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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炊事班是苦中之苦,反倒成了一块风水宝地。年青有为的参谋干事助理员,竟有相当一个多数,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所以,看起来傻大黑粗的炊事班长,颇有几个有头脸的战友。对他们的调动,升迁,安门栓总是淡然处之、绝无攀比跳槽之意。他很安心,任劳任怨,于是入党,受嘉奖,当军区级的学毛著标兵。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一个字不识,当不了官。虽然这年头也有文盲当司务长的,但要光凭脑子记住那么多往来帐目,他不行。再说,在炊事班,他自有人所不知的乐趣。在库房里,当他从面粉袋垛成的甬道里走过时,当他把整麻包的大米压在自己脊梁上的时候,都能感到一种沉重的充实感,好像心房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都被粮食胀满了,自己是那样的富有。他的爷爷,他的老爷爷,太老爷爷……哪一个见过这许多粮食?还都是精米白面哪!
除此之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比如这帮子新上山的女兵吧!安门栓知道这是支队近来最热门的话题。小伙子们议论她们时神采飞扬,以至于不理睬炊事班长燉好的大块羊肉。虽然女兵们每天从安门栓的勺把前过三次,安门栓从不拿正眼瞅她们。她们像是电影里年画上的人物。来自他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世界。他家乡的女子们。哪能这样同男人们平起平坐,也穿二尺半呢!别人想不通他,他更想不通别人。像这个朱端阳吧,安门栓知道年青的军官们怎么评论她。身材多么细巧,眼睛多么招人,嘴巴多么俏皮……要知道在饭桌上你可以知道军队最机密的情报。安门栓颇不以为然:一柞半细的腰。养得出孩子来吗?纵是养出了,青石板一样平整的胸脯子,养得活月娃子吗?说到嘴俏皮,便更要不得了。女人家,要紧的是干活,嘴哑是福份呢!
安门栓在转这些很肉欲的念头时,并没有多看朱端阳一眼。他手脚不停地忙活着,直到将案板拾掇得干干净净。绝没有亵渎谁的意思。
朱端阳自然浑然不觉,凑近去问:“今天晚上吃什么呀?”
中饭还没吃,她已经惦记上晚饭了。大概因为伶俐的小姑娘早已用余光侦察出了午饭的内容——馒头脱水菜,引不起什么食欲,只好把希望向下寄托下。
安门栓顿时来了情绪。炊事班长宣布食谱时的自我感觉,几乎同统帅宣布他的进军令:“今晚上改善伙食——红烧羊肉!”
没有预想中的欢呼。朱端阳吐了一口唾沫:“我不吃羊肉。”
“你不吃——羊肉?”安门栓颇感惊异。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有人不吃羊肉!羊肉可是多么滋补的吃食!乡下人过年,能吃上羊肉泡馍,便是大造化了。这女子,该不是在诳人吧?“真不吃?”他很严肃地追问。
“真不吃。”朱端阳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像是装的。连她自己也想不通,看起来挺美丽的羊羔,是用什么办法,把挺好闻的青草味变成那么一股惹人呕吐的腥膻。她是真不能吃。小时候吃了一家什么顺的涮羊肉,还没走出饭庄大门,浑身就起满蚧皮一样的风团,痛痒难熬。从此,父母便连羊肉味也不敢让她闻了。
炊事班长犯难了,不管吃饭的人品质好坏,也不管挑食的理由多么离奇古怪,真要有人哪顿吃不上饭,安门栓于心不安。
“朱端阳,好像今天不是你帮厨吧?”徐一鸣身穿白色工作服走过来,双手抱着肩,冷冷地说。
不好!出来溜达的时间太长,师傅找来了,朱端阳悻悻地往回走,徐一鸣拉开距离尾随其后,像在押解一名犯人。
继续讲课。为弥补刚才的过失,朱端阳再不敢分心。
炊事班长安门栓用胳膊时拱开门,两手端着一大碗肉走进来。
“你不吃羊肉,这是单给你炒下的。趁热吃吧!”
是猪肉。寸把厚的肉膘上有猪毛,一块肉皮上还留有杀猪检验时盖下的紫蓝色印章。
想不到安门栓竟是这样一个热心人。只是这个吃肉法,真像是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朱端阳感激地笑笑,不知从何下口,想邀师傅一道尝尝,见徐一鸣阴沉木般的脸,又把话吞了回去。肉闻着很香,她拣了一小块瘦肉,填进嘴里细细地嚼着。
安门栓紧张地注视着她。
朱端阳皱起了细细的眉头,嚼得越来越慢,终于噗的一声,将肉沫吐了出采。
“你炒这肉的时候,锅刷干净了吗?”她有点不好意思自己的挑剔,但肉没咽下去,总得把事情说清。
“用碱水刷了。”安门栓回答得很肯定。
“那这口锅昨天……或是前天,是不是做过羊肉?”
“没有。”
“可我……吃出了羊肉味……”朱端阳很难为情地说。
天下竟有如此精细的舌头!碱水刷锅,几天未做过羊肉,这都是真的。但炊事班长在整碗的猪肉片里,搀进了指甲盖大的一块羊肉,没想竟被试出来了,看来这女子是真个不吃。没想到安门栓并不力自己的欺骗行为自责,反倒忿忿然起来:也忒娇气了!放着这样好的东西不吃,还想挑拣个啥呢?突然,他以乡下人的狡黠悟到:这不吃,那不吃,只怕相中了我库里的东西,想谋更好吃的东西呢!
晚饭时,炊事班长很憨厚地对朱端阳说:“不吃羊肉,就只有咸菜下饭了。”
咸菜就咸菜吧!朱端阳随安门栓进了库房。
昆仑山上的咸菜还是相对丰富的。有酱菜,八宝咸菜,莱罐头种种。炊事班长却一概视而不见,径直走到一坛摔裂了口的榨菜坛子前。
“就这。你吃吗?”
长途运输,一路风干,这榨菜早已失了辣红嫩绿的颜色,象揉皱的牛皮纸一般卷曲。放在别的炊事班,这榨菜早报废了,但安门栓舍不得,时时用肉炒了让大家吃。有人实在咽不下,便背着人连肉一块倒掉了。
朱端阳看看安门栓。炊事班长神色泰然,一点没有捉弄人的意思。她把咸菜接过来,用水冲了冲,放进嘴里。
徐一鸣端着一大碗岗尖的羊肉走过来,拿起一块腿棒,像狼一样吃得尽兴。抹抹嘴边的油,问朱端阳:“你不吃羊肉是真的喽?要是把羊肉吃下去、能怎么样?难道会死吗?!”
这叫什么话!只要是吃了不死的东西,就都该吞进肚里吗?如果说对安门栓的刁难,朱端阳还能强忍着不予理睬,徐一鸣简直就是成心捉弄人!虽说是自己的老师,朱端阳委屈愤怒之中也顾不得了:“病人送来的化验标本也不是毒药,吃了也不会死,你干吗不吃?”
四周的人一片哄笑。
朱端阳不知这是在笑谁。有什么可笑的?南甜北咸,东辣西酸,爱吃什么,是每个人的自由。她气哼哼地又补了一句:“我不吃羊肉,还给国家节约了呢!”
“如果我们这帮人都回了自己的家,才真叫给国家节约了呢!可这能行吗?我们得活得好好的守在这里。冬天才刚刚开始,整整半年见不到一点青菜。不吃肉,你靠什么在昆仑山上待下去?”徐一鸣还想说,像你这样连个子都没长成的小姑娘,更得多吃肉了。又一想,这话有些过于关切,还是不说为好吧!
朱端阳知道了徐一鸣是好意,但当着这么多人受窘,那颗高傲的心,觉得受了伤害。她一甩筷子:“饿死也不用你管!”一转身出了食堂。
昆仑山上日落早,外面已是影影绰绰的了。晚风一吹,额头凉凉的,朱端阳又有点后悔。当着那么多人,太给徐一鸣下不来台了。
前面不远处,走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步履很是矫健。突然,一筒晶亮的东西,从他身上滑出,咕噜噜掉在地上。
“喂,你丢东西了!”朱端阳招呼他。俯身捡起,是筒罐头。借着路边屋内射出的黄晕,勉强可认出“午餐肉”的商标。
“那是我扔掉不要的。”青年军人回转身,很有风度地站着,矜持地说。
午餐肉!不要了?朱端阳疑惑地晃晃罐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那么,就是这个人哪儿出了毛病,把好好的肉罐头丢掉了。她审视地打量着对方。
小伙子潇潇洒洒地站着,露出一副颇为自信的劲头。尽管夜色苍茫,还是看得见他黑黑的双眸和雪白的牙齿。统一发放的军装,穿在他身上却极为合体。因为穿的是马裤,裤腿处收束得很紧,令人想起威武的骑士。
朱端阳有点不好意思。她从未这样赤裸裸地打量过一个青年男子。尽管开始时完全是一种医务人员的职业目光:她怀疑这小伙子是不是有点精神上的毛病。后来就有点走神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赶忙问道:“这么好的罐头,为什么不吃了?”
“不爱吃。有的人能不吃羊肉,当然就有人不吃午餐肉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不吃羊肉?”朱端阳很惊奇。
“我并不知道你不吃羊肉。”小伙子一本正经地纠正她。
远处有人走近。
“你要是觉得午餐肉还可以吃的话,这筒罐头就归你了。要是也不吃,就扔在地上好了。”说罢,小伙子扬长而去。
“刚才那人是尤天雷吧!”徐一鸣问道。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朱端阳说着,巧妙地将罐头藏在身后。凭着姑娘的敏感,她觉出徐一鸣隐隐的不快。
化验员的眼睛,是轻易瞒哄得过的?徐一鸣不忍说破,递过一碗羊肉汤:“从喝汤开始锻炼,慢慢就可以吃肉了!”
朱端阳顺从地接过来。
她自然是吃的午餐肉,把羊肉汤泼了。
第六节
几次测试之后,安门栓发现朱端阳确实是不吃羊肉。他那颗乡下人的心,又开始琢磨起来了:都发一般多的伙食费,让人家一天吃咸菜,这公道吗?该给她贴补点别的吃食,和大伙拉平。只是这贴补的东西,又不可太好。太好了,旁人以为这是个美事,都说自己不吃羊肉,咋个办呢?
炊事班长考虑得又周全又长远。
他领着朱端阳在库房里转。库存很殷实,散着生米生面清油的气味,像是乡下豪富的仓廪。
朱端阳看中了的吃食,比如午餐肉罐头,安门栓舍不得给。“换个别样的吧!这个吃了腻人”心里想的却是:一筒午餐肉,合上运费,要四块多钱,一头活羊才八块钱!
朱端阳也不强求。借此机会,换点别的好久没吃过的东西尝尝,也挺不错。
最后,朱端阳挑了一包压缩饼干和一把红枣。安门栓挺满意:这些值不了多少钱。
“这是什么?”临走时,朱端阳指着个麻袋问。
“蒜瓣。”
“就是能生蒜苗的蒜瓣吗?”朱端阳兴奋起来。上山以后,她再未见过绿色。
“那我抓一把去生点蒜苗了!”不待安门栓回答,她搂了一把就跑,生怕炊事班长拦住她。
饮后没多长时间,朱端阳捂着肚子跑回来:“安班长……救救我……哎哟……”
“你吃下啥了?”
说话间,朱端阳已痛得直不起腰,呻吟着说:“枣……还有压缩饼干……”
枣不碍事,定是压缩饼干吃多了。朱端阳拿的那种军用饼干,是一种新研制出的产品,膨胀力极强。因为味道不好,平日没多少人爱吃,只是上下山的司机怕车在路上抛锚,拿些去当干粮。刚才朱端阳装了蒜就跑,安门栓没功夫给她交待。
“你拢共吃下去多少?”安门栓蹲下去问。
“只吃了……一盒……”
一盒还觉得少?那是三人一个战斗组的定量,泡开来,是满满一桶!安门栓真想揍这馋嘴的女人一顿。其实那一盒饼干,在不明底细的人看来,实在算不得很多。
“喝了水吗?”安门栓还报着一线希望。
“喝了……好几杯……”朱端阳已是两眼翻白。
完了!这种像云母岩一样,可以分离出无数夹层的压缩饼干,是切不可以干吃的。进入体内一旦吸入水分,就会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开来,直到将人的肠胃胀裂。朱端阳此刻的痛苦,还只是刚刚发作,更危险的情形还在后面呢!
“这可咋办呢?对!我背你快去找科长,他医术最高……”安门栓去搀朱端阳。
朱端阳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方向路线性的错误:如何吃进去是炊事班的事,如何吐出来可是医生的事了。然而她醒悟得太晚了,胃像气球一样迅速胀满,一直壅塞到口鼻处,黄绿色的汁液还带着点点紫红色的枣皮,顺着嘴角外溢。
迟钝的安门栓突然灵机一动。他俯下身去将朱端阳像褡裢口袋一样,横置在自己广阔的背上。弓着腰,扛起神志不清的朱端阳,在地上踱开了方步。左右摇晃,上下颠动,像是热带雨林中运送木头的大象。
朱端阳剧烈地呕吐起来。粘稠的浆液喷溅而出,那种令人爆裂般的苦楚,随之神奇地减轻,最后像它突然发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