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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秋成天在家没事干。爸爸妈妈都已退休,成天也在家里。姐姐和哥哥都留在了北京。白秋一直嫉恨爸爸,不太同爸爸说话。妈妈总望着他们父子的脸色,只巴望他们脸上能有一丝笑容。但父子俩总是阴着脸,老太太终日只能叹息。
白秋天天在床上躺着,脑子里乱七八糟。他根本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劳教农场那漫无边际的芦苇总是在他的脑子里海一般汹涌。在刚去的头几个月,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设法逃跑。初冬的一个晴天,芦苇在风中摇曳。白秋同大家在油菜地里除草。这里的油菜地也一望无涯,几百号人在这里排开极不显眼。快到中午,白秋偷偷钻进了芦苇里。他先是慢慢前行,估计外面听不见声音了,他就拼命跑了起来。他知道,只要一直往南跑,跑出这片芦苇地,再渡过那片湖水,就可以回家了。他飞跑着,什么也不顾,听凭芦苇叶刮得脸和手脚生生作痛。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他跑不动了,倒了下来。他闭着眼睛,脑子里满是妈妈的影子。他曾无数次梦见妈妈哭泣的样子。他想自己只要能出去,一定百倍地孝敬妈妈。他又想起了白一,那个清纯可爱的小妹妹。
躺了好久,他睁开了眼睛。正刮着北风,芦花被轻轻扬起,飘飘荡荡,似乎同白云一道在飞翔。芦花和白云所指的方向就是家乡。
白一妹妹的眼睛那么清亮,那么爱人,可就是什么也看不见。
太阳快掉下去了,他还没有跑出这片芦苇。他估计不出还要跑多远才到湖边,要是在夏天,他现在奔跑的这一片都是白水淼淼,芦苇便在水里荡漾。想着要在芦苇地里过一夜,他并不觉得恐惧,反而还有一种快意。
天黑下来了,他到了湖边。四周黑咕隆咚,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他不知应往哪边走。东南方的天际闪着微弱的光亮,他想渡口也许就在那里,他便望着那一线光亮奔跑。
天将拂晓,他终于摸到了渡口边。望见汽车轮渡那灰暗的灯光,他心跳加剧了,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他爬上轮渡,找了一个背亮的地方躲了起来。听不见一丝动静,只有湖水轻轻拍打着船底。开轮渡的工人都在睡觉。他多希望马上开船!但天色未明,没有过渡的汽车。
天亮了,终于听见了汽车声。他抬眼一望,吓出了冷汗。来的正是劳教农场的警车。
他被抓了回去,挨了一顿死揍。后来他又好几次逃跑,都没有成功。
说来也怪怪,在漫长的三年里,他时时想起的竟是白一。起初他也想过日后怎么样去孝敬妈妈,但日子久了,妈。妈在他的脑子里越来越淡薄了。他不愿意去想父亲,纵然想起父亲,心里也充满了敌意。他总以为自己的灾难来自于父亲的天真。
白秋谁也不理,一个人出了门。妈妈望着他的背影抹眼泪。
他双手叉进裤兜里,横着眼睛在街上行走,见了谁都仇人样的。走着走着,就到白一家附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迟疑片刻,他便去了白一家门口。门关着,不知屋里是不是有人。他敲了几声门,听得有人在里面答应,好像是白一的声音。
是白一吗?
不见回音,可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倚门而立。白秋吃了一惊。眼前的白一不再是小妹妹了,而是位风姿绰约的美人了。
是白秋哥吗?
白秋更是惊奇了。白一你怎么知道是我?
听爸爸说你回来了。我就想你一定会来我家玩的。怎么今天才来呢?快进来吧。
白秋进屋坐下,说,我回来之后,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今天是第一次出门。白一你好吗?
我很好。你吃苦了,都是为了我哥哥。我哥哥回家总说起你哩。
白秋说,这都是我自己的命不好。不说这个吧。
两人就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白一的大眼睛向着白秋一闪一闪的。因为这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白秋便大胆地迎着它们。白秋不明白自己这几年怎么总是想念这位小妹妹,想着这双美丽而毫无意义的大眼睛。白一高兴地说着话儿,有时候脸上会突然飞起红云。白秋便莫名其妙地心乱。
很快就到中午了,白一爸爸下班回来了。白秋马上站了起来,叫王叔叔好。王亦哲愣了一下,才认出白秋。阿呀阿呀,是白秋呀!快坐快坐。知道你回来了,也没来看你。这几天有点忙。
哪里呢?白秋说着,就望了一眼自一。只见白一脸上不好,低了下头。她是怪爸爸没有去看白秋。白秋隐约感觉出了这一点,只是放在心里。
一会儿,白一妈妈也回来了。见了白秋,忍不住抹了一阵眼泪。
一家人留白秋吃晚饭,白秋推辞了。
白秋勾着头,独自走在街上,心里的滋味说不清楚。突然有人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板。白秋本能地回头撩了一手,气汹汹地瞪着眼睛。却见是老虎。老虎是他在劳教农场的兄弟,一年前放出来的。
白秀才,回来了怎么不来找我?我俩可是早就约好了,出来之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白秀才是白秋在劳教农场的外号。
天天在家睡觉,还没睡醒哩。白秋说。
闲扯一会儿,老虎要请白秋下馆子。两人找了一家馆子坐下,老虎请白秋点菜。随便点吧,兄弟我不算发财,请你吃顿饭的钱还是有的。
喝了几杯酒,话也多了。老虎说到出来一年多的经历,酸甜苦辣都有。他说他只望白秋早点出来,大家在一块捞碗饭吃。我们自己不相互照顾,还有谁管我们?我们这种人谁瞧得起?
在里面的时候,老虎最服的就是白秋。白秋人聪明,又最不怕事。刚去的时候,里面的霸头欺负他,但他就是不低头。霸头叫元帅,元帅下面是几个将军,将军下面的叫打手,最下面的就是喽罗了。元帅是个大胖子,是里面的皇帝。喽罗们得把好吃的菜孝敬给他,还得为他洗衣服,捶背搔痒。睡觉也有讲究,冬天元帅睡最里面的角落,依次是将军、打手和喽罗,最倒霉的喽罗就睡马桶边上。到了夏天,元帅就睡中间电扇下面,将军和打手围在外面,喽罗们一律挨墙睡,同元帅、将军和打手们分开,免得热着他们。白秋刚去,当然要睡在马桶边。白秋心想,这里本来就拥挤,人家先来先占,轮到他只好睡马桶边,也没什么说的。可元帅有意整他,一定要他头朝马桶睡。他不干,元帅一挥手,几个打手围了上来,将他一顿死揍。那天深夜,他偷偷爬起来,狠狠地揍了元帅。元帅的脸被打肿了。这还了得,白秋被打手们打昏死过去,还给他灌了尿喝。过后白秋平静了几天。元帅以为他服了,一会儿对他冷笑,一会儿又恶狠狠地瞪他。其实他只是恢复了几天。等他身体稍稍好些了,又找机会打了元帅。当时老虎是头号将军,兄弟们叫他五星上将。里面就只有他和白秋是同县的老乡,他有心要帮白秋,但又怕元帅手下的人太多了。后来他发现白秋真的是条好汉,就暗中联络几个贴心的兄弟,帮助白秋,把元帅死死打了一顿。元帅只得服输。老虎就做了元帅,白秋一下子从噗罗坐到了将军的位置。老虎出来后,白秋又做了元帅。
馆子里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两人还在喝酒。眼看菜凉了,老虎说加个菜。来个一蛇四吃怎么样?白秋本是不吃蛇的,这会儿酒壮人胆,又不想显得那么怯弱,就说好吧。又问怎么个吃法?老虎说,就是清炖蛇肉,凉拌蛇皮,蛇血和蛇胆拿酒泡了生吃。老虎说着就叫来老板,问,你们这里最拿手的一蛇四吃还有吗?
老板躬腰搓手道,蛇是有,只是这会儿师傅不在,没有人敢杀蛇。
蛇在当地人眼中向来是恐惧而神秘的,老辈人都忌讳说起它,一般只叫它冷物或长物。见了蛇一定要将它打死,说是见蛇不打三分罪。吃蛇只是近几年的事,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敢吃。原先要是谁打死了一条蛇,就找个僻静地方将它埋了。胆子大的人就将蛇煮了喂猪。蛇万万不可放在家里煮,说是瓦檐上的楼墨要是掉进锅里,那蛇肉就成了剧毒,人只要沾一点就会七窍流血而死。白秋记得他小时候,城里同现在的乡下也差不多,很多人家都喂了猪。有回剃头匠李师傅打了一条蛇,就在城外的土坎上掏了一个灶,架起锅子煮蛇。白秋和一帮小家伙远远地围着看热闹,不停地吐着口水。事后小家伙都不敢让李师傅剃头发,总觉得他那双碰过蛇的手冰凉而恶腥。那时候城里的小孩也同乡下小孩一样,吃饭时端了碗出来同人家换菜吃。可李师傅儿子碗里的肉谁都不敢同他换,都说他家的猪是吃了蛇肉的。
白秋听说杀蛇的师傅不在,就问老虎,你敢吗?老虎忙摇了摇头。白秋笑了笑,说,我来。
店老板对白秋马上敬畏起来,带他去了厨房后面。老虎也蹑手蹑脚跟了去。老板递给白秋一个长把铁夫子,指指墙角边的一个大铁笼,说,那里。
白秋就见好几条大蛇蜷伏在笼子里,只把头昂着,信子飞快地闪动,成了一条可怕的红叉叉。都说七蜂八蛇,毒性最大,现在正是阴历八月。白秋揭开笼盖,只觉大腿内侧麻酥酥的。他记起了打蛇打七寸的老话,便故作镇定,对准一条大蛇的七寸叉去,然后用力一夹,扯了出来。蛇便顺着铁夹缠了起来,蛇尾扫了一下白秋的手背,一阵死冷死冷的感觉顺着手臂直窜背脊。这时白秋才想起不知怎么杀死这条蛇。他只知道蛇皮是要剥的,就问,是剥活的还是怎么的?
老板对白秋更是肃然起敬了,说,你老兄还真有本事,还敢剥活蛇?英雄英雄!不过一蛇四吃只要蛇血的,还是杀了再剥吧。老板说着就拿了刀和碗来。
白秋却不在厨房里杀蛇,举着蛇到了店子外面。老板和老虎便跟了出来。白秋操了刀,心想这同杀鸡不是一回事?就割开了蛇脖子。蛇血喷射而出,溅在手上冰凉冰凉。白秋全身发麻,真想马上丢掉手中这长物。他怕自己胆怯,反而将蛇抓紧了。蛇在挣扎,将白秋的手臂死死缠了起来。这时围拢了许多人,一片啧啧声。
血流得差不多了,蛇便从白秋手臂上滑了下来。白秋这会儿不紧张了,却又想,怎么剥这蛇皮呢?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剥过一只兔子。他便将蛇钉在一棵梧桐树上,小心地将蛇脖子处割开一圈,按照他剥兔子的经验,小心地将蛇皮往下拉。蛇肉就一节一节露了出来,先是白的,立即就渗出了血色。
皮剥完了,白秋接过老板递过的小刮刀开膛。他先摘下蛇胆,脖子一仰生吞了下去。围观的人哄地一声,退了一步。有的人不停地吐口水。白秋越发得意,收拾内脏的动作更加麻利。
弄完了,老板拿盘子端走了蛇肉。围观的人才摇头晃脑,啧啧而去。
老板越发殷勤了,亲自倒了水来让白秋洗手,还高声大气招呼服务员快拿肥皂来。
蛇肉很快弄好了,端了上来。老板笑道,蛇胆这位兄弟先吃了,就只是一蛇三吃了。白秋和老虎一齐笑了起来。两人重新添酒,对饮起来。
老板忙了一阵,出来同两人搭话,说,老虎兄弟是常客,这位兄弟有点面生。我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哩。
小弟姓苏,苏白秋。
老板忙说,苏白秋,这名字好听。也是城里人吗?怎么不曾见过?
老虎说话了。我这兄弟受了点委屈,同我一样,也在里一面呆了几年,才出来的。他是绝顶聪明的人,一肚子书。不是他仗义替朋友出气,早上名牌大学了。
老板一下子拘谨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有眼不识泰山。我要是不猜错的话,这位苏老弟一定是一中苏老校长的公子?
白秋笑道,什么公子?落难公子,落难公子。
老板叫服务员取了个酒杯来,自己斟上一杯酒,说,对这位苏老弟我是久仰了。我也是你爸爸的学生哩,我姓龙,叫龙小东。你爸爸还记得我哩。来来,我敬二位一杯,算是我为苏老弟接风洗尘吧。
三人一同干了。龙小东又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结识苏老弟,这一蛇四吃就算我送的菜了。
酒喝得差不多了,两人买了单,起身要走。老板见蛇血还没吃,就说,这是好东西,莫浪费了。刚才白秋本是要老虎喝的,老虎说他不敢喝生血,就谦让白秋。后来只顾说话,也就忘了。这会儿老板一提醒,白秋回头端起蛇血,一口喝了。
两人出了门,又说了些酒话,约好明天见面,这才分了手。
酒喝得有些过量,白秋心里像有团火在焚烧。他嘴里喷着蛇的血腥味,白河县城在他的脚下摇晃。
也许因为苏家太知名,白秋杀蛇的事很快在白河县城流传开来,而且越传越神。有人说,白秋关了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