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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石-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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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端阳剧烈地呕吐起来。粘稠的浆液喷溅而出,那种令人爆裂般的苦楚,随之神奇地减轻,最后像它突然发作一样,突然消失了。
  这一切变化得令人不可思议。刚才痛不欲生,这样一个土办法,竟手到病除了。朱端阳从安门栓的背上跳下来,觉得真像一个恶作剧的玩笑,又感激又忸怩。
  “你可不要跟别人说,丢死人了。”
  “不说。”安门栓把被吐脏了的衣服泡进盆里。身上只剩下棉祆棉裤,没了军衣上红领章的照应,更象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
  “我来洗吧!”朱端阳不过意地抢过去。
  “俺自己来吧……特号的军装,难洗……”安门栓推辞。
  “损坏东西要赔,借东西要还嘛!我弄脏的,我来洗!”朱端阳执意要洗。安门栓便去烧热水。炊事班的人洗衣服,这点便利还是有的。
  “哎呀我亏了!我吐脏的这些一洗就掉,你军衣上原来的油污太多了……”朱端阳费力地搓着。
  “也就是到了队伍上,俺的衣服上才见了油花。在家时,只有泥土。有油显得富贵。”安门栓很难得他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
  “水太脏了。你给换一盆。”朱端阳擎着满是肥皂沫的水,指挥着炊事班长。
  安门栓用舀子给她盛了浅浅一盆。
  “太少了!再添点。连衣服都没不过来!”
  “够用了。俭省些吧。”安门栓固执地不肯再添。
  “你要是心疼热水,我用凉水好了!”炊事班长的脾性,朱端阳已多少摸到一点。
  “冷水也不能太耗费了。”安门栓还是不添。
  “哎呀,这也不是沙漠,水也不是金子!你到屋外看看,漫天遍野到处都是冰雪。想不到你这么大的个子,还怕费力气多拉点水!好,我不用你炊事班的水了,自己去挑!”朱端阳气得端着盆就要走。
  安门栓慌了,赶紧舀了一大勺水:“是俺不对。咱这儿不缺水,俺们那儿缺水,缺怕了。沟崖下的水流,旱天只有一线线,走上几十里,挑不回一担水。”
  天下竟还有这么糟糕的地方!
  “那你们吃什么水呀?”
  “吃涝坝攒下的雨水。”
  “那水好吃吗?”
  “好吃。雨水刚下时是甜的。在坝里攒的时间长了,浸进了地里的盐,就不那么甜了。可熬搅团时,比涧水香,还省了碱了。”
  “搅团是什么东西呀?”
  “搅团是稠玉米糊糊,是俺们那儿的好饭,吃的时候,碰上个小疙瘩,还以为是块馍渣呢,满心高兴,咬开一看,嗐……”
  “那是什么呀?”衣服已经洗完,朱端阳还不想走。
  “滑溜溜,黑秋秋,原来是个涝坝里的蝌蚪虫。原想吐出来;一想,蝌蚪也是肉,一吸溜,进去了。到肚里变青蛙去了……”
  朱端阳听得入了迷,虽说把蝌蚪喝进去那一段,有点不那么舒服,总的还是挺稀奇的。
  安门栓从没有这样亲近地跟一个女人对面坐着说过话。对家乡的回忆,像一盆温墩水,将他粗糙的心,泡得柔软起来。
  我给你些独头蒜瓣,生的蒜苗粗壮。“炊事班长拿出自己攒的”私房“——这是他在几麻袋蒜头中精选出来的。对于一向悭吝的炊事班长来说,这是很盛大的情意了。
  独头蒜剥去紫皮,个个硕大莹白,像是小号的水仙头。朱端阳找来乳白色的方形治疗盘,将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里面,淋沥上温水。白天,将它们捧到窗边晒太阳,夜里,双层玻璃也挡不住昆仑山的寒潮,就得搬到炭炉前,不远不近地焐着。独头蒜最先长出白蚯蚓般的根须,纠缠成一层网垫,牢牢铺满瓷盘底,拼命地吸取水分,终于在一天早上,齐刷刷绽出了一丛又一丛宝剑似的绿叶。
  绿色!久违了的这生命的颜色!
  昆仑山上的冬天,酷寒而漫长。上山的道路一旦被封死,这里就成了远离尘寰的独立雪国。国境两边的军人们,都拼全力为各自的生存而奋斗,所以极少有战事。恶劣的自然条件,使人们退回到原始部落时期,活着就是胜利,就是发展。御寒充饥,成为全部的生活内容。人类,原是热带森林中猿类的后裔,就其生理构造来讲,当是食绿叶水果为生的。雪原是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无论穿多少层羊皮的大衣,铺多少层狗皮的褥子,生命还是无可抑制地萎缩干瘪下去,人们都无精打采的。朱端阳因为不吃羊肉,各种维生素缺乏的症状,便格外明显。指甲翻翘,头发断裂,嘴唇像兔子一样,永远裂着长不拢的口子。她发疯似地想吃绿叶蔬菜,想嚼能将牙齿和舌头都染成绿色的草芽,让绿色的浆汁顺着嘴角流下来……绿色,在银白色的雪原上,只是一个梦。以至于朱端阳看见自己和别人的绿军装,都想用牙齿咬一咬。军装为什么要是绿的?在昆台山上,这是一个恶毒的嘲弄。什么颜色的军装都可以,只要不是绿的。可以是白的,和千年不化的冰雪一个样;可以是褐色的,被山风吹掉积雪后裸露的山岩,就是这个颜色;可以是蓝的,昆仑山不发怒的时候,天可以蓝得像海一样深沉。唯独不要绿,这是昆仑山亘古未曾有过的颜色,它除了留给人们一个不能实现的梦想外,再就是对故土深深地怀念。
  现在,终于有了一缕绿色的生机了。朱端阳爱若至宝。战士宿舍里十分拥挤,她便把蒜苗做到化验室。
  “工作间摆这个东西,恐怕影响不好。来来往往人多,不要叫人说这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徐一鸣不赞成。
  “这又不是花,是菜!”朱端阳不服气。
  徐一鸣没有再坚持。绿色,实在是太招人喜爱了,化验室内平添了勃勃的生气。
  蒜苗长得高了,蒜头内的养料不敷应用,便像发育过快的孩子一样,倒伏了。
  “这可怎么办呢?”朱端阳愁容满面。
  “该剪吃了。这原本就是菜。”徐一鸣说。
  “谁也不许吃!吃了,到哪儿再看绿呢?”朱端阳的态度很坚决,俨然蒜苗的保护者。
  徐一鸣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些蒜的辛辣清香。想不到这姑娘这么心重。“那就上点肥吧。”
  “上什么肥呢?”朱端阳看了看莹白粉嫩的蒜瓣,不无紧张地问。她自然想到了常用的人粪尿,只是那样一来,纵是不倒伏了,可也不能观赏了。
  “化验室内难道还缺肥料吗?”徐一鸣果然这样说。正好一个病人送来了大便标本。
  朱端阳独自给病人化验,赌气不理她师傅,这不是明明想害她的蒜苗吗!
  “给。这是尿素。高级肥料,不过千万不可放多了。”徐一鸣从试剂架上取出一个药瓶,又补了一句:“可惜我这是‘分析纯’等级的试药。”
  朱端阳开心了:师傅并不像外表上那么冷漠无情。
  第七节
  春节快到了。
  可诅咒的节日啊!自从封山断路之后,昆仑骑兵支队的所有将士,便再也接不到家人的片言只字。游子们像断线的风筝,思念之情像昆仑山的冰雪一样日益加厚。过年的气氛炉火一样炙烤着人们,冰冷的思念融化了,流进每一颗年青的心。
  年三十可怎么过呢?太难熬了。无论多么铁石心肠的军人,都会在这一刻,想起家乡,想起童年,想起母亲。
  安门栓深刻地洞悉这一切。他是老炊事班长了。知道唯有吃的乐趣才能冲淡痛苦。刚过腊月二十三,他就开始筹措除夕夜的饺子了。
  面粉虽是统一标号,但似乎多少总有区别。
  炊事班长不厌其烦地拆开面粉袋缝线,用蒲扇大的巴掌各窝出些面粉,在太阳光底上晃着。
  “你说说,是这搭的白些,还是那搭的白些?”安门栓问朱端阳。
  “我说,是这搭的白些。”朱端阳调皮地随手一指,学着安门栓的腔调。
  鬼女子!
  安门栓虽说自觉着还是那搭的白些,仍将朱端阳挑中的那袋面挽上个记号,浮搁在一旁,预备年三十用。
  “脱水菜。你说绵软些好呢,还是嫩生些的好?”安门栓又回过头征询。
  “脱水菜脱水菜!一年四季吃脱水菜!我讨厌脱水菜!软的硬的都不吃!再吃下去,人都要变成脱水菜了!”刚才还好好的,一提起吃莱,朱端阳突然爆发了。
  有什么办法呢?什么菜都没有,脱水菜还要算好东西呢!脱水莱是个谜。好端端的青菜,根茎叶都在,单单失去了水,就变成了另外的东西。你还给它水,甚至比它失去的还要多,脱水菜却再也不会复活为青菜了。好像有什么精灵,鲜菜的灵魂,随着水漂走了,剩下的茎叶,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骸。
  “那你说吃什么馅的呢?”炊事班长百般无奈地问。
  朱端阳干张了张嘴,回答不出。
  “我给你的蒜瓣,长好高了吧?”炊事班长突然想起来。
  “徐一鸣给的肥料可灵了,现在都长到一尺半高了。”朱端阳立刻眉飞色舞起来。
  “你养在哪儿?”
  “原来在化验室,后来我们宿舍的同伴也要看绿,就又搬回去了。”朱端阳一点也没想到安门栓的问话,有何用意。
  年三十在恐惧与等待中来到了。邻近部队有急诊,徐一鸣随医疗组出去了,朱端阳一个人化验,忙到很晚。
  军队里吃饺子,是件大工程。安门栓把活好的面一块块切开,按照各个小单位的人头份,大致公平地分下去,分饺子馅的时候,就更复杂,人们拿着碗盆,嘻嘻哈哈地围着炊事班长,总想给自己多分一点。当兵吃粮,平日里都管饱,大过年的,难道还能让大家饿肚子吗?可安门栓真的不知从哪搞来一杆秤,斤斤计较地一份份给大家称。大家也真地为了秤头秤尾的高低,争执不休,临走时还要偷着从馅盆子里再捞走一把。一时间,炊事班里竟是从未有过的红火。
  人们都在拼命找话说,不让别人安静,也不让自己安静。大家都在逃避瘟疫似地,逃避一个人独处的机会。
  当朱端阳疲惫地推开宿舍门,这机会猝不及防地降临了。清洁整齐的女兵宿舍内没有一个人,显得空旷而荒凉。这是女兵们离开父母后,过的第一个春节,袁镇把她们请到科部包饺子去了。昏黄的灯光下,只有朱端阳和她小小的影子。紧接着,她又发现一件意想不到的祸事:白瓷治疗盘内碧青的蒜苗,被人齐根剪掉,残端沁出一粒粒辛辣微带绿色的水珠……
  朱端阳立刻想到了这是惟干的。她冲出房门,急匆匆地朝炊事班赶去。
  夜,真黑呀!没有风,没有雪,没有星星和月亮。昆仑山庞大黝黑的身影,像一床硕大无朋的黑被,将天地遮挡得严严实实。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这大山深处的寒夜中瑟瑟抖动着,使人怀疑它们原本就不曾存在,只不过是人在极端孤独中的错觉。
  朱端阳不由得站住了。她想一个人在冰冷的黑夜呆一会。她知道,在遥远遥远的内地,有一所灯火辉煌的温暖的房子,那里就是她的家……两行小溪顺着她周正的鼻粱流到嘴里。
  “你呆在这儿干什么呢?我还以为是国境那边派来的特务呢!”有人打断她的思绪。
  是尤天雷。他最近常到卫生科看病,且次次都开化验单,同朱端阳已经比较熟了。
  “大过年的,还有那么多电报要送?”朱端阳搭讪着,迅速用手抹了一把脸。其实这有什么用呢?机警的机要参谋早看得一清二楚了。
  “越是逢年过节,电报才越多。”尤天雷轻轻晃了一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这算不得泄密,任何一个稍具军事常识的人,只要打开普通的半导体收音机,都能听到纷乱袭扰的电波信号,密密麻麻乱得像一锅粥。只有到了机要参谋那里,才显出它们庄严肃穆的本来面目。昆仑骑兵支队与军区无电话联络,关山重重,电话线架不过来。机要电报便成了唯一的通讯手段。在这个意义上说,机要参谋掌握着全部队最核心的机密,甚至比司令员知道得还要早,还要周全。各级指挥员在决定任何重大事件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征询他问的意见。机要参谋,是昆仑骑兵支队的骄子,尤天雷,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电报里都写的是什么?”朱端阳好奇地问。整个冬天,他们看不到一张报纸,接不到一封信件。每天是一样的山,一样的天。出来进去是那几个人,一日三餐都是一样的脱水莱。刻板,单调,使人在麻木中衰老。无线电波是唯一将这独立雪国与外界联系起来的通道。朱端阳觉得尤天雷那个公文包里,装着一个新鲜的外部世界,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信息……
  这真是一个古怪而大胆的要求,触犯了兵家大忌。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这是军人的准则之一,朱端阳何尝不懂!但她忍不住,她想问一问。而且,在她那颗聪明的心里,朦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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