯奶奶的嘴唇翕动了几下。
  “什么?”克里斯塔尔问。她俯身凑近,半是害怕半是高兴。
  “你想要什么吗,凯斯奶奶?”谢莉尔问,声音很大,邻床低声交谈的家属都侧头望她。
  克里斯塔尔只听得出喘息的喉音,可是凯斯奶奶好像很努力地想说出一个词来。谢莉尔在床的另一侧弯下腰来,一只手抓着床头的铁栏杆。
  “……哦……嗯。”凯斯奶奶说。
  “什么?”克里斯塔尔和谢莉尔一起问。
  那双眼睛微微转了一转:满是黏液,雾蒙蒙的。奶奶望着克里斯塔尔年轻光滑的脸、开启的嘴。她俯身看着曾外祖母,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又是急切又是慌张。
  “……挺……”老人沙哑的声音说。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谢莉尔转头对着探访邻床的那对夫妻吼道,“在地上活活躺了三天,不稀奇吧,啊?”
  可是泪水模糊了克里斯塔尔的眼睛。窗户高高的病房化为一团白色光影,她好像看见翠绿色的水上一道阳光浮掠而过,桨起桨落,水波万片粼粼。
  “好,”她对凯斯奶奶耳语,“好,我会划艇的,奶奶。”
  可是这不再是事实,因为菲尔布拉泽先生已经死了。
  6
  “你把你那臭脸怎么着了?又骑自行车摔倒了?”肥仔问。
  “不是,”安德鲁回答,“西饼打的。我想告诉那个蠢货王八蛋,菲尔布拉泽那桩事是他搞错了。”
  当时他和父亲在柴火棚里,往要放在客厅壁炉两边的篮子里装柴火。西蒙抡起一根木头就往安德鲁的头上打,打得他跌进柴堆里,爬满青春痘的脸都擦破了。
  你以为你知道得比我多,你这个麻子小兔崽子?只要再让我听见你在这屋里说一句——
  我没有——
  我他妈就把你的皮活剥了,听见没有?你怎么知道菲尔布拉泽就没上贼船?你怎么知道另外那个烂人不是因为太蠢才被抓了现行?
  然后,不知是出于自尊心还是为了表达蔑视,或者说不定是坐等数钱的白日梦还是没醒,所以根本拒绝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西蒙还是递交了参选申请表。看来全家蒙羞的日子是指日可待了。
  暗中破坏。安德鲁反复思考这个词。他想让父亲从白手赚钱的云端跌回地面来,如果可能的话(因为他不想流血死亡,更愿光荣革命),神不知鬼不觉地达成目的,让西蒙永远不知道自己的野心究竟是在何人的手掌翻转之下碎为齑粉的。
  他对谁也不吐露机密,连对肥仔也不。他跟肥仔几乎无话不说,可是有些话题从来不提,而那些正是分量最重的,几乎占据了他全部内心世界。坐在肥仔房间里,看网上女同性恋亲热,裤裆撑起老高是一回事,而要承认自己多么费尽心机跟盖亚·鲍登攀谈是另一回事。同样的,坐在鸽笼子眼儿里叫自己父亲王八蛋并不难,可是他绝不会告诉别人西蒙的怒火怎样让他的手也狠了,心也硬了。
  不过扭转一切的那个小时来临了。事情的开头无非是对尼古丁和美女的渴求。雨终于停了,春天的浅黄色太阳照在校车窗玻璃的灰尘上。校车在帕格镇狭窄的街道上穿梭,走走停停。安德鲁坐在后排,看不到盖亚,因为她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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