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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子没有系紧,每走一步,都随着脚腕踢动一下,像是一只灵巧的小鹿,甩着它过于沉重的蹄子。
尤天雷不知不觉站下了。他觉得眼前像一幅美丽的画。往日那些粗硕阴沉的山影,变得妩媚起来。作为普通的青年军官,他们可没有运筹帷幄的长官们那么忧心忡忡。当他从密码中译出那斩钉截铁的电文时,竟有几分兴奋。此刻,在清朗朗的晨光中,他看到女性久违了的头发,身上涌过一阵莫名的激动。那轻而蓝的发丝,像一块丝帕裹住了他的心,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妹妹,以及一切引起过他好感的女人……
循着尤天雷的视线,袁镇毫不费力地追踪到了正在梳头的朱端阳。压抑了许久的窝囊火,呼地引燃了。不给她们一个下马威还了得!多么厉害的相思病啊,连潜伏期都没有,这么快就发作了!漂亮的机要参谋不归他管,鞭长不及马腹,这没办法,女卫生员们,可是他的直接部下。
“你叫什么名字?”他走过去,硬邦邦地问。
朱端阳吓了一跳,猛地撩开头发,惊奇地望着他。
袁镇反倒松了一口气:还好。简直是个小姑娘呢,除了眼睛很黑很亮之外,模样算不上出众。不过,防患于未然方为上策。他依旧板着面孔。
没想到小姑娘竟像个皮球一样跳了起来:“我的名字,你好好想想吧!我都告诉你好儿遍了!”
袁镇一下子哭笑不得。是的,出于礼貌,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一一问过她们的名字。这几天偶尔对面碰上时,作为她们名义上的领导,袁镇找不出什么话好说,也是敷敷衍衍问问名字以示关怀。但他可没打算记住她们,想的只是快快将她们打发走了事。现在遭了这小丫头的抢白,反倒无话可说。然而。且慢!卫生科长不是草包,他有着良好的记忆力,虽因高原缺氧略有减损,稍一沉吟,也就回想起来了。
“朱端阳,把你的鞋带系紧。风纪扣扣上。把头发全都给我塞进帽子里去!记住,当兵的,就得像个兵样!”
朱端阳委委屈屈地站在那儿,吓得不敢再回嘴,别的不说,几个月前,她看到这种面色黧黑连腮胡子的老解放军,还是要叫叔叔的。她赶快按指示收拾好自己的仪容。
天已经大亮了。但你在十步之外,将分辨不出女兵们的性别。
袁镇露出一丝可以察觉的微笑。杀鸡给猴看,一石二鸟。漂亮的机要参谋和类似的小白脸们,干好你们的本职工作,休要异想天开!
尤天雷若无其事地转身远去。卫生科长,你想错了。从现在开始,无论距离多远,我都认得出这个叫朱端阳的姑娘。
第四节
朱端阳的临时班长职务无形中被撤消了。袁镇肢解了这个班,把她们分散到不易于外界接触的小单位。比如手术室,任你是再风流潇洒的小伙,白布手术单一罩,也只剩下一堆肌肉和骨骼,作完手术推走后,连来者是什么模样都记不起来。在这种半封闭的保护圈里,姑娘们得以不受干扰地学习工作。
袁镇的用心可谓良苦,只是安全的部门有限。
“徐一鸣,给你分配个助手。”袁镇领着朱端阳,走进卫生科化验室。
“行啊!最好挑个丑点的,少给我找麻烦。”化验员徐一鸣懒懒散散地从显微镜上抬起头,心不在焉地扫了朱端阳一眼。
朱端阳气愤得脸都涨红了。这就是她未来的师傅,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宿舍兼化验室的工作间很肮脏,到处蒙着一层厚厚的尘上,只有化验台上人俯身工作的那一块,留下一团人上半身形状的干净区域。
“你就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朱端阳不无讽刺地说。
“对。另盖一间宿舍,你知道要花多少钱?一块砖从山下运到这儿,比大理石的还贵!”
“那……吃饭呢?”朱端阳下意识地抽了一下鼻子,屋里气味很不好,工作台一侧,放着盛大小便标本的瓶子。
“当然了,站在外面吃,还不把肠子冻成冰棍?当一个好化验员,首先得让自己的鼻子聋了。要不然的话,一天眼前过的都是粪尿脓血寄生虫,你还吃不吃饭了?”
朱端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徐一鸣的年纪并不很大,却长着一头少白头发。这使他讲的话具有了更大的权威性,给人历尽沧桑的感觉。
“以前化验室就我一个人,工作忙,来不及收拾。你来了以后,要把内务打扫干净。不要叫大家说你是个懒姑娘,既影响你进步,对你以后的事,也不好。”说罢,出门走了。
真是个怪人。朱端阳说不清自己喜不喜欢这个瘦高的老师,只觉得他威严得令人可怕。
不管怎么说,先打扫卫生吧。
朱端阳并不是个勤快姑娘。参军前,凡大件的衣物,都是妈妈给洗的。现在可得自己解放自己了。她把屋内所有蒙盖器皿药品的旧纱帘取下来,把玻璃擦拭干净。整整半天,直到各处明可鉴人。属于公物的部分,都纤尘不染,属于徐一鸣私用的床具桌椅,更显得污秽不堪。
该不该给他洗呢?新来乍到,朱端阳希望能给人留下个手脚勤快的印象。再说,成百里八九十,何苦剩下这么一个肮脏的犄角呢!权当侍候一个瘫痪的病人,做一次好事吧!
雪水极凉。当朱端阳手指通红地把洗净的物品晾在院子里,为了防止被风刮走,用针线将它们在绳子上缝牢时,徐一鸣黑着脸回来了。
“到屋里来。我有话跟你说。”
朱端阳喜孜孜地跟着往回走。想着徐一鸣要谢她,她就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谁叫你洗我的东西了?!”徐一鸣厉声喝斥道。
朱端阳委屈极了。徐一鸣的被褥油腻得极够水平。单是枕头上的毛巾,就有七八条。大的上面摞小的,花的上面压白的,层层叠叠,浸满头油。大约是脏了一块,就铺上块新的,直到最后所有的储备用完,最上面又垫了块大手绢。朱端阳洗的时候颇费了些劲,不由得想起小时听过的一则笑话:有人要用活人脑子做药引,最后用十顶旧毡帽熬油替代了。徐一鸣的这沓枕中,也可以做药引子了。费尽气力不说图谢,倒招来这一番责问,莫非他枕头底下藏着巨款,或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想到这里,朱端阳惴然了:“我……我什么都没动……”
瞧这可怜兮兮的小样!整个一个懵懵懂懂情窦未开的小姑娘!还是让她糊涂下去算了。徐一鸣感到歉然,想说一两句缓和的话。又一想,不行。昆仑骑兵支队,数千热血男儿,就这么几个寥若晨星的姑娘,还不是众人瞩目的对象呀!分配朱端阳到化验室来,是对自己的信任,万不要从这里惹出什么流言蜚语。真要那样,也对不起这小姑娘。罢!索性扮一个黑脸,对大家都有好处。
“我刚才忘了告诉你,今后化验室就咱俩在这儿工作,要格外注意影响!除了上班时间,不许进这间屋。凡属我个人的东西,一概不许你动……”
又是一条条清规戒律。朱端阳真不知道这昆仑山上的领导和同志们,为什么都这么冷若冰霜。也许,是因为这里一年四季几乎都是冬天?眼泪在她的眶里打旋。
徐一鸣装作没看见,说道:“现在,我们开始学习化验的基础知识。这是台德国显微镜。很珍贵。当初启运的时候共四架,一路颠簸,运到后,只有这一架能用了。你千万不可私自拆卸,免得弄坏了……好了,我先测验一下你的基础。你在纸上写出十五个化学元素符号。”
当朱端阳绞尽脑汁把所有知道的元素符号都写完了,徐一鸣数了数,说道:“连写错的都算上,才十四个。你还得写一个。”
“我实在写不出了。”朱端阳像个被提问的小学生。
“想。我要求你写十五个,你就应该想方设法完成!”
“实在想不出来。”知识的东西是科学的东西,也不是想想就能创造出来的。朱端阳觉得没道理。“抬头看,房顶上是什么?”徐一鸣启示她。
“是灯泡。”朱端阳回答。
“灯泡上有什么?”
“灯泡上有……”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圃于师傅的威力,朱端阳不得不回答:“有灯丝和玻璃。”
“真笨!灯泡上有一个化学元素符号——‘钨’,这你都想不起来吗!记住,要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化验员,除了刻苦学习,你必须要学会动脑筋!”
朱端阳的学习生涯就这样开始了。文化革命中断了她们的学业,因为急着上山,新兵连的卫生员训练也没来得及学完,基础很差。徐一鸣像古代木匠师傅带徒弟一样,一招一式地教朱端阳技术,很是认真。凭心而论,他是个好老师,但朱端阳总有一种颤颤兢兢的感觉,除了工作上的事,徐一鸣从不与她多说一句话。每天清晨,当她跨入化验室开始上班,她的桌子上已经摊开一本书,翻开处就是今天要讲述的内容。徐一鸣讲课的方式很古怪,他不是面向朱端阳,而是背对着她,坐在窗下自己的铁制办公桌前。那种桌子很凉很滑,不好用,但昆仑山部队因铁桌可折叠,易运输,都使用这种营具。朱端阳面对着徐一鸣的后脑勺听课。如果有病人走进来要求化验,会看到化验员和他年看的女助手,一顺溜坐在各自的桌前,距离相当远,像教室里第一排同最后一排的学生。至于化验项目,简单的,由朱端阳操作;复杂的,由徐一鸣教她操作。当然,这个比例在不同变换着,朱端阳不断有所长进。
对着人的后脑勺,特别是一个花白的后脑勺交谈,是件枯燥的事情。看不见表情,也看不见眼神,只能从语调中去揣摸对方的喜怒哀乐。偏巧徐一鸣又是一种很沉稳的男低音,讲述的又是极呆板的医学知识,极少抑扬顿挫的变化。
有时听得乏味,又不敢走神,朱端阳便做些鬼脸自娱,甚至开始研究师傅的后脑勺。徐一鸣的脑袋上长着三个旋。“一旋傻,二旋愣,三旋打架不要命。”朱端阳没见过徐一鸣打架,不知道他是否很骁勇。只是怀疑这三旋之中,有一个是眼睛。因为每逢此时,徐一鸣便宣布休息,给她一个松弛的机会。
第五节
朱端阳趁机溜到炊事班,去察看中午吃什么饭。
所有的女兵都馋。也许是她们的胃比男人小,需要更精致的营养;也许是她们借此显示出某种优越与妩媚。反正,女兵馋。
炊事班是军队里最有人情味家庭味的地方。蒸馒头的热气,爆葱花时的油烟,都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想起妈妈。
炊事班长安门栓正在修理汽油炉子。昆仑山上燃料奇缺,除了取暖用焦炭外,做饭烧水一律用汽油。这玩艺摆弄起来,有时是很危险的。
“你离远些,我要点火蒸馍了。”安门栓抬起他因为小时候缺钙而四棱见角的大脑袋,看也不看朱端阳,好像自己同自己说话。
周围没有第三个人。朱端阳顺从地退后一步。
轰的一声,汽油炉子像爆炸似地燃烧起来,庞大的立式高压锅被辉映得通红。锅盖上一道道旋紧的螺栓,像一只只警觉竖起的耳朵。压力表上的红色指针,缓慢地开始移动。
朱端阳真没想到,每天吃下去的馒头,竟是这么惊险地制造出来的。复杂得似乎比学化验还难!“她不由得佩服起操纵这一切的炊事班长。
“你真了不起!”她由衷地赞叹道。不想一回头,安门栓竟浑身是火。原来他刚才修炉子时,身上脸上溅了些汽油,此刻竟一起着了。朱端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安门栓不慌不忙地抓起白布围裙,头上脸上抹了几把,那无源的火,就都熄灭了。
“我给你抹点药吧?”朱端阳关切地说。安门栓的皮肉虽无大伤,但表皮被灸得通红,一定是很疼的。
“不用。常事。”安门栓不在意地说。
昆仑山上的火头军,较之其它兵种的炊事班,要辛苦得多。用汽油桶做成简易的水车,每天要像驾辕的牛一样,拉着到冰河中汲水。在结满冰碴的水中洗脱水菜,更是餐餐必行的功课。高原缺氧,人们的每一举手投足,都要付出较平原艰辛得多的努力,肠胃却又变得格外挑剔。哪一顿饭做不好,都会引起怨声载道。使用高压锅做饭,更是一绝。你知道怎么用高压锅压面条吗?需在冷水下面时,就浇上一勺菜油,面条才能不酥不烂,你知道怎么样才能把木板一样粗糙的野驴肉燉烂吗?得到男厕所后山墙外,刮下些粉白的硝来渍肉……只是这个办法,安门栓没公开过。部队里人多,来自五湖四海,城里兵也许受不了这行之有效立竿见影的法子。其实,这“人中白”也是一味中药呢!
因为炊事班是苦中之苦,反倒成了一块风水宝地。年青有为的参谋干事助理员,竟有相当一个多数,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所以,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