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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明摆着的,掌柜的一切都是阴谋,我终于说破烂头的羞愧处,警告他老老实实,老头这么做,已经给了你很大的面子了。烂头也垂头丧气,骂老头这么样护他的儿媳,是自己要扒灰呀怎么地,又骂那女人肯定不是好东西,老公公如此防她,她以前就犯过花案?这回他也鼓动了舅舅离开生龙镇,可他想走,一时却走不了,他得歇一天,服用老郎中配制的丸药。烂头的情绪已经非常不好了,叫喊着头又疼,哼哼唧唧的,我有些烦了,一个人背了相机出去拍山色风景。
在山区里,无论是下乡的干部,还是要采风的文艺工作者,山民一般是敬而远之的,但有两种情况,你立即就会得到欢迎,与他们可以打成一片了。一是你会针灸,免费为他们服务。山里人的强壮那是能徒手扳倒牛的,吃生食,喝凉水,持久负重的能力使你惊讶不已,可说有病,不论瘿瓜瓜,大骨节,每个人不是腿疼就是腰酸,住在他们家里,常常半夜里能听见时不时发出的啊呜声,那是长长的吁气,似乎这么长声呻吟就能把骨头缝里积聚的疲乏和不适也呼了出去。他们一般是不看锝生的,除非吃不动了,活儿干不动了,夜里和老婆弄不动了,简单的自救就是用瓷片割眉心放血疗法,或者拔火罐,再不就是画符念咒,有免费来针灸,他们就给你真诚的笑,称你先生,做荷包鸡蛋放上红糖让你吃。二是你有照相机肯为他们照相,他们会立即进屋去换上最好的衣服,用头油或水抹光自己的头发,然后规规矩矩地手脚并拢地表情严肃地坐下让你拍照。尤其是姑娘们和丰满鲜丽的少妇,拍照完后可以让你到她们的小卧房去,回答她们提出的这样那样有关城里的提问,天若冷,都坐到炕上去,大团花的被子上人笑得没死没活,被子下十只八只脚乱蹬。我自然受到镇子里人的热情配合,没过半天,一卷胶片就拍光了,但我还得给他们照,只好按空镜头。看着他们认认真真为我留下姓名和地址,央求把照片能寄给他们,我对空按镜头的行为感到羞耻,便借口离开他们,一个人到河边去。这当儿,已经是黄昏了,太阳刚刚落下,月亮就出来了,河边的土堤上尽是柳树,这些柳树怕已近五十年物事,树桩始终不砍伐,而枝条年年被砍了搭鸡棚牛圈或烧饭用,树桩就越来越粗越老,差不多的桩都有洞,里边筑着鸟巢也住着蛇。我不太喜欢苍茫时分的河畔,于是跑回镇街又买了胶卷再去拍摄,一个独眼老者默不作声地站在远处看我,他看得久了,我回头给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了,瞎眼使面皮很紧张,扯得鼻子一动一动的,样子有些可怕。
“照相机能把人的魂也照了去吗?”老者说。
“那怎么会呢,这又不是照妖镜!”我说。
老者立即回转了身,喊道:“都出来都出来,这个同志说了,照相不会照去魂的。”土堤后的芦苇丛里一阵响,出来了两个大人和两个小孩,而且赶着一头猪。四个人都穿得破烂,全是瘦子,大人目光羞怯,不敢直对了我看,惟独小孩兴奋得直蹦,大人拍了他一下,拉到身后,他在身后歪了头,好奇地还看我。那头猪却实肥,十分地乖顺,脖子上或前腿上并没有拴了绳被牵着,只是一个大人提了它的尾巴,它就一声不吭地走。
“是去收购站交猪吗?”我说:“这么肥的猪!”“是在镇子上新买的。”老者说,“孩子们都嚷嚷着口寡了。”“日子不错么!”“你觉得不错?我烦得想上吊哩!”老者说,他知道我是城里人吧,已经在镇子上呆了好多天了,如果我能看得起他们的话,邀请我去他家坐坐。那两个大人赶忙说对对对,一起发出了邀请,“给你杀猪,杀了猪吃肉!”我谢绝了,但我被他们的真情感动,为他们拍照后,目送了他们过河去河对岸的那条沟里。这是由北向南注入大河的一条小河,他们在经过河面上的独木桥时却出现了困难,两个孩子在桥上战战惊惊,总是迈不开步,后来就趴在桥板上呜呜地哭。我把相机挎在脖子上,主动前去背了一个孩子过桥,又过去背了第二个,孩子是长久没有洗过澡了,浑身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老者又在邀请我去他家了,我再一次谢绝,两个大人就赶着猪从桥上经过,猪是太笨了站在桥板上迈不开步,前边一人就双手抓住猪的大耳,后边一人拽着猪的尾巴,沉沉地吆喝着,猪才慢慢地挪脚,样子可怜而有趣。在他们走到桥中间的时候,我按了一下快门,糟了,光亮一闪,老者呀地一声竟从桥面上跌落下去,算他还敏捷,用右腿在落水的刹那间勾住了桥柱,身子就挂在水面上,紧张得双手要来抓桥柱,却怎么也抓不住。我赶忙叫道:勾住,勾住,我来救你!
老者险些落水完全是我的过错,但我踏上了桥,他终于抱住桥柱翻上了桥面,却不小心将一截桥板撞翻,那截桥板漂流远去,隔断了我与他们的连接。老者遗憾地向我招手,我也回应,目睹着老少五人赶了猪从河滩走去了。
回到镇街,灯火已亮起来,有几个挂着油灯卖烙豆腐的摊子,舅舅和烂头坐在那里喝酒。他们一人手里竟握了一条草绿色的蛇,蛇头是刚剁掉了,用嘴吮吸蛇血,没头的蛇还在动着,绞缠了他们的胳膊,然后慢慢地松弛下来,末了像一根软绳被丢在地上。我吓得毛骨悚然。
“书记,书记!”他们已经看见我了,烂头从旁边的铁笼里抓出了一条活蛇,刀起刀落,蛇身分离。“回来的早不如回来的巧,正赶上有卖蛇的,先喝喝蛇血排排毒吧!你瞧你那嘴烂的,蛇血比维生素好多了!”我不敢到跟前去。
“你不喝?”烂头拿手捏了掉在地上的蛇头扔给翠花吃,蛇头突然张嘴咬住了烂头的手,他骂了一声“狗日的还咬我?!”我越发不能近去,扭头往房东家走,心里还是嘭嘭地跳。舅舅和烂头也随着回来,嘲笑我胆小。
“太残酷了,哪有这样喝蛇血的?”
“这地方都是这么喝的。”“这地方就是怪,刚才我看见猪过桥了,就那么一根木头搭的桥,多肥的猪,四条腿挪着就过去了。”我说了在河边的见闻。
舅舅耳朵忽地动了一下,他的耳朵真的是会动的。“三个大人,两个孩子?”他说,“河对岸沟里哪有人家,天又这么晚了,是不是人贩子?”
商州常发生拐贩妇女儿童的事件,这我在省城已经听说过了,而且省报隔三岔五就有着警察千里迢迢解救被拐卖者的报道,来商州前老婆甚至还说:你小心别让把你也拐卖了去哪家当女婿!我说那好呀,我就带一个妾回来叫你为姐姐!惹得老婆一顿臭骂。现经舅舅这么一说,我也真有些疑心了:那么小的孩子,连话都说不连贯,出门怎么不见孩子的母亲呢?而且那几个大人,形容恶丑,神色又都是慌慌张张的嘛!
舅舅便站起来系紧皮带,拿了枪要去看看。舅舅如此的敏感和激动,使我也紧张起来,但我猜想,舅舅一定是为撞车孩子的受伤事一直内疚着,而如果真的有人贩小孩,他能去解救就多少可以心理平衡了。我们乘夜色赶到河边,上了桥,但桥面上少了一截木头,我说了那老者的行为,舅舅更怀疑老者是故意弄翻了一截木头,成心不让我过去的。他刚说完,突然张嘴吐了一口,说怎么胃里难受?我批评不该直接吮吸蛇血的,舅舅却摆了摆手,说:“怕是有了事了!”跳下水凫着过去了。我突然想到了舅舅说过老道士捡到金香玉时呕吐了的,但老道士呕吐避开了一场灾难,舅舅却淌过河去了,还不迭声地催烂头也快过河去,烂头却在埋怨我:“真要是人贩子,你的罪过就大了,是你亲自把孩子背过去的?!”我说:“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知道是人贩子?”
两个斗嘴儿,对岸河滩上就砰地响了一枪。
“怎么啦,怎么啦?”烂头在叫喊着。
月光下,一只狼在奔跑着,突然前蹄跌闪,在空中陡然翻了个跟头,摔在沙滩上不动了。狼,哪儿的狼?我和烂头从桥上跳下去,烂头很快地凫过河了,我却被河水冲倒了,河中的石头绊了一下,倒在水中,一时慌手慌脚,又顺水漂去三丈远,喝了几口水,才勉强爬起来,湿淋淋地爬上了岸。
“不要开枪!”我大声制止着,“舅舅,甭开枪!”又是一声枪响,有狼的嗥叫声。
“孩子在那棵柳树下,快去救孩子!”舅舅在急促地说。
我和烂头往远处的一棵柳树下跑,烂头边跑边训斥我:“狼在吃孩子哩能不开枪?!”
第二十一章
(……我和烂头往远处的一棵柳树下跑,烂头边跑边训斥我:“狼在吃孩子哩能不开枪?!”)
沙滩上月光清丽,没有风,也没有石头,沙软得一走一个窝,跑动起来像是在梦里。经过了一丛老鹳草,草下是一摊猪毛和污血,旁边滚着一颗猪头。用脚踢踢,猪头上满是血和沙,一张脸苦皱着。我立即明白我见到的三个大人全都是狼变的,它们偷盗了镇上什么人家的一头猪和两个小孩来餐用的。又是成精幻变的狼!我怎么又遇上了这种事?!脑子嗡地涨起来,不顾一切地往柳树下跑,柳树下却并没有小孩,是两只卧着的狼崽。狼崽实在是太幼小了,浑身瑟瑟着,一边瞪着眼睛看骋们一边嗷嗷叫,要站起来,又倒下去,屁股后扑扑地响,拉下一摊稀粪。原来小孩也是狼变的!五只狼,这是一个狼的家族吗,上次舅舅打死的那只白狼是这个家族的成员,或许就是狼崽的母亲,它们已经失去了一个成员,却还在这一带不走,为的就是要报复吗?!烂头一下子扑了过去,将那只略大的狼崽踢翻在地,又提起来使劲往柳树桩上摔。狼崽没有叫,或许来不及叫,摔着如摔一条布袋,眼见着小脑袋就碎了,绒毛和血点溅了烂头一身,也溅在我的脸上。
一阵奔跑声,舅舅提着枪跑了近来,问看见没看见一只狼跑过来,烂头把死去的狼崽丢在舅舅的脚下。
“也是狼?”舅舅说:“他妈的×!”“狼小也鬼大哩!”烂头说。
“那一只还活着?”
“已经吓得立不起身了!”“让子明收拾去,你往南边去截,我从北边赶,还有一只的!”舅舅和烂头丢下我,不容分说地分头跑走了。这个夜里,我就站在树下看守狼崽,如同看守着一个犯人,我当然没有像烂头那样抓了它的后腿往树桩上摔,但我握着一根从树上折下的木棍,准备着若它逃跑,就先用脚踢沙迷它的眼睛,然后用木棒去抽。
狼崽却没有动,只是嗷嗷地发着颤音,月光下,明晃晃的两道眼泪从面颊上流下来。“你原来是狼呀,这么小就成精啦?!”我骂着骂着,心却有些动了,我想到了我的孩子,孩子在看电视时,一旦有枪战镜头就吓得将头塞进母亲的怀里,而这狼崽却目睹了它的长辈被枪杀,它的哥哥或者姐姐被一下一下摔死,狼崽也是长心的,它该是多么恐怖呢?我慢慢平静下来,僵着的身子也放松了,拿棍子戳了一下它的腿弯,我对它说:“喂,你走吧!”嗷儿嗷儿,它没有走,看着我还叫。
我知道它是一时腿软走不了的,而我若还守在这里,舅舅和烂头他们要来了,必然还是要杀死它。我极快地为它拍照了一张相,转身离开了柳树,在离开柳树的刹那间,我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或许是东郭先生吧。但还是迅速离开了现场,追撵到河滩的南边。月光的迷蒙处,是杂乱的跑动声,我一边锐声叫着舅舅,一边举着照相机,就看见了又是一只狼跑了过来,忙闪蹲在一个沙丘后为它拍照,我的主意是抓拍之后,便就势往沙丘左边的一个坑里滚,不至于被它伤害。但是,咔的光一闪,狼的前爪一歪竟窝在了地上,惯性使它的整个身子打了一个旋,立即又掉头往回跑,烂头正从斜旁冲过来,声巨如豹,狼又折过身来,和我打了个照面。你简直不能相信,这时候一切都突然地寂静了,狼没有想到我立桩式地站在那里,而我又哪能料到狼会又折了过来,登时瓷在那里没有叫喊也没有拍照。三米外的一对绿眼像神话中的宝石放着荧光,后来荧光一灭,它痛苦地倒在地上,一条腿蜷着,尾巴哗哗哗地摇。“它受伤了!”我这么想着,也就忘了惧怕,蹲下来拍照,相机这时候又发生故障了,我使劲拍打着相机,还未再照,一股沙子扑打在我的脸上,是狼用尾巴卷着沙打过来的,我的眼睛看不见了。“舅舅,舅舅!”我失声叫着,待把眼睛揉了揉睁开,舅舅和烂头已经追上来了,舅舅端着枪,一步一步向狼逼近,狼疯了一般跳起,天呀,身子是那么高大,像人一样后腿立起,竟也迎着舅舅往前走,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