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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孵化。除了验血型,还要搞交叉配合。
头重而硬,象是个铅球。铅字化成铅色的云,被她吸进去,又吐出来,留下一团灰色的迷惆。她在云中摸索,每当依稀摸到坚固的山石时,云烟又裹起她飘忽前行。前面更加扑朔迷离。象征生命的彩虹,永远在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闪烁……
一天后。清晨。等待献血的一个连士兵,列成整齐的方队,集结在化验室门前。朱端阳木然地看着他们。她看见他们都是透明的,在军衣和皮肤之下,是携带各种因子的血球血浆在涌动。而他们本人,不过是盛满鲜血待检的试管。
一切已了然于胸,或者说莫名其妙。朱端阳已无退路,人命关天的工作就要开始,她的思想反倒停止了转动。
“现在,请化验员给大家讲讲注意事项。”连长宣布道。
朱端阳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身不由己地走到队列前头,说了一声“同志们……”底下便不知再说点什么。
“咔——”面前的绿色方阵陡然升高了。士兵们双腿并拢立正,以标准的姿势,向这场特殊战斗的指挥官——一位女兵,行注目礼。
朱端阳惊醒了。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曾几何时,她也曾站立在这样的队列当中,等候首长的指示。从黄土地的操场开始,她走过了漫长的道路。无论怎样阴差阳措,无论怎样鬼使神差,她义无反顾地成为祖国的保卫者。现在,重大的责任落在她的双肩,已别无选择,做为一个士兵,她曾千百次站在队列之中,履行过这种礼仪,她知道这不过是惯例。但此刻,她以自己的工作和责任,以一个女兵的身份,在这昆仑之巅,接受一个方阵男性军人的致意时,她感到自身的价值和尊严。他们信任地将自己的鲜血交给她,由她去挽救另一条素不相识的生命,这是何等宝贵的托付。
也许是过于激动,朱端阳忘记随后应发出“请稍息”的口令。于是,整个方阵在越来越清朗的曙色当中,始终保持着立正姿势。象一只乍起羽翼的苍隼,随时准备飞赴蓝天。
袁镇一次次进化验室观看,心里着实捏了一把汗。可惜谁也帮不了朱端阳。她缄闭着口目空一切。除了血,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需要。周围是一个鲜红的世界。
“袁科长,朱端阳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安门栓跑去告诉袁镇。
“吃饭!”袁镇佯装发怒。
“放那吧。”朱端阳头也不抬,简慢地说。
“我看着你吃!如果你累病了,两条命就一块玩完!”袁镇不客气地说。只有对最亲近的部下,他才如此随便。
“我吃。不过请您离开。有人盯着我,我吃不下。”朱端阳搪塞地说。
“女孩子就是事多!哪怕有一个团端着枪瞄着我,我也照吃不误。”袁镇走出去。
当他再次走进时,饭已冻成冰坨。为防止焦炭扬起的灰屑挡住显微镜视野,朱端阳把炉子熄灭了。
“你想吃点什么?告诉我。”这一次,袁镇没有发火,心疼地说。
“想吃糖。奶油糖。”这是真话。一连多少小时连续工作,她感到头晕目眩。不能停下来吃饭。极精细的操作,中断了再续上去,易出差错。
这一次,袁镇回来的很慢。昆仑骑兵支队不是幼儿园,没有奶油糖。
“吃吃这个怎么样?跟奶油糖差不多。”袁镇递过一筒打开盖的甜炼乳,带着哄孩子的讨好神情。
“不吃。哪有功夫往嘴里填这玩艺!”朱端阳一摆头。
当袁镇终于从首长处找到招待内地慰问团剩下的奶油糖时,朱端阳忍不住为自己的任性和馋嘴懊悔了。她想说点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懊悔也需要时间。时间于她,实在是太可贵了。
总算完成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信万无一失,朱端阳才象被抽了筋一样,疲软地跌倒在椅子上。
已是深夜。万籁静寂。一盏孤灯。满地糖纸,这都是我吃的吗?朱端阳一时有点想不起。她蹲下身,将糖纸一张张扯起、抚平。
糖纸很漂亮。大红底色上印着金黄的双喜字。许许多多双喜字重叠在一起,喜庆得令人触目惊心。莫非今天是徐一鸣结婚的正日子,上天在向她报警?
她惊讶地停下手。糖纸一片片飘落,孤独悲切的感情油然而生。
现在是什么时候,容得想这些事情?她把剩下的糖纸揉成一个巨大的彩球,抛进没有火的炉子里。
她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在世间一切感情中,唯有责任,最能给人以力量。
老人得救了。他安稳地躺在床上,虽然还很虚弱,脸色却红润多了。
“谢谢你!女解放大军!你一定是菩萨派来的兵。前世修下过无边的善果。看在神的面上,原谅我的冒犯。我以为共产党的女兵,也同他们那边一样,愚蠢地想教喻你们……”
“老人家,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了!您身上既然流着中国军人的血,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朱端阳沉着地应答着,严然是个老兵了。
第十七节
袁镇又一次约朱端阳谈话。
今非昔比了。朱端阳镇静地等待着。她相信自己无可指摘。就是有什么意外的变故,她完全有能力应付。
“上级给了我们上军医大学的名额……”分明是一件好事,袁镇却很困窘。于是朱端阳迅速判断出名额不属于她。最初的失望之后,她很快控制住自己。军人无权安排自己的命运。
果然,袁镇接着说:“很多人倾向让你去,但也有人坚决不同意。”
谁?这个人是谁?朱端阳几乎脱口问出,终于还是忍住了。领导自有领导的意图,不该你知道的,就不要知道。
“那个不同意你去的人,就是——我。”袁镇不动声色地说。
朱端阳差点叫出声来。答案出人意料,科长的坦率更出人意料。
“做为昆仑骑兵支队的最高医务长官,我要为整个边防线军人的健康负责。你是个出色的军人。但作为一个女性,我不能保证你多少年后仍能在这里工作。为此,我反对把名额分给你。作为个人,你可以怨恨我。”
朱端阳将脸扭向窗外。科长的话无懈可击,昆仑山冷酷地沉默着。它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很久之后,直到朱端阳确信自己把所有的眼泪都逼进鼻子,眼球又象平日一样干燥时,她才转过头来。
“科长,我不怨恨你。如果处在你的位置,我也会这样做的。”
袁镇有些吃惊。朱端阳比他设想的,还要成熟。
“鉴于各种条件,我推荐了徐一鸣。”
“这很好。科长。徐一鸣是个优秀的军人,他会成为一个好学生。”朱端阳站起身。她不会闹情绪,也不会从此放松努力。至于徐一鸣,她衷心地祝他成功与幸福。
“但是徐一鸣拒绝了这个机会。这是他发来的电报。他建议让你去。考虑再三,我决定修改我最初的意见。你准备下山去报到吧!”
事情竟这样急转而下,实在是朱端阳始料未及的。她拿起电报,好象触到徐一鸣坚实的手掌,心中百感交集。片刻之后,她将电报放下了:“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我非常高兴……”她竭力适应这急速的变化,仔细挑选着字眼:“但是,我不去。”决定一旦做出,她的语句流畅起来:“我不需要别人的谦让。昆仑山更需要男医生,还是让徐一鸣去吧。”
袁镇沉默了许久。这一番话,的的确确出乎他意料。按理说,只有男人才有这样的气魄与胸怀。
“小朱,如果你一定要我把事情说明白,我正式向你道歉。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老医生,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好苗子,应该让你去学习。但是……徐一鸣帮助我纠正了这个错误。现在,我正式通知你,这个机会,不是徐一鸣让给你也不是我个人送给你,而是你自己争取到的。”
一个士兵的行装,尽管是女兵,也是很容易收拾停当的。
朱端阳把化验室的陈设又恢复了原样。所有她查阅过的书籍,都换包了新皮。徐一鸣的被褥,她抱到院里晒后,又照原样捆上了。久未打开过,被子散发出阴湿的霉气,虽说晒了,仍不清爽。朱端阳很想给他拆洗一下,想到徐一鸣森严的戒令,还是不要在这最后的时间违背他吧。那几枚电镀的小夹子,朱端阳犹豫半天,最后珍臧起一个,这毕竟是尤天雷留下的唯一纪念。剩下的,放在徐一鸣的枕巾上。但愿他今后记得常洗枕巾。
袁镇送她:“徐一鸣为接替你的工作,提前结束休假上山。也许你们能在路上碰到。”
再见了!科长!
再见了!我的战友们。我们曾朝夕相处,但对姑娘们最敏感的那些事,却又讳莫加深。唯有默默不语的昆仑山,知道这一切,可为我们的青春作证。
再见了!炊事班长。为什么要躲在人背后为我送行?让我们大大方方对视一次,算作永远的怀念。
再见了!那长眠在地下的英武的边防站长……每年清明,不论我在何处,都会为你献上一束鲜花。
下山了。昆仑山的险峻,唯其下山,才格外清晰。随着海拔降低,氧气充裕,人的头脑像镜面一样清净灵敏。对平原对城市对绿色对温暖的企慕,比任何时候都更剧烈地煎熬人。此刻朱端阳又多一层渴望:她想见到徐一鸣。也许还是不见的好。见了面,说些什么呢?
两车相会,她比司机还要紧张。幸好山路极狭窄,都是下山的车在稍宽的路口等候,使朱端阳得以从从容容地打量每一个上山的乘客。
没有。还是没有。随着失望的增加,希望也在增加。朱端阳专注得眼睛眨都不眨。
终于,看到了。双方司机把车停下。他们彼此对望着。象两座永远不会相遇的山峰。
徐一鸣穿一身很新很干净的军装,领章没下过水,平整而鲜红。比平日所佩戴的,好象要大一些。也许是平原和家庭的润泽,也许是戴着军帽遮住了白发,他显得年轻而潇洒。
朱端阳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阳光、奇寒和永不停歇的山风,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她的眼睛很明亮,很深沉,她的两腮染着高原特有的酡红色,显得妩媚而健康。换发过的军装很合体。她已经是一个十分标准的女骠骑兵了。
徐一鸣略有点吃惊。穿军装的女人,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她集男人与女人的魅力于一身。男人见其婀娜,女人见其英武。她们是军队的骄傲。
朱端阳一直在盼着这一刻,真的来到了,又紧张失措起来。她盯着徐一鸣插在衣兜里的手,不知怎样说这第一句话。
“没有糖。”徐一鸣抽出手,随随便便地开了头。一句话,缩短了分别的距离感,仿佛他们昨天还在一起相处。
朱端阳轻轻吁了一口气。说真的,她怕徐一鸣塞给她一把糖。那样,她也许会掉下泪来。她的心,还不曾磨砺到那般坚韧。其实,徐一鸣哪能不带糖呢?沿途碰到每一个熟识的战友,他都要塞上一把。结婚,是军人们共同的节日。
“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妻子。她放你这样早就赶回昆仑山。”朱端阳真挚地说。
“谢谢这座山吧!没有它,我们不会相识。”
汽车司机用喇叭催促他们上路。
“到了大学,我给你写信。”朱端阳说。
“有这个必要吗?”徐一鸣不动声色地反问。这一瞬,朱端阳又看到了那个孤傲冷漠的化验员。是的,她走了,徐一鸣还在山上。昆仑山是不会变的。
“我一定会回来的。”朱端阳几乎是对群山宣布。
“不要把话说得那么满。军人是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的。”徐一鸣给他的徒弟最后一次告诫。
“我永远忘不了这里。”朱端阳强作镇定,话尾已带出呜咽。徐一鸣重又看到那个不吃羊肉的小姑娘。不要这样分手!他指指周围:“你知道这叫什么石头吗?”
石头?朱端阳这才注意到,他们站在一些硕大的石块中间。同昆仑山四处可见的青赭色岩石不同,它们是一种羊肝样的砂红,参差排列,漫山皆是。
“石头的名字?这里的山,除了主峰,其它的都没有名字。”分别在即,彼此却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徐一鸣随手捡起一块:“拿着做个纪念吧。只有昆仑山上有这种石头,它叫补天石。”
朱端阳骤然想起那个悲壮的神话。
“这是女娲补天剩下的?”朱端阳抚摸着石头。石面粗糙不平,石中夹着葡萄酒样猩红的颗粒。
“你以为女娲是个没有算计的乡下婆娘,会剩这么多吗?这是女娲专门留给后人补天用的。”徐一鸣说完,率先离开,钻入了上山的车。
车开出很远,朱端阳还频频回头。天湛蓝,徐一鸣的车,正婉蜒向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