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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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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当我有可能来记述这一段奇遇时,我曾苦苦回忆当时的情景,也曾想在书本里寻找答案。现在,我当然已经明白了,那是暂时死亡现象。古代人明白这道理,而我们,据我所知,却毫无概念。
  我不记得自己死过去有多久,很可能是五至十秒钟。但只过了一会儿我就复活了。我睁开了眼睛。周围黑天黑地一片,我感到自己不停地在下沉,往下落……我伸出手想抓住个东西。可是飞快向上升去的粗糙的墙面蹭着了我,手指流血了。很明白——眼前这一切并不是我病态的想入非非。那到底是什么呢?我听到自己发颤的呼吸,仿佛在抽噎(我真不好意思写出来;这一切太突然。太莫名其妙了)。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我继续在往下沉。最后,下面轻轻往上一顶,我脚下那块东西不再往下坠落。在黑暗中,我摸到了个把手,使劲一推,门打开了。透进半明半暗的光线。我再一看:我背后一块方形小平台,很快往上升去。我赶忙扑过去,但已经晚了。我被截在这儿了……“这儿”是哪儿?我不知道。
  这儿有一条长廊。静得使人喘不过气来,像有一千普特的重量压着你。圆形拱顶下是一长串望不到头的小灯,灯米明明灭灭,摇曳不走。这里有点儿像我们地下铁道的甬道,但要窄得多,也不是用我们的玻璃建造的,是另一种古代材料。我突然一闪念:难道是古代的地下通道……好像在二百年大战时期有人在这里避难……顾不得这些了,我得走啊。
  我估计走了有二十来分钟。然后又向右拐。这时走廊变宽了,灯也亮些。听到有嗡嗡的声响。也许是机器声,也许是人声,不好说。不过当时我正站在一扇沉甸甸的不透亮的门旁——声音就是从那里来的。
  我敲了敲门。再使劲重重敲了敲。门里的声音静下来了。里面当啷响了一下,笨重的门慢慢地朝两边推开。
  我面前站着的是我认识的那佼鼻薄如刃、瘦削如纸的医生!
  我不知道,当时我们俩谁比谁更惊愕。
  “您?在这儿?”说完,他那两片剪刀片啪地就合上了。而我好像根本听不懂人话似的,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对我说什么。很可能他在说、我应该离开这儿。因为后来他用那扁扁的薄纸肚皮把我挤到走廊比较亮的地方,又朝我背上推了一把。
  “请问……我想……我以为她,I…330……可是后面有人跟踪我……”
  “您在这儿等着,”医生打断了我。他走了……
  最后我总算见到了她!她终于来到我身旁,到了这儿。现在“这儿”是哪儿已经无所谓了。眼前是我熟悉的杏黄的绸衣裙,尖刺般的微笑,垂着帘子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双手、我的膝盖都在索索发颤,而我脑子里的想法更愚蠢:“振动产生声音。颤抖应该是有声的。怎么接听不见呢?”
  她的眼睛向我洞开着,我走到了里面……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您刚才在哪里?为什么……”我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一秒钟也移不开。我好像在说梦话,忙不迭地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也许只是我的思想,还没有说出来:“有个影子……跟在我背后……我死过去了……从柜子里……
  因为您的那个剪刀片子说,我有了灵魂……是不可救药的……“
  “不可救药的灵魂!我可怜的人儿!”I纵声大笑。她的笑声淋了我一头,我的梦呓给浇没了,四下里满处都是一短截一短截的笑声,熠熠闪光,发出银铃般的声音。一切显得多么美好。
  拐角处又冒出来了那个医生。啊,多么好、多么可爱的薄纸医生。
  “怎么回事?”他站在她旁边。
  “没什么,没什么!我以后再告诉您。他这是偶然的……告诉他们,我就回去……再过十五分钟吧……”
  医生在拐角一转身就不见了。她等着,听那边门重重地关上。这时 I把一根甜蜜的尖针,慢慢地、愈来愈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她的肩膀、手和整个身子紧紧依偎着我。我和她在一起走,我和她是两个人——又是一个人……
  不记得我们在哪儿拐进了黑暗中。在黑暗中,我们踩着台阶往上走,没完没了地走啊走,谁也不说话。我没看见,但我知道,她也和我一样,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仰着头,抿着嘴唇在静听音乐,静听我身上发出的低微的颤音。
  等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古宅院内的一个隐蔽角落里(院里这种地方难以计数),旁边有一道围墙,地面上戳着残垣断壁留下的光石条和高低不平的黄砖。她睁开眼说:“后天16点。”
  说完就走了。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不知道。后天就都清楚了。活生生的痕迹只有一个:我右手手指尖上的皮都蹭掉了。但是,今天在一统号飞船上工作的时候,第二设计师千真万确地对我说,似乎他亲眼看见我无意中让砂轮蹭着了手指。嗯,可能是这样。很可能,我说不上来。我糊涂了。
  记事十八
  提要:逻辑的迷宫。伤口和膏药。从此洗手不干。
  昨天我一躺下,立刻就沉入了梦的海底,就像一艘超载的船翻船沉底了。四周是沉寂的漫无边际的绿色海水。我慢慢从水底浮了上来。浮到水中央,睁开眼一看:这里是我的房间!还正是湖绿色的凝然不动的早晨。在玻璃镜柜门上映着太阳的一块光斑,直照我的眼睛,使我无法准确地按守时戒律表规定的时间睡足时间。要能把柜门拉开就好了。可是我整个人好像被网在蜘蛛网里,无法动弹,起不来,连眼睛上也蒙上了蛛网。
  最后我总算起来了,把柜门拉开——突然,在镜子柜门后面冒出个全身粉红的 I,正在拽下身上的衣裙。我已经对什么都见怪不惊,哪怕最神乎其神的事。我记得当时毫不吃惊,什么也没问,赶忙就进了柜子,砰地把背后的门关上。我气喘吁吁、用手胡乱摸着,急不可耐地和 I联成一体了。现在我还清楚记得,当时透过黑暗中的那道门缝,我看见有一道耀眼的阳光,它像闪电白光道似的,一曲一折地映在地板上、柜壁上,再往上去——这道凶光闪闪的光刃落在了 I向后仰着的裸露的脖子上……我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大喊了一声——我又睁开了眼睛。
  我的房间。还是湖绿色的凝然不动的早晨。柜门上映着一块太阳的光斑。我正躺在床上。是个梦。可是我的心还咚咚直跳,它在颤栗,在振荡,我的手指尖和膝盖微微作疼。事情肯定发生过。而我现在却弄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在毫无疑问的、习以为常的和三维空间的一切事物中,都冒出了无理数,原来的光滑的平面却变得毛糙了,凹凸不平……
  离响铃还很早。我躺在床上思考,脑子里开始了非常奇特的逻辑推理。
  曲线和物体在平面世界都有相应的方程式和公式。我们却不知道无理数公式和我的√ˉ-1相应的是什么物体。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但可怕的是,这些无形的物体是存在的,它们的存在是回避不了的。因为在数学里就像显示在屏幕上似的,我们看到了它们奇怪的、带钩刺的身影——无理数公式。数学和死亡不会有错。如果在我们的世界,平面世界,看不到这些物体,它们在非平面空间,必然存在着一个完整的巨大的世界……
  我没等起床铃响,就急急忙忙下了床,在屋里急促地来回踱步。迄今为至,我的数学在我脱轨的生活中,是我唯一坚实可靠的安全岛,但是现在它离开了河床,浮动起来,在水里打起旋来。
  这不可恩议的“灵魂”究竟是什么?难道也像我的制服、我的靴子(它们都在玻璃镜柜里放着)那样实在吗?如果靴子不是病,为什么“灵魂”是病呢?我思索着,不知怎样才能从这荒唐的逻辑迷宫里走出来。这是一座神奥莫测的、可怕的密林,就像绿色大墙那边的奇怪的、不可理解的,没有语言而能说话的生灵一样。我仿佛感到,透过厚厚的玻璃,我可以看到一个无限大、同时又无限小的√ˉ-1。这里有个像蝎子般的东西,里面躲着一根随时让你感觉到的带负号的尖刺……也许它不是别的,正好是我的“灵魂”。它也像古代人神话中的蝎子那样心甘情愿地拼出自己的性命去蜇自己……
  铃响了。白天到了。上述的一切并没有死亡,也没有消失,只是披盖上了白天的日光,就像我们所看到的东西一样,到了夜里它们并没有死亡,只是罩上了夜的黑色。我脑袋里缭绕着轻雾。透过雾气,我看见一条条长玻璃桌,和一个个不声不响的圆脑袋,正慢慢地有节奏地在咀嚼。远处,一个节拍机穿过云雾传来滴答声。在这熟悉的、亲切的音乐伴奏下,我和大家一起机械地数数——50下。50是咀嚼一块食物的规定次数。然后,我机械地有节拍地迈步下楼,和大家一样在登记离场人数的本子里在自己的名字上做个记号。可是我总感到自己并没有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我只是独自一人;一堵隔音的软墙挡住了我,这里面是我的世界……
  问题是,如果这个世界只属于我一个人,那又何必要在这部记事小说里费笔墨呢?何必在这儿写那些荒唐的“梦”、柜子和没有尽头的长廊呢?我很遗憾,没有写颂扬大一统王国的诗韵严谨的数学长诗,却写了一部幻想惊险小说。啊,但愿它真的只是一部小说,而不是我现在的生活,那充满 X、√ˉ-1和堕落的真实生活。
  不过,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不相识的读者们,很显然,你们和我们相比,不过是儿童罢了(因为我们是大一统王国哺育长大的人,当然我们已达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因为你们是儿童,只有这样,你们才可能乖乖地吞下这丸精巧地包裹着惊险小说厚厚糖衣的苦药……
  傍晚。
  不知你们是否也曾有过如下的体验?当飞船在蓝空盘旋上升,当开着的舷窗里呼啸的狂风扑面而来时,你们会感到大地消失了,你们也忘记了它,因为它就像土星、木星和金星一样,离开你们无比遥远。我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的:狂风向我劈头盖脸袭来,我忘记了大地,忘记了可爱的粉红的О。但是大地还是存在着,或迟或早我总要在大地上着落。我只是闭眼不看登记着О… 90的那张性生活表罢了……
  今天晚上遥远的大地向我提醒了它的存在。
  遵照医嘱(我真心诚意,确实真心诚意地希望恢复健康),我在那直线形的空寂的玻璃大街上散步了整整两小时,而此时大家都按守时戒律表坐在玻璃房里,只有我一个人……从实质上讲,这是反常现象。试想这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景啊!一根孤零零的手指(从一只手的整体上割下的)在玻璃人行道上弯曲着身子,连蹦带跳地跑着。这根手指——就是我。最奇怪,最反常的是,这根手指完全不想和其他手指一起呆在手上。它愿意就这样孤身独处,或者……是啊,我已不必隐瞒,或者和那个她呆在一起,通过她的肩膀,通过紧紧相握的手指……把自己整个身心融进她的身心里。
  我回到家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晚霞玫瑰色的余晖映在房屋四壁的玻璃上,映在电塔的金色尖顶上和迎面而来的号码们的声音和笑脸上。真奇怪:即将燃尽的阳光,和早晨初升的阳光的角度完全一样,而其他一切却迥然不同,连玫瑰色的霞光也各具异彩:晚霞宁静而略带苦涩,而早霞——又将是响亮和悦耳的。
  楼下前厅里,检查员Ю从一堆映着玫瑰色霞光的信件里,抽出一封信递给了我。我再次说明一下,这是一位很值得人们尊敬的妇女,找确信,她对我怀有着最美好的感情。
  可是,每当我看见那挂在脸颊上的鱼鳃,不知为什么我就感别不愉快。
  Ю伸出骨节嶙峋的手把信递给我,这时她叹了口气。但是这声叹息,仅微微拂动了一下隔在我和这世界之间的帷幔,因为当时我整个身心都集中在这封索索发颤的信上了——我确信这信是 I的。
  这时Ю又发出一声叹息,声音有两道加重线,太明显了,我不得不把目光从信封上移开。在鱼鳃和羞涩低垂的眼睑之间,露出一个温情脉脉的、像膏药般使人目眩的微笑。然后她说:“您真可怜,真可怜啊,‘叹一声叹息,是有三道加重线的叹息,接着她朝信微微地点了点头(信的内容她当然知道——这是她的义务)。”不,其实我……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不不,亲爱的,因为我比您自己更了解您。我早就开始观察您了。我觉得,您生活中需要一个能和您手挽手一起走的人,需要一个对生活已有过多年研究的人……”
  我觉得全身都贴满了她的微笑。这是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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